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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寒灯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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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5 09:18:22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寒灯夜语
                  周雁翔  金凤  蒲胜业
        
                  
file:///C:/Users/ADMINI~1/AppData/Local/Temp/msohtmlclip1/01/clip_image002.jpg
团结出版社
                     
插图:阎先公、孙雨田、周雍力、马汉民等
装帧设计:         
       寒灯夜语
                      周雁翔 金凤 蒲胜业著
           
                     
         file:///C:/Users/ADMINI~1/AppData/Local/Temp/msohtmlclip1/01/clip_image004.jpg
团结出版社
                     
     

《寒灯夜语》目录

序一……………………………………张富英
自序……………………………………木复生
作者题记………………………雁翔 金凤胜业
引子
蒲留仙大梦阴阳错位
弟子员传闻新篇合体
图功名心系古圣先贤
失众望身奔南山北岭
拜三清学子责仙不如鬼
为举仕好友痴苦读寒窗
出考院欢歌一路把酒问明天
入客栈浮想连篇豪情拜圣贤
惊魂归来还需柴米油盐
奇才贱卖尚有干宝新篇
谋生童蒙馆地赐他知
快乐民间曲天生我才
灾年苦唱文章半吊不值
好友细说诗词天价难求
孙蕙有情出石口百感交集
异乡有义得佳篇暗自悲伤
诗文华丽接来送往图卓异
官场漆黑高吼低吟似梦中
哀歌遍地新闻总入狐鬼使
红颜飘香斗酒难消磊块愁
情真意切离君叹莺花岁逐行尘老
孤雁北归寻亲语骨肉情因患难深
中秋无月把酒与友只剩醉梦人生
世道淡漠人各有志才有爱恨情仇
田间喜望尚感天地风雨
兄弟相扶只有富贵云霞
喜事陋室传出震世作
天赐良机崂山领悟大海情
新坟旧故触目难免伤怀
老友新秀同试谁不心焦
天力不佑松龄梦里知自我
金银通天老友贡院出真情
苦试三日再燃希望瞬间灰飞烟灭
悲喜半生破灭理想一路梦里慰籍
秀才落榜难奈世情大病一场
亲人相助皆为生存时不我待
东奔西走谋生路偏又天灾人祸
左邻右求活口只能任劳任怨
修县志玄机自有权贵定
谋前程同路尚存平民愿
异乡酒好重阳送别恨
妖鬼情多黑夜续幽怨
豪门出义友人人都有难念的经
善因来硕果家家都有难唱的曲
文盲做学事满城秀才捐得官匪再战
义士访名流独君怜我落下妖鬼新篇
志异成卷妖鬼嘻笑孤愤志
恩科诱人功名折磨世人情
年夜兴叹不遣须眉随气数
前程只能犹留皮骨傲乾坤
高珩仗义题序为妖鬼正名
松龄孤愤自白说史汉之词
刺史府上松龄授业能养妻儿老小
尚书门庭秀才讲鬼可吐华夏精魂
草似去年绿,麦似去年黄。
犹疑我母在,不信我母亡。
老友题序存情感褒扬有度
新秀举业伤心中成败无奈
群臣谢表,表表都是八股文歌功颂德
独君哭坟,坟坟皆是糊涂人泣入六道
悼知音感慨贫富黄泉路无老少
恨自己得意疾书试卷里越幅多
修家谱支脉繁多能与晚辈把酒论古今
见梦境丑态八门敢在醉里封官抗今朝
苍天留可用之人免六道悲苦
朝庭去颓丧之官走一家荣华
喜悦权贵相请名望传济南
悲泣知遇离世悔恨压心里
因文成名何惧时参虎行
因试成累更怕制艺烦心
前后知音两重天皆因《聊斋志异》
因果报应六道里任凭《弥勒我佛》
郑公去后流民死
更有何人做画图
几杯浊酒喜相共作白头会上人
经年舌耕撤帐归谁知一生无成就
万物悠悠一花一世界
留仙融融一叶一菩提
后记




引 子
     
天地主宰万物,常用春夏秋冬、雷雨风雪以示;日出日落、万物生生息息,无不循规蹈矩;众生有道,道法自然。
只因人类勤奋进取,才拥有了更多天地恩泽,看护起这生息往复的家园。万物尽知、去恶扬善、和谐互容、循序天道方可沐浴天地恩泽、乐取阴阳所及、超脱物象羁绊、不受六道轮回。
而人类自有灵光之后,虽能秉承神意,可有时亦受妖魔鬼怪诱惑,致使性有贪婪、私欲横流,令大道不畅。
详查人间善恶,褒惩天地众生,神仙职守也!
这日,司查阳世之仙往见慧圆和尚,道:“你修行三十载,日夜以万物生灵为本,扬善抑恶,弘扬天道,虽有小恶,亦无意为之。
此感天人之德,当入仙班之列,尽亨永生之乐。不过,天庭虽好,众仙亦有各自之司。现人间兴亡更替,天意淡薄,鬼怪横行,误引世人意志,碍天道顺行。司你到人间寻那可塑之人,历练其身心,使其能彰显悖道之徒百态,让世人乐行正道!”
慧圆喜悦拱手:“想我修炼自身,弘扬天道,已得身心愉悦。怎想天地加恩浩荡,免我轮回之苦,列班仙殿,慧圆定司好此职!”
言毕,慧圆转身抬步,竟能隐身飞越,行走于白云、山川之间。
慧圆淋漓遨游,突见华夏紫金城内大乱:李自成率领着无数农民义军冲向王庭,他们高呼“永昌万岁”,杀戮着乱臣贼子,欢笑和哀号声混成一片,响彻云霄。
再看王宫后面的景山园内,这位明朝皇帝再也顾不得四处逃命的妃嫔和儿女,将头放进悬挂在树上的白绫,高喊着“崇祯十七年”,蹬空双脚。
远处,山海关内,吴三桂引清兵而来:马蹄翻飞、刀枪林立,旌旗烈烈、喊声震天。
人马就象一股洪流,奔向关内,奔向南方。所到之处刀光血影,淹没了数以万计农民军的呐喊,淹没了扬州明将史可法最后的拼杀,让普天之下高呼“顺治元年”万岁!
慧圆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大地上荒凉的村落和林立的新坟,更不忍聆听人间的哭诉和哀号。
慧圆相信,悖道所来的苦难必让天意失光,鬼怪兴风作浪必让苍生离弃,此天道使然!只是降伏鬼怪、开通大道亦要付出生命和苦难。
正想之时,泰山与东海之间传出一声呼唤,慧圆点头应允,立化一道灵光,溶于世间生命之中。

