若非蒲松龄 孰能西周生
——关于《醒世姻缘传》作者再考辨(二)之
“明山胜水”“桃花源” ——“西周生”蒲松龄的社会理想
淄博中华文化促进会聊斋文化专业委员会
张庆林 蒲圣业 周雁翔
《醒》是一部文学巨著,反映的是作者关于自然、社会、家国、伦理等的过去、现在、将来的观察思考,既有对既往的缅怀,又有对现实的抨击批判,更有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和寄托。作者的这种理想概括的体现在二十三回的第一段:“人以孝弟忠信是敦,家以礼义廉耻为尚。贵而不骄,入里门必式;富而好礼,以法度是遵。食非先荐而不尝,财未输公而不用。妇女惕三从之制,丈夫操百行之源。家有三世不分之产,交多一心相照之朋。情恰而成婚姻,道尊而为师弟。党庠家塾,书韵作于朝昏;火耨水耕,农力彻于寒燠。民怀常业,士守恒心。宾朋过从而饮食不流,鬼神祷祀而牲牷必洁。不御鲜华之服,疏布为裳,不入僭制之居,剪茆为屋。大有不止于小康,雍变几臻于至道”。包括了对道德、秩序、耕织、读书、饮食、穿衣等等社会生活方面的要求和向往。而且,这不仅仅是“西周生”蒲松龄一个人的理想和追求,也是封建社会中士或先进知识分子阶层的共同追求。 作者要对以他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为中心,构筑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故事,也就必然要打造一个展示时间、事件、人物、故事过程及结果的舞台(典型环境),就像《红楼梦》的大观园一样。因此,它是艺术的空间环境,不是地理的空间位置。但是,对这种艺术作品中时空环境的描写,却不可避免的烙着作者所历、所知,所见、所闻、所思的深刻印痕。我们应该以此为基点去解读《醒》中故事的发生地问题。 (一)理想社会——从“桃花源”到“明山胜水” 在“五柳先生”陶渊明塑造的世外仙景“桃花源”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们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而与世无争的生活。 《醒》第二十三回“绣江县无儇薄俗 明水镇有古淳风”;第二十四回“善气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报太平时”。“西周生”所极力描绘的“绣江县明水镇”则是:“越发成了个避世的桃源一般......”显然,此地并非实指章丘县明水镇,而是作者为《醒》这部大书所专门构想和经营建造的一方理想宝地。 这两回书的前二十二回,已经基本叙述完了晁氏与计氏“前世姻缘”的仇冤和结果,故事的地点也由武城县转移到了“绣江县明水镇”;后世的果报正在酝酿之中而尚未爆发。所以这两回书在叙事方法上是情节转换的一个蓄势点或间歇点。 第二十三回侧重民风良俗的叙述,二十四回则重在山水景色的描写。这两点是构建作者心目中一个理想社会的重要表征和基础。 1 地理位置的相近交叉与地理地名的相似 虽然“明山胜水”只是一种美好而终被现实打碎的理想寄托,是一种概念化的地方名称。但是,“明山胜水”的拼图“原件”在淄川。 ⑴ 淄川的明水与章丘的明水 乾隆八年编撰的《淄川县志》载,“淄川县有古镇明水”。《醒》中说“这个明水镇离了县里四十里路......” 但是,《醒》中记述,“这绣江县是济南府的外县,离府城一百一十里路,是山东省有数的大地方,四境多有明山胜水。那最有名的,第一是那个会仙山,原是古时节第九处洞天福地”;绣江县城“至明水镇四十里”。这段话里的距离叙述显然不是济南到章丘的距离,章丘距明水不也不过二十里。反而大致符合淄川到济南和淄川到明水的距离。 淄川至济南(当时能车马行通的大路)恰一百二十里上下;县城淄川到明水里程大致是:出南门到西关二里,出西关转西北至黄家铺(蒲氏祖居昭村即在现黄家铺镇)约六里,由黄家铺至东谭、西谭、望娘沟约五里,再往北至“三衣村”(北衣、西衣、南衣又统称便衣铺)约十里,由此向北至井阳河(多沈姓)五里,折西北至西北乡明水十里,计约四十里。 清淄川县设八大乡,明水乡即西北乡,治内领包括蒲氏祖居的店子村等四十八村。《醒》第二十七回中说:麻从吾“打听得明水东南上十五里路沈黄庄”也是有所本的,从地理方位上来判断,应是今沈家庄和黄家铺,正位于淄川明水东南十五里。 所以,小说中的“绣江县城”不是现实中的章丘县城,此明水镇也就不必是彼明水镇。 其时其地的淄川明水,是人才荟萃,名士咸集的地方。蒲松龄的好友之一,举人袁藩就是时明水乡的庵头村人;庵头村位于范阳河东岸,明水镇东南,距约五里;范阳河从明水之西南流来,经明水的明山之下蜿蜒北去,与孝妇河汇流,于长山县入小清河,是孝妇河的最大支流,袁藩的家就毁于范阳河洪水。矗立于水边的明山,虽然只有海拔162米多一点,但由于地处河套低洼之地而显得格外高拔。山下是自然形成的具有积蓄、缓泄洪水的功能区,蓄水成湖,倾顷如镜;1959年始于此拦河筑坝,建设“萌山水库”(即今之文昌湖)。 ⑵淄川的锦绣川与小说中的锦绣江 距蒲家庄东北七八里、邹家村东里许,有从淄川东部山区而来的众多沟、峪、河道汇聚成的季节河谷“锦绣川”或“锦绣河”、“锦川河”。 蒲松龄坐馆三十年的西铺村所在的王村镇,向西与章丘县接壤,向东与明水镇相邻,蒲松龄在这里东西兼顾:淄一明水(今称萌水)、章一明水,可谓“双明融通”;东一锦川、西一锦江,可谓“双锦和绣”。这些地理地名元素成为他编织“明山胜水桃花源”美丽图卷的彩线原料,是蒲松龄为《醒》故事构思搭建一个地域舞台,是艺术塑造的典型环境,不必确指一地。 ⑶ 淄川县志记载的“山市”与《志异》、《醒》中的“山市” 明清淄川县志多次记载的“奂山山市”,被列为“淄川八景”之一;《聊斋志异》中有《山市》一文,首句即:“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文末又说:“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市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在《醒》的第二十三回中,横空楔入了一段文字,插叙唐顺宗为了“求仙治哑”,派近侍太监李言忠为钦差,带领一班人马,到“山东登莱两府海神庙祈祷”。但是,李言忠未到登莱二州,却在经过“绣江地方”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的“会仙山”山市:“先一日上山宅宿,次早五更致祭。这时恰值九月重阳,李言忠是四更起来梳洗毕了,交了五更一点,正待行礼,只听见山顶上一派乐声嘹亮,举目一看,灯火明如白日,见有无数的羽衣道流在上面周旋;待了许久,方见有骑虎骑鹿与骑鸾鹤的望空而起”。很明显,这个李文忠欲“早行,正待行礼”时就遇到了“山市”这种特殊的自然景观。 或许别的地方也出现过“山市”,但与蒲松龄无关,然而在这里却明显的成为了创作素材,被“西周生”蒲松龄用来作为构建他的理想社会的环境材料使用了。 2 济南府外县 《醒》中记述,“这绣江县县是济南府的外县”这段话有两点值得注意。 清代的淄川县、章丘县都属济南府治下管辖,所以都不应该是济南府的“外县”。“西周生”直明其为外县,用意昭然而明即并不确指某县,以免读者附会。 3《醒》中山水不在章丘县 对章丘县的地理情况,孙楷第先生在“关于《醒》的一封信中”早已做过比较确凿的考证,不必赘述。补充一点是,邹平县是在长山县撤县之后才设立的(1956年撤长山县,其中一部划归周村区、一部分划归张店区,余部即今之邹平县),其时,邹平南部的长白山群系列,包括白云山、会仙山、摩可山等三大山群上百座山峰,都在长山县境内而不在章丘县。《醒》中说,从白云山的瀑布泉水注入白云湖中,这同样是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不能当做地理书来读,也不能轻言作者弄错了。过去的淄川县不仅与章丘县相邻,其西北还与长山县接壤。王村西铺是淄川最西端的村庄之一,属于淄川县正西乡,而明水则属于淄川县的西北乡。《醒》的作者要隐姓埋名,自然不能直言淄川明水,也不会违志错寄章丘明水,所以“名山胜水”便成为最好的选择。 (二 )理想社会的社会条件 “西周生”的理想社会,除了优美的自然环境外,还必须具备和谐安定的社会环境。这个社会的基本特征和表现是“民风质朴”,“吏治清明”。 “西周生”是这样说的:“这一村的人更是质朴,个个通是那前代的古人,只略举他一两件事,真是这晚近的人眼也不敢睁的。一位杨乡宦官到了宫保尚书,赐了全俸,告老在家。他却不进城里去住,依就还在明水庄上,略略的将祖居修盖了修盖,规模通不似个宫保尚书的府第。他却住在里边,把县里送来的青夫门皂,尽数都辞了不用。