蒲留仙大梦阴阳错位
弟子员传闻新篇合体

春风乍吹,山东之地渐有绿色,多年天灾兵祸已使田野荒芜一片。可春天的到来,还是让幸存的百姓拿起农具来到田间耕作,企盼着风调雨顺,过个梦寐以求的温饱之年。
几匹快马在官道上向宁海州疾奔,扬起茫茫的一路尘埃。田间劳作劳的人们停手呆立,目视奔马,脸上露出不安和惊恐。
马队疾速穿越宁海县城门,毫不顾及惊扰百姓,直奔县衙。
到得衙门口,马还没有停稳,一人从马上跳下,快步跑向里面,嘴里喊着:“不好了!桥…倒…了…”
喊声让衙内众官吏将目光集中到此人身上,直到此人扶住知县文案边气喘吁吁、一脸焦虑:“桥…倒…了!”
“成何体统!”谢知县身体坐直,怒视着他。“堂堂县衙知事,官服不整,语无…”
“大人啊,桥倒了!…那要命啊!”知事缓过气来,手指外面,面无血色。“新修的桥倒了!”
“啊!”谢知县身子前倾,随即起身,俯身对着知事。“你是说刚修好的靖匪桥?”
“正是啊,大人!”知事使劲地点头。
谢知县一惊,脸沉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坐回椅子上,弯腰看着大堂上不同表情的衙役,最后目光落到了捕头于喜来身上。
四目相对,似传万语。
于喜来上前一步。“大人勿惊,待本捕头前去勘验,回来一定有个交待!”说完转身要走。
盐漕孙海伸手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你还是先歇歇吧!…当务之急不是勘察。”说完,他转向知县:“大人,两日之后,青州都统济世哈大人率八旗兵马要过此桥,前去剿匪。
此桥可是一年前山东巡抚大人督办,县大人亲自监造的。新桥垮塌,正适济都统前去剿匪之时……兵马过不去,都统是否会想大人有意毁桥、贻误战机、通匪纵匪呢?”
孙海言毕看着众吏,洋洋自得。
“你…”谢知县两眼射火看着孙海,正要发火。一看于捕头暗里摆手,转尔平和下来。他似往常一样尽显职业笑容:“孙大人,此言过矣!……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新桥虽垮,怎能联想通匪一事?本大人所为,众吏可见!”他目视众人,“还是快些想些补救之策吧!”
“补救?”孙海直视谢知县。“大人,二十几丈宽的水面,沟壑高有几丈,此桥本该用石槨、石面建造,可有人却拿细木充填。
如今就是动用本县所有百姓,恐怕亦难修复!”他转向大家:“八旗兵马,杀人成性,再加上当朝圣命剿匪,怕是县令大人难过此关!”他环视众人。“此事怕是要连累大家:轻者丢官,重则丢命!”他侧视谢知县:“大人,你我多年共事,不忍见你衙外被斩,不如丢官保命吧!…怎说你我皆是汉族,都曾是明朝臣子,如今又一同为大清效力,决不落井下石。”
众衙役面面相窥,若有所思,最后都看着谢知县。
谢知县沉默一会,抬头看着孙海,哈哈大笑。“孙大人,好意领了!垮桥之事本大人自会担当,各位大人放心!就是本官一死,决不连累同僚。”他环视众人,面带义气之色,话语掷地有声。
他再转向孙海:“孙大人,你就放心吧!你亦管好你的盐漕,别让于七匪帮劫夺。届时大人亦有口难辩,获个通匪的罪名。”他缓了口气。“忘了问孙大人,几万匪徒可吃盐否?”
孙海眯眼直视知县,欲言又止,鼻子哼了一声。
谢知县微微一笑。“此事关系重大,未有结果之前,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以通敌报信罪论处!”
他站起身,高声说道:“散堂!”说完,他急从侧门而出。

果然不出谢知县所料,他前脚刚进后厅,知事、捕头、幕宾便跟了进来。
众人也不寒暄,竟直落坐。
谢知县掩好厅门,回身指着知事。“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知事叹道:“我不是奉大人命令去督办大军所需粮草吗!可近匪地区老百姓不买官府之账,根本无人缴纳。乡保、村保亦不敢动硬,都怕于匪报复。无奈只带乡保自家两车粮食往回赶来。”
“这帮刁民,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还造反了!”于捕头愤愤然。
“什么时侯了?还想这些。”谢知县止住于捕头,转向知事:“快说桥的事!”
“我们几人押着两车粮食就上了桥,我们骑马之人都过来了。”知事咽了口吐沫。“回头一看,头辆车的轱辘陷在了桥上,我等赶紧下马,再招呼后车之人,助推前车。可试了几次,车轱辘越陷越深,眼见桥面开裂,断木声刺耳。我等几人刚跑至桥头,桥身就裂为两截,掉进河里面。”他看看大家。“再晚一点,恐怕…”他叹气摇头。
“民夫、车马呢?”谢知县追问。
“两车人马都掉下去了,十几丈高,都死了!”知事低声说道。“没人看见!所以大堂之上,桥塌原因我只字未提!”
屋内一片寂静,众人若有所思。
“大人,官兵剿匪,这可是唯一通道。”于捕头紧锁眉头。“孙盐漕所说不无道理,济世哈都统杀明军、闯贼无数,屡立战功,甚得兵部、圣上赏识。他为要剿匪之功,杀我等小辈可先斩后奏,若落得把柄在他手里,对我等便是宰牛杀羊了!”
“所以说不能落得把柄!”谢知县深沉说道。“既要过关,又要防他人暗地鼓动。”
知事起身,目视知县。“咱们还是老办法,多备金银,再挑几个黄花丫头。”他笑了笑。“济都统自会满意,反正连年天景不好,卖儿卖女的,多着呢!”
“能否赶修?我可多抓些男丁。”于捕头也看着谢知县。“我等与济世哈没有交情,也不知其喜好,冒然相送重礼,弄不好,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知县叹口气。“为省银两,是我让工头贾彪少建两个石墎,没用北方粗木,只以当地细槐拼接。”他看看幕宾谢先生。“谁料想官军这么快就来剿匪,本以为做做样子。”
谢先生双眼一迷,笑道:“大人,如此说来,这厅内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点头附合。
“既为自家兄弟,众人拾柴火焰高。塌桥本是坏事,如大人安排得当,还可变成好事。乐极生悲,坏极当生好啊!”谢先生胸有成竹。
“于捕头,你速拿住工头贾彪,先入大牢。”谢先生看着谢知县。
谢知县忙冲于捕头点头。
“再让你的捕快看住孙盐漕。记住,只看他做些什么,召见了哪些人,千万别让他发现了。他上头有来头!”谢先生目光凶狠。“剩下的你就听招呼吧!”
“快去!快去!按先生说的办。”谢知县崔促着。“特别是孙海!他不会闲着的。”