或到那里去游玩,或到田间去,路远的所在,坐了个两人的肩舆,叫庄客抬了;近的所在,自己拖了根竹杖,跟了个奚童,慢慢的踏了去……” 试想,象“杨乡宦”这样的级别的(宫保尚书)官吏,“告老在家”之后尚且如此谦恭,与乡里相亲近距离朝夕相处,那些胥吏豪强还敢胡作乱行吗?在这里,官不欺民、不扰民,民不怕官、不避官,官为民为,民与官亲,官民和谐相处(尽管这有点太理想化),但确实是一种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和追求。 其他如“乡绅士林中”尊师重教的富户李大郎、虽然学问上属于“半瓶醋的廪膳”,却极富文人良心的塾师舒忠、虽然是“小户农夫”却正直仗义,敢于抱打不平的祝其嵩三个人及其故事,似是信手笔墨,实则是这个理想社会中民风淳庞的事证,是对本回书开头所说的“孝弟忠信是敦、礼义廉耻为尚、贵而不骄、富而好礼”等概念化表述的形象化表述。因此,他们都得到了“大有不止于小康,雍变几臻于至道”的结果。 三 “西周生”对明山胜水桃花源的大赞大颂 “西周生”在《醒》第二十四回书中不吝笔墨,运用了诗、对、词、曲等形式,尽其才情,充分展现了作者的驾驭各种文学体裁的能力和语言文字的能力,对他理想中的桃花源进行了讴歌赞颂。 如词作,仅这一回书就有用了“单道明水景象(四面山屏,烟雾里翠浓欲滴)”、单道明水春天景象(夭桃蕊嫩,柳扬轻风摇浅碧)”、“单道明水夏天景象(高厂茅檐,要什么绮窗华屋)”、“单道明水秋天景象(黄叶丹枫,满平山万千紫绿)”、“单道明水冬天景象(雪封林麓,看冰针簇促)”共五首《满江红》(均取第一句为题)长调来进行渲染描写,道尽了他对理想圣土的向往与追求。 再如对作,行文中不算那些诗词曲中的平仄偶对的句子,单独的联句就有“百丈霞明文五色,双岩树合翠千层”、“四合爨烟浓似雨,周遭灯火密于星”、“鸟语叶声相杂响,溪流松韵总和鸣”、“山遭四面沙为堞,树绕千家玉是林”、“湖成珠海三千顷,山作蓝田百万层”, 分别描写早(昼)、晚(夜)或阴晴,春夏秋冬的水光山色,各有其色其声,又各各不同。 另外,读者也可以从其他语段文式之中读出俚曲、鼓词的味道(恕不赘举)。正是这些洋溢期间的才情才华,暴露了“西周生”与蒲松龄割裂不开的关联:蒲翁善诗,而诗长于词;词少于诗,词多长调;诗作尤功七言,格律严谨,善于用典且不露痕迹(这是学界对蒲松龄诗词研究的概括评价)。 还需注意的而不容忽视的是,在这回书的书尾,“西周生”不仅意犹未尽的概要列出山东济南、兖州、东昌、青州、登州、莱州六府的山水名胜、地方名产,还要与他打造的桃花源进行比较议论,例如: 对济南府,举出泰山、趵突等名胜之后就奇奇怪怪的写了一句“这都是名胜,写在那志书上面。这都有甚么强如这会仙山、白云湖的好处?”言外之意,就是申明说这些都不是他向往的“明山胜水桃花源”(注意名山中还列有黉山); 对兖州府,则语有棘刺的发问“这孔圣人发迹的所在那较的什么优劣?”明显表达了了他对“乱怪神”敷衍之说的不满;对到这里的水,则直判其“这些水也都不如那明水的风光”; 对东昌府,不仅说:“弇山、陶山、历山、箕——这都卑卑不足数”,而且直言舜、由(许由)隐箕山近乎无稽之谈;并且对所谓“名石山”的石头可以口含而不饥的传闻不以为然; 对青州府不仅特别提到了“青州白丸子”,更加抑郁其“此药在本地不灵”,“出了省治那痰症甚效”; 对登州府,则以秦始皇派“童男童女各五百人入洲采药,后竟不知下落,这又是虚无不经的谎话”作结; 对莱州府,叙述了一段关于“驯虎山”的传说之后则说“其水也,除了海有那掖河、胶河、潍河、芙蓉池——这都不如那明水”。 以上我们不会,也不可能有人会简单的以为“西周生”是在厚此薄彼。那么他要说明什么呢?我们以为他的目的是以假对真,以实衬虚,说明他的“明山胜水桃花源”不是某一县(何况历史的行政地域就不存在一个“绣江县”);他未必对山东六府的山山水水、人文风物都身临游历过,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创作甚至评述;这些文字至少能反映出“聊斋”涉笔成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艺术风格,特别是与“异史氏曰”的批判风格和精神相成、相似。 (未完待续三) 、 《聊斋著书图》 阎先公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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