孙海真没闲着。一下衙堂,他暗示了一下学事,两人便骑着马,拐弯抹角,来到了团练处。
孙海吩附团丁将马拉进后院,勿让外人看到,然后两人直奔前厅,推门而入。
团练刘忠正和手下看着地图,见门被推开,抬头见孙海已进厅内。看看二位表情,便知不似平时喝酒闲聊,忙屏退下属,掩门落坐。
“表兄,你在查看剿匪路线吧?”孙海看着刘忠。
“是啊!”刘忠双眼含愤。“总算盼来了官兵,这次定剿灭于七,杀得一个不剩,为我父亲报仇!”
“刘知州残死于七手下,表弟也愤恨在心。”孙海叹道。“没有姑夫大人提携,我也难有今天啊!”他看着刘忠。“他要是有灵,见得咱二人还被谢老财欺负,怕是看不起我等了!…不过,今天可有机会让咱翻身了。”
“噢?”他看着孙海,略带惊奇。
孙海看着学事,向刘忠呶呶嘴。
“刘团练,刚刚知事禀报,由谢知县监工的靖匪桥塌了!”学事抱拳。
“如何塌的?济都统两日后可要经过此桥啊!”刘忠有些急切。
“你急哪般?”孙海笑到。“桥又不是你监造,是谢知县!白花花的银子可是划出去了,…桥还没用,却弄得一个垮塌残壁,哈哈哈,表兄,我的刘团练,殆误剿匪!…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可真要是过不去,剿匪不成,再让匪部跑了,那可是白准备了!”刘忠指着地图。“剿匪事大!这是家仇国恨。…我找谢知县去,先商量一下如何补救?”他顿了顿。“等灭了于七,我再一起和他算帐。”说完,刘忠要走。
学事拦住了他。“你找他?恐怕一会他就来找你了!”他把刘忠按到座上。“就那桥,偷工减料,强抓民工,就地取材,本在做秀;再者贾彪这个工头,对修桥根本一窍不通,能不垮塌?这点,知县会更急,他在和他的脑袋抢时间!”
他坐了下去,看着孙海:“谢知县有权上奏州府,孙盐漕有权上奏山东盐道,而你刘团练可上奏青州济世哈都统。”他一笑,“刘团练想想,谢知县也明白此理。他会为保往脑袋来找你,还会编无数个理由。”
“我怎么办?”刘忠看着学事。“把他抓了,送到济大人那!”
“谢老财会认罪吗?他有那么简单?”孙海看着刘忠。“图谋上司,以造反论罪,你该知道。要想搬倒他,得搜寻证据,我就不信那些民工都会包蔽他。再者,济大人过不去剿匪,准治罪你二人,你可当面揭他短处。”孙海咬咬牙。“再加些其他烂事,非要他命不可!”
刘忠点头。“也只得如此,看他耍何把戏?”他看看学事。“您德高望重,老百姓买你的帐,就有您老人家你多搜些人证、物证,咱也两手准备!”
学事点头,起身和孙海施礼告辞,然后向门外走去。
一团丁急勿勿跑进来。“刘团练,大事不好了!知县大人派捕衙通知你,速去县衙,说于七匪部把靖匪桥给破坏了。”
刘忠与孙海和学事相互看着,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垮塌的靖匪桥下,两侧站满了衙役。他们立在齐腰深的水里,手抚扶着刚刚垫起木板桥的两侧模木,目视着官兵的铁骑在头顶经过。
谢知县一身朝服,却未戴官帽,站在水中第一位。他能看到远处马上的济世哈都统表情,他也知道,济都统也一定看着他,官兵、衙役都在看着他,那些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也看着他。于是,他托举着横木之时,挺直胸膛,一副无视困难之势。
于捕头跑向济世哈马前,抱刀施礼:“报告都统大人,于七匪部知道大人率官兵要来,便事先破坏桥梁。我等护桥衙吏虽与死战,终因匪帮人众,受伤多人后才不得不撤。
同时,我等也杀死山匪两人。”他指指旗杆上挂着的两颗人头。“山匪虽破坏了桥梁,可谢知县为让将军剿灭山匪,还宁海县一个安宁,带领全县衙役两天两夜添石抢修,定确保将军及时剿灭山匪!”
济世哈看看水里的谢知县,满意地点点头。
他又转身看着身边的刘忠。“你能训练出五十人的路探,功在其首。待本都统凯旋归来,定上奏兵部,为你请功!”
刘忠拱手相谢。“济大人,刘忠想随前锋一起剿杀山匪。”
“噢?”济世哈盯着他,心想汉人官员一说剿匪可就是害怕的。
“大人,家父刘文淇、刘知州就是这帮山匪以汉奸之名斩杀的,小人家仇国恨,怎能落伍他人!”
济世哈一振激动,看看身后的满汉将领。“这才是我大清的勇士,准!”
看到官军都已过桥,济世哈一带丝缰,转向众将。“济世哈传圣上令!”他抱掌向天。“天下己定,唯此地山匪胆大妄为,对抗朝庭,藐视天威。着青州都统济世哈领兵剿灭,对山匪、通匪、匿匪者严惩不待,格杀勿论!另为彻底断匪患之源,将匪地居民迁往宁海、淄川两县。”
“皇上圣明!”将领们异口同声。
济世哈手擘一挥,勒马冲向桥头。
众将紧随,过了石桥,绝尘而去。

谢知县被扶上官道,浑身打颤。他看看身后和他一样的衙役,似笑非笑,长舒了一口气。
他向一旁的百姓抱拳。“各位乡亲,能知社稷大事,助本县修桥,助官军剿匪,实乃大义。本县深为感动,故决定,待剿灭山匪后,每户给地三亩!”说完,他挥了挥手:“散了吧!明日县衙领赏!”
“谢谢大老爷啊!”“大老爷真是好父母官啊!”
百姓感激着,渐渐离去。
于捕头看着谢知县在微笑,也附合着:“大人,有惊无险!”
他转向知事:“还是师爷妙招,因祸得福!”
知事看着谢知县。“还是大人英明,当机立断。听到了吧?济大人说了,山匪之地全部清野,这事自然归我县所管。…到时候,于捕头,有你忙的!”
“应该!应该!”
三人大笑起来。
“还有,我估计着,剿匪之后,男的必多死亡,移出来的也就是妇女孩童了。”谢知县看着他俩。“她们身上可有几个县的金银细软啊!”
“人、钱都要了!”于捕头兴奋着。
“怕是济都统都拔完毛了!”知事说道。“土地、房子人人要有,咱这宁海县的荒地、闲房可就值银子了!…大人,我还是先登记造册,定价待售吧!”
“知事想的周全,就这么办。”他转向大家。“各位办差辛苦,今日本县自出银两设宴犒劳,一醉方休,哈哈哈…”
众人喊着谢谢之声,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陆续向回走去。
知事回头看看石桥,侧身又看谢知县,轻声问道。“大人,上游掘开的河口和人头怎办?还是给他们…”他本想说要给受灾及死者一些补偿。
谢知县的目光打断了他:“淹吧,反正是上面让干的,就说为了断匪帮之资。至于人头,咱都和济都统说了,那是山匪的人头。挂着,也显得我们一样愤恨山匪!”谢知县见知事没吱声,“多给两家点银两!”
知事点点头,跟着队伍兴高彩烈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空旷的石桥边,只有挂在旗杆上的两颗人头随风摆动。
细细看去,人头上的两双眼睛渐渐睁开,直至圆睁怒目,看着蒲松龄。
蒲松龄颤抖着身躯,后退着,嘴里含糊不清。“关我何事?”
可两双眼晴还是死死盯住他,随着两颗人头的飘动,快速地移向他眼前。
蒲松龄大惊失色,转身便跑。
两颗人头又移至他前面不远处,眼睛还是盯着他。“别怕,我们已不是冤魂野鬼了,是在投胎人的路上。现在,我们能分辨出人鬼,刚才那些人里,就有许多是跑出的贪鬼、色鬼。…等你会分辨人鬼了,就知他们很快要被锁回的,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蒲松龄听完,知其没有害自己之意,才稍去惊恐,怯声道:“你们为何说给我听啊?我就是一穷秀才,只是偶然听到、看到他们所为。我也知道你俩实为赶车村民,被说成山匪,身首两处,冤屈,我又能何为?”
“哈哈哈!你既是秀才,就要教人圣贤之理,识辨人鬼。免得冤鬼太多,来祸害人间,令百姓苦难叠生!”两双眼睛与蒲松龄似已近在咫尺。
蒲松龄不敢反驳,只能唯唯诺诺。
瞬间,人头消失,声音却在回荡,震耳欲聋。
蒲松龄一急,睁开了眼晴,才知这原是一场恶梦。
天还未亮,他能感觉到自己就在自家的炕上,隐约听得见妻子和儿子的熟睡声。
他又闭上眼晴,回想着自己怎么会在家中。
想起来了,昨日早晨,自己约好友李希梅、张笃庆、王鹿瞻一起去贺同邑友人孙蕙高中进士:孙府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欢笑声、祝贺声此起彼伏。
孙蕙执手勉励:“诸位才学横溢,他日亦会金榜有名,兄年长诸位十余岁,当然先行,他日还需互相提携!”
费县令语重心长:”松龄,你曾得恩师施大人赏识,得县、府、道博士弟子员第一名。本县曾亲去蒲府祝贺,实替恩师鞭策于你,今再贺孙进士,实为同僚,愿他日同样贺你。
本县几次听到衙役说你不寻正统文章,专爱写鬼怪妖狐之事,此等非议发生在朝廷严惩庄廷鑨文字案后,真若查实,可定死罪啊!”他呷了口茶:“恩师施大人已卸山东学道,回故里了!”他对松龄吃惊状点点头。“本县深知官场水深,特别是此地,朝中、道府、州府皆与此齐地旧都之人密切,稍有不慎,便可得罪他人。本官虽刚过而立,确已走过一回官场,平生无怨。而你新秀,当慎与他人交往!”
蒲松龄在被窝内转个身,想想费县令所言,不免有些悲切。恩人归还故里,要能送上一程,也心中踏实,可没有机会了。他长叹一声,漫漫人生,必梦里常常相见。而费县令所说非议,定是有人在密报自己写那鬼狐之文。他能直言相告,便在呵护自己,自己必须面对诸多难事。
松龄又想起了宴习上新朋老友的欢聚:众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特别是那个宁海县来的弟子生,所谈之事极其新颍动心:“于七山匪攻入州府,杀官吏无数,及至官兵一到,亦使山匪血流满街。单在一学官之家,就杀匪五百。匪帮不知何故,连老翁、弱冠者皆参战,视死如归。特别是济世哈都统,率八旗满汉劲旅,一举剿灭了山匪。据说,山匪不论老幼,但凡男丁,一律剿杀;还把余下妇孺迁至他处,想必这里也安置许多吧!这下,彻底绝了山匪。官兵缴获资重、女匪,大车马载,整整过了一天。要说是我辈楷模者,当属宁海知县,对了,现在其已升任知州了。他决堤拒贼,助官军剿匪,再疏财济助流民,安置匪区移民,处处得当。连都统、道台都夸其能为圣上分忧。皇上亦知道此人,何等荣耀!…还有刘团练,现在已是青州剿匪使,他曾训练五十团丁,专以熟悉山地、匪邦行程为技。此次为剿尽于七山匪立了大功,连济大人上报山东提督都说,刘海当属首功!”
蒲松龄和众人听着,一些弟子员振奋不己。
“杀人太多了!”松龄记得有此感叹。然后,众人就互敬互喝,大家互别,最后回家了,自己定是倒头便睡。可刚才一梦却清晰无比,连姓名、长相、官职、话语、所作所为皆与那位讲的一样,可实情与那位弟子员所传却不一样。若说刘海死心仇恨同族尚可,因其父死于义军,原谅其有报仇之心。可谢知县若真是梦中一般,岂不人面兽心!然而,他怎么会有百姓拥戴呢?怎么会有上司提携呢?那么多官吏就没人上告吗?
松龄暗自摇摇头,不敢相信会有如此阴损之官。
他想着两颗人头,竟能说话。“现在,我们能分辨人鬼,刚才那些人里,就有许多是跑出的贪鬼、色鬼。等你会分辨人鬼了,就知他们很快被锁回的,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哈哈哈!你既是秀才,就要教人大道,识辨人鬼。免得冤鬼太多,来祸害人间,百姓苦难叠生!”
蒲松龄一惊,又暗自摇摇头,也许《搜神记》看多了,自己也在做着糊涂梦。
他想象着官兵追杀于七山匪的情景,定当是血腥残忍。上万人的生命,皆死于刀枪之下,便是无辜的人也不会幸免。他睡不着了,索性起床,轻声来到桌案旁,点上油灯,展开了纸张。
他提笔沾墨,刚要书写,却又放下。
费县令的话犹在耳畔:“本县几次听到衙役说你不寻正统,专爱鬼异,此等非议发生在朝庭严惩庄廷鑨文字案后,真若查实,可定死罪!”
他这几年早已听说,许多文人因口舌或文章字意,流露对满人朝庭不敬,便因罪而被投入大牢,或是问斩,或是充奴。故天下文人多避之不及,谁还敢再写此类真实文章——便是私修明史,犯下大罪,三族不保,且牵连无数读书之人。天下官吏文人,谁人不知?谁人不畏?
费县令是不会无的放矢的,他也是自己的恩师---施闰章的学生。当年自己得县、府、道弟子员考试第一之时,他亲自到家来祝贺的,这是自己极大的殊荣,也是蒲家庄的荣耀。
毕竟,有多少年了,没有哪位县令来过村里。后来,自己才知道其中原委。
唉,可惜,赏识自己文章的施大人改年就卸认了,而这位鼓励自己多次的费县令看来也是自身有许多苦痛。这个淄川县,大户众多,世袭高门之族十几户,多与现任官员沾亲带故,还有一些大族子弟在京为官。自己耳闻目赌,多少人来此地为官,若不与这些大户走动,不保证他们利益,便很难在此地久呆。费县令的几次审案已被传为佳话,深得老百姓佩服和爱戴,也说明他秉公执法,不循私情,这定会触犯一些人家。唉!松龄暗自叹口气,他自身如此,还要提醒自己一个穷秀才躲避是非,实在让人感激啊。
可自己觉得,写些志怪小说,一抒胸意甚是痛快;不写这些,心里就有一种压抑。李希梅、张笃庆,这是自己的好友,他们虽然看过自己写的东西,也欣赏,可还是劝自己放弃这种创作,毕竟它和考取功名的八股文章格格不入。
可他们哪里了解自己的苦衷,一味地写那种歌功颂德且又用圣贤之文僵硬地套改八股文实在是可恶。自己是饱学历史的,诗词写的是风雅,《史记》《汉书》是记载历朝历代的君臣之事,褒贬自有公论。
而前朝的《水浒》、《西游记》脍炙人口,难道这不好吗?作者嘻笑怒骂,敢怒敢想,写人写事、刻骨刻魂,多好!自己不再步其后尘,另辟蹊径,借魏晋志怪之貌,实讲当今之史,何必奉承苦难和无道!
也是啊,哪代王朝愿意说自己的丑陋之事,而哪位欲考取功名之人不是一味曲意奉承?天下读书之人,几人不是为考取功名?
也只有考取了功名,才可以富贵家族、光宗耀祖啊!
在所看书里,自己为之感动的人物,荣辱沉浮、千载犹存,常使读书之人泪满衣襟。自己不就如此吗?想马革裹尸、朝堂泣血,还要先登进这官府之门。
自己少年勤学,已获丰收,荣耀过县、府、道弟子员第一,再后就是乡试了。只要这全国的乡试榜上有名,自然就成了举人。凭自己的才识,进京城会试,自然名例前茅。如再可能殿前一展文采,得圣上夸赞,他日岂不是要入掌朝堂,一展胸中抱负。到那时,也会象施大人那样,为官之余自成一家,使文章成后世典范。
想到这里,蒲松龄自我安慰许多。
圣人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己也许会是例外。八股文还要修,时艺不能荒废,而自己喜欢的小说还要继续,那必是他人没有的道路。事实证明,自己的那些志怪文章是众人喜爱的。不过,还是要记住众人的提醒,不被他人利用文章的针砭时弊而陷入文字狱中,否则,一切皆成泡影,还要连累妻儿和家族。
他拉开底匣,在成堆的书稿里找到了《鬼哭》这篇。他迅速阅览一遍,看到“你们不知我是王学政吗?众鬼嗤嗤冷笑。”这句,满意点头。对,就这样表达,鬼还怕贪官污吏吗?其性本一。
他再次拿起笔,稍有思考,便写下“野狗”二字。野,关外之人;狗,官兵也。
他理着思路:就用一人从死人堆爬出,来比喻残暴杀戮之重;用狗牙来喻杀人兵器;用山匪杀而不死来喻冤魂不散,也可指李闯王时的这些农民义士不屈不挠吧!可怜的那些义军,推翻了一代王朝,却没能来得及为百姓谋些福利,便让夷族铁骑杀尽,值得为其留下可歌可泣的一篇历史记录,后人也会记住的。
想到这,松龄微微得意,于是伏案疾书: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






















图功名心系古圣先贤
失众望身奔南山北岭

淄川西南盘山的青云寺内,青砖砌殿、绿瓦覆顶。南北大殿里,天王、罗汉、弥勒佛高大慈善,栩栩如生,俯视着殿下。
蒲松龄和李希梅拿着书,边看边背,从南殿来到了北殿。
看着弥勒佛的微笑,他俩都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立在那里。
希梅侧头看见松龄还在望着弥勒佛沉思,面露微笑:“又在想普渡众生吧!”
蒲松龄没有动,还仰视着:“希梅,你知道佛在笑什么?”
“当然是笑名利之人!”李希梅说道。“你都多次说了,佛笑追名夺利之人,丑恶百态,尽显人前。”李希梅停了一下,轻声说道:“松龄,你认为当真有佛啊?”
松龄侧头看了希梅一眼:“当然有佛了!”他把希梅拉出殿外,一同来到院内:“身在佛殿,岂可问有无之事。…佛和咱们的神仙一样;佛教以佛主宰天地人万物,道教以神仙为主宰这一切。不同叫法,地域不同而已。
你想,我们的神仙自古便有,而佛教在汉朝才从天竺传来,至唐朝因玄奘而盛。”
“如此说来,我们李家祖先弘扬佛学,堪称大功呢!”希梅笑到。“试看天下寺院,求香拜佛之人比比皆是,相反,拜神求道者寥寥!”
“道教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人、万物之间说得清清楚楚,人要遵天道。天道无形无影,唯神知晓!神以仙分别教化天、地、人、万物,仙以圣贤教化世人,合道而生,悖道而亡!”松龄一气说完,反问希梅:“你我皆自小便读古圣先贤之书,才有此学问与人解读诸事,获得他人尊敬与效仿,何也?”
“循道也!”希梅拍着松龄。“循道途中,只为有一天虽不能成圣贤,亦当能成天道之教化者!”
“圣贤,出于世人,教化天道;神仙,出于圣贤,司行天道。”松龄也拍着希梅:“神佛一样,称呼释法不一,你说有佛吗?”
两人都高兴地笑起来。
“看来我等乡试落榜还是古圣先贤学的少!”松龄沉默下来。“好在我们青春尚在,来日方长。依你我之刻苦,博学之深,唯等待矣!”
“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吗!”
“不是你希梅,恐怕真要饿我体肤了!多谢你大饼和红薯啊,让我这几个月不愁吃喝,安心读这圣贤书了!”
希梅看出松龄憔悴许多,可又不能直说,他知道松龄自尊心强,稍一想便有了主意:“你在此孤独,我在家亦是如此;不如你去我处,我们朝分明窗、夜分灯火,论诗作赋、攻读文章,岂不快哉!”
松龄犹豫了一下,知道希梅所想,抑或是他们所想。
希悔拉住松龄的手,握了握:“你的情况我和张笃庆、王鹿瞻都知道…落榜已使我等人前倍遭齿笑,而你再分家另立,已是雪上填霜。现孤院空房里,唯有嫂子和待乳婴儿:白天忙种地浇灌,夜晚却寒战难眠。”希梅有些动情。
“好在蒲兄你如众人所盼一样,鸿鹄之志未灭,自信尚有,这也是嫂子的精神支柱,…可圣贤亦先齐家后治国啊!我处虽陋,可距你家甚近,闲余时也好回去照顾一下她们母子。”
两人相视一下,都沉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希梅,松龄回到睡觉的禅房,陷入深深地沉思。希梅所言发自肺腹,常理人情,知心朋友。可自己知道,求得才华施展,济民应天,不走这科举之路,再无捷径。既已身在航程,哪有停留之地。家族的失望,同邑人的嘲笑,衙役的嘲讽,这些注定压在自己身上,逼迫自己,一定要考取功名!
想着这些,松龄渐渐地进入迷蒙之中,眼角却挂着泪珠。
松龄好象听到有人在说话,空荡却清晰。
“你这和尚,来此作甚?”
“我佛明知,和尚尽司职义务。”
“就是他吗?”
“正是!”
“渡他何为?”
“人世间天道不畅,皆因鬼怪猖獗,至世人不以佛祖之言而为,更不以善为本。和尚渡他,令其揭露鬼怪百态,警醒世人重归天道。”
“此子善根具备,可深迷功名,尚要多多点化!”
“正是,小仙这就去做。”
一股阳气罩在了蒲松龄身上,睡梦中的他看见了宁海州的谢知府。
谢知府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满脸笑容,正和知事谈话。
“大人一路劳累,还是早些休息!”知事一旁要起身。“州衙一切正常,几件小事我已代劳!”
“坐下,坐下!”谢知府用手示意,看着他坐下了。“急什么!我也不累,还有好事要告诉你呢!”
“看来大人此次去济南向道台述职,定得道台大人夸奖了!”知事献媚道。
谢知府看着知事,声音放低,脸上美意十足:“要不是你准备的几个年少女子和那些瓷器,怕是就没好事了!”他顿了顿,拿起茶,呷了一口。“有人在道台那告了我的状,什么贪赃、妄法,什么任人唯亲啊,一大堆。…唉,要不是提前把大礼送了,恐怕这次就回不来了!”他呷口茶:“你呀,记住了,用人早交,办事礼必到。…我是不想再升迁了,当个边远土皇上,自在逍遥,图个善终!”
“大人为何如此低调?我等还图随大人高就呢!”知事一脸真诚。“道台有对大人不利之处?”
“这么大的礼他收了,还能对我不利,…这是我两年的俸禄啊!”谢知府提高了声音。“到处是满族官员、皇亲国戚,高人一等的姿态,我看不贯。”
“人家的天下,当然硬气了。不过…”知事一笑,“也是土包子开花,没见过什么富贵。用不了多久,也是和前朝那些官员一样。大人你想,很多官员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他们能教不会满人吃喝玩乐?”
“不管怎么说,我是顺其自然了。所以道台大人问我还有何求?我就把你和喜来两人夸赞一番,悉数你二人剿匪、安民之功,恳求大人别让你们在我这里屈才!”
“大人,你这是要赶我走啊,我和于捕头可都不愿离开你,还…”
“我知道!”谢知府摆手。“胡涂!都在这里有何前途?你们年盛,前途无量。”谢知府一笑。“何况这是高升。…该自立门户了,他日有些事情也好相互照应!”
“高升?”知事看着谢知府。
“我和道台说完你俩之能事,你才道台怎说?”
知事虔诚地望着他,摇着头,等着下话。
谢知府微微一笑,挺了挺身子,学着道台声腔:“德乾啊,本道台也是济南府旧吏,对你略知一二。当年刘文淇大人与我共事济南府多年,后其去宁海州,我亦到山东吏政。每次刘大人来,茶饭间,多提及于你。故其殉职后,本官也没忘记你,让你当了宁海县令。”他拿起杯干咳两声,又呷了一口,“这次借济世哈大人嘉奖剿匪有功之人,顺理成章,将原知府调福建营海,空缺给了你。你是那里土生土长之人,私营不少,当是好事。不过,山匪横行十五年,你确没伤毫发,还节节高升,该知足了。”
他拿起厚厚奏文:“看看,参奏你的不少,该收拢人心了!”他把奏报扔给了知事。“至于你所推荐之人,本道台再议,我想他们也该和你一样明白事理。”他顿了顿,佯装若有所思。
“淄川县令费伟志,贡粮收缴不利,吏政已下文要求惩处;再学政班尔善奏文,言其纵容学子妄议朝庭,另纵容贱民抗捐。我想啊,那里倒有一缺。…还有,济南府最近发现有大顺朝遗匪走动,欲加强捕办力量,也是好差事。”
谢知府停下来,看着知事。“我一听便知道台是在暗示,忙说代你二人谢了。道台也点了头,说回去等吏政公文吧!”
“谢大人提携,无论将来怎样,都将记住大人此恩!”知事起身施大礼表白。
“你我何来客套!…一旦高就,别忘了孝敬道台大人!”
“当然,当然!”
谢知县起身伸个赖腰,四周看了看。
知事忙跟在身后:“大人,这原是资助山匪的李秀才祖业,拿办后充了公。现在给你修了修,把你看中的几个姑娘从移民安置所接来了。”知事淫笑着。“调教调教,一打扮,还真似大家闺秀,上眼着呢!”
“注意本府体统!”
“大人放心,此院唯我和于捕头知晓,外人和夫人、诸妾绝不知道。为防他人看到大人,我将大人的幕宾谢先生夫妇安排在前庭居住,谁看这里都是他的院子。…大人也升为知府了,一切也应有新气象吗!”
谢知州点点头。“去后院看看!”
二人来到后院,进了正房。
“老爷回府了,还不出来伺候!”知事大声喊道。
四位大家闺秀似的女子从东西房走出,来到正厅,一字排开,低头不语。
谢知州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们面前,依次看了看。
他微笑着用手托起一付幼稚的脸蛋,声音细暖:“多大了?”
姑娘羞得低深了头,脸变润红,声带颤音:“小女秋月,十四了。”
知事轻咳一声:“你等本是山匪区民,自有通匪、资匪、匿匪之嫌,依朝庭律,当发配军旅充奴。先生乃饱学仕子,仁爱心慈,同情旧里,才将你等收留,不受那满人粗暴奸淫。”他顿了顿。“先生说了,待日后有门庭相当的后生,便制聘送嫁,也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谢先生恩德,我等必终生相报!”年长一点姑娘泪眼作揖,其他姑娘也异声感恩。
“好了!”知事打断了他们。“感恩就得有行动,从今日起,你们伺候好先生一切;倘若哪位不称了意,我可立刻送她到衙门,定罪充军!”他看几位面生怕意,心里偷笑。“去吧!准备洗漱之具,服侍大人就寝。”
几位转身欲动,可被谢知州用手示拦住。“你们都下去吧!今天不用忙了!”
众女作福称是,向外走去。
谢知州拉住秋月,见她们出了门,一把将其揽在怀里。他的手在秋月胸前、腰里摸索着,吓得秋月乱颤,大张小口却不敢出声。
他却哈哈大笑,顺势将瑟缩一团的秋月抱起,走向床榻。
“下官告辞!”知事忙向外走。
“关好门!”谢县令笑道。

知事出门骑上马,喜滋滋地在夜色里走着;他想家里的匊代,可还是得先去于捕头那里,把大人的喜讯分享给他。
他知道此时于捕头定在大狱审案,于是直向城外。
果然,于捕头及几个捕吏正在审庭下众人,见知事来了,示意坐下稍等,便接着问话:“王老二,村保明明见你有粮,你却抗捐不交,还谣言惑众,你可知罪?”
“大人啊!小民祖祖辈辈耕种庄稼,年年都是先留贡捐,没有一次误捐。”老汉跪着抹泪。“这几年光景不好,不是旱就是涝,十成只能收三成。我家七口活人,将维持活口啊!可前年之后,州府改收双捐,再多一份兵捐,实在所剩无几。去年为不误捐,都欠了大户粮食。今春家里只剩一点种子,连孩子肌饿都用麦糠糊饱,不敢动粮。眠看种子就要下地,那是一年指望啊!”老汉泣不成声。“大人啊!只是村保不听小民缓捐请求,非抢粮种。小人才说了几句捐多的话语,是想说老天不好,风不调雨不顺。…现冬麦已两锄高了,再有月余便可吐浆;小民只想宽限,不曾抗捐,更不可能什么妖言惑众了!”
于喜来听完,怒声拍案。“大胆刁民,强词狡辩!我且问你,交没交捐?”
“小民没交。”
“为何不交?”
“小人想缓…”
于捕头一拍桌子,打断了王老二。“既然没按期交捐,就是大逆不道,藐视州府。还敢在此狡辩,来啊!”他左右看着执板差役。
“在!”声音振颤。
“先打二十大扳!”于捕头一挥手,四个捕役象提着捆绑的瘦猪,抬向另一间刑室。
不一会,里面便传出有节奏的打扳声和一振振嚎叫。
于捕头冷笑着,瞪着下面另几个发抖的村民。“误捐与抗捐同罪!你们几个别急,一会就轮到了,…看是我堂板硬还是你们嘴硬!”
几个人越发抖起来,一个少年吓得跪成一团。
于捕头看看知事,两人相视一笑。
捕役拖回王老二,扔在地上,归列两班。
王老二龇牙裂嘴,双手支起身子,哀求地看着于捕头。
于捕头哈哈大笑。“王老二,这捐还交不交啊?”
“交,交,交!”王老二可怜巴巴,嘴里不停重复。“交,交。小民上有七十多岁父母,下还有三个未立业的孩子,求大人放了我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种地纳捐,天经地仪。”于捕头拍着桌子。“你诽谤州府捐政,谣言惑众乡里,这是要坐牢的。”他看看旁边的记事。“告诉他该做几年大牢!”
“大人,我没有说官府坏话啊!更没有…”王老二哽咽。
“依大清律,可服苦役三年。”记事慢条斯理。
“小民没有啊,大人!…小民冤枉啊!大人,小民家中上有二老,下有…”
“还敢喊冤!”于捕头一拍桌子,吓断他的悲叫。“早干什么了,抗捐之时你怎么没想到朝庭王法。都似你这般刁蛮,天威何在!”于捕头向记事示意。“让他画押!”
记事拿着供录、墨油,慢慢走过去,来到王老二身边,阴阳怪气。“你这是何苦呢,三年苦役,你这老骨头还不死在荒山野岭啊!”他放低声音。“在牢里都呆几天了,还不懂规矩,没人提及捐贡免刑啊。你要是死了,全家可怎办?”
“家中只有耕地的两头牛了。”王老二如获救命稻草。
“那就够了,保你一条命,值,快求于大人吧!”记事故弄眉目。“好好求求大人,值!”
“可我…牛已没有了,…如何种地!…家…”王老二有些犹豫。
知事跺脚:“保命要紧!”
王老二咬牙抬头:“大人,小民知罪!小民常年在地里耕种,无意冒犯王法。小人知错!小人愿将两头耕牛捐贡,求大人开恩。”
“晚了,本捕头吃朝庭饭,就得办朝庭的差。依律而行,光明正大!”于喜来一副官样。“捐贡免刑额份满了,还是画押吧!”
“大人啊,小民实在是有父母待孝,你就开开恩吧!我保证以后再不敢误捐了。”王老二下跪作揖,声泪俱下。
一老捕役向于捕头拱手。“大人,卑职细问过王老二乡里,他确是根本之人。这次触犯刑律,论罪当治,可他还算有些孝心,就请大人给他个捐贡免刑吧!”
于捕头点点头,转脸看着王老七。“难得下属为你求情,这次就依了你,给你个捐贡免刑。”他看一眼记事。“让他画押,自愿捐贡免刑,限三日内把牛送到,限五日内交齐捐税。以后再有此罪,绝不宽恕!”
“谢谢大人!”王老七说完起身,一瘸一拐跟着记事走向另一房间。
于捕头拿起桌上的案卷,边看边瞅一眼堂下几个人。
几个人早都跪在地上打抖了。
“都是误捐的!”于捕头冷笑一声。
“小民回去五日之内一定补捐,颗粒不差!”
“小民也是,就是卖房卖妻也一定补齐,求大人别打了。”
于捕头一看,三个跪了二个,还有一个少年虽跪在那里,却没求饶。
他指着捕役,又指指求饶的两人。“让他俩知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再去画押。”
捕役拖走两人,就剩跪着的少年。
“你叫什么?哪里人氏?”于捕头好奇问道。“为何误捐?”
“城东二里,付家村人,我叫付怀远,十六岁。”青年回答流利。“家中有麦田二十亩,本是父母耕种,可年前二老因病相继离开。我为埋葬他们,借了外债,没法还,就将地抵了出去。”他停顿一会。“现在家中就我一人,破房两间,我哪有捐税啊。大人,我是举借无门了,全凭大人发落!”
“呵!跟我玩无赖,哈哈哈!”于捕头站了起来。“在大狱呆几天,碰见高人了!敢在这公开抗捐啊!”
“小民不敢,只是无力纳捐了!”付怀远透着孩子气。“就请大人发落吧!”
于捕头看着他,又看看两面衙役,见没有人吱声,知道没有背景了,脸一沉。“好,既然承认抗捐了,本捕头也不难为你!”他看着一位捕役。“让他画押,三年苦役,再游村五日,以示警告!”
捕役拉起付怀远就走。
于捕头伸伸腰,看看知事:“这帮穷鬼,不动真格的就是不出血!你看见了吧,为了完成上头的各种贡赋,我都不知道打过多少人了。”他冲刑房吐了一口。“不打不出血啊!”他笑了起来。“知道你来就有好事,走!回去喝点!”

于捕头和知事两到了城里的“香秀楼”,进了单间。
里面早已摆放好酒菜,老鸨亲自倒酒陪笑。“知事大人还是第一次来这,来!我先敬你一个。”说完,一饮而尽。
知事满脸堆笑,也喝个干净。“谢谢,你这么一说,倒是于大人常来了!”他看着于捕头。“好有雅兴啊!就不怕家里…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于捕头乐得左右摆晃,老鸨笑得前仰后合。
知事满脸疑惑,看着两人笑完。
“这是于大人的经营!”老鸨看着知事。“老妇我是来混口饭吃的,大人你可要常来捧场啊!来,再敬您一杯!”
两人又干了。
“于大人真是手阔,开了这么大个香秀楼!还把这全县有名的老妈请了来,佩服,佩服!”
“你我还来这套,我们做捕役的,只能做这营生,还不是靠官员和江湖人捧场。”于捕头笑了笑。“跟着混的那些兄弟总得有吃有喝有银子花吧!”
“应该,应该!”知事鬼笑一下。“看来这里的姑娘一定有野性吧?”
“这里姑娘个个年青漂亮,包你满意,大人,我给您叫上来几个!”老鸨一振连珠炮。
于捕头一摆手。“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有事再叫你!”他看她出去了,才举杯邀酒。“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他喝完放下杯。“你卖房卖地给移民,银子挣的多;兄弟没啥卖,也得捞点啊!这些山匪家属,有点姿色充奴太可惜了,还不如干这个,风流快活。咱这也算做了善事,两成全。告诉你吧!谢大人还让我去济南府再开一家呢!那的官员大把大把的银子。…你那个小菊代还快活吗?哈哈哈!恐怕太太不让大人纳吧!…偷,更有意思。”
“我可不跟你谈这个,我刚从谢大人那来。”知事打断于捕头。
“谢大人回来了!”于捕头兴奋起来。“大人能回来,就说明有好事!”
“确是如此!否则我也不深更半夜找你。”
“快说啊!”
知事拿起酒,自己干了一个。“谢大人说,道台大人暗示他了,调你去济南府,还是老本行,捕头。”
“高兴!干一个。”于捕头喝完,晃晃头,抿了抿嘴。“老子再大干一场!哈哈哈!”他自己陶醉着,一抬头,这才看到知事的眼神不对,想起了什么。“你呢?谢大人最先夸奖的是你!”
“淄川县令。”
“啊!原来的费县令呢!”
“督捐不利,纵容学子评论时政,准罢他的官,哈哈哈!”
两人大笑起来。
“不能罢费县令的官,他是好官!”蒲松龄愤怒地对他们大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蒲松龄一惊,睁眼一看,天已放亮,自己原是大梦一场。他从气愤中平息下来,心想怎么总是梦见这见不得人的事呢。他暗自摇摇头,也许自己总是看不惯官员的所做所为,才有这样的梦吧!
感慨一阵后,松龄想起了昨天李希梅看望自己时说的话,便收拾起行李。

蒲松龄从青云寺回到家里,心情更是沉重。
破裂的房子空荡荡的,门窗纸上出现大大小小的窟窿,在风中发出各种声音。一铺小坑填在一角,不整的炕席被紧靠的灶台熏成黑色,唯有炕角的被褥虽然已没有新婚时鲜艳之色,却整齐叠放在那里。
看见略显憔悴的妻子,松龄有些愧疚。自己多想让她住进大院红房,穿着锦绣衣裳,而现在却只能让她耕地锄草,烧饭洗衣。没有和兄长们分家时,还能有父母、哥嫂照应她。可分到这荒凉的场院,远离村子,再无人相助,她该有多难啊!
最让松龄安慰的就是幼小的儿子了,他盼着见到爹爹,天真的脸上总是笑脸,丝毫没有对贫穷的歧视。他一声呼唤,驱散松龄万般愁容,扫尽千般疲惫。
李希梅说的对,齐家才能治国,没有这个家,还治哪家国啊!于是,松龄白天下地锄草、鉴苗,早晚收拾门窗、房草,再用木枝扎成篱墙,便成了院子。“梅花香自苦寒来,茅屋难困秀才心!”“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他心里的志向,常常让院内充满快乐。
这天,松龄与夫人在地里锄草,箸儿坐在地头玩耍。
邻家二婶走了过来。“松龄回来了,这怎么还穿长袍下地啊?…你看这多好,家像家样了,地也收拾干净了,这才是过日子。…落榜就落榜,种地也很好,经营好,也不用借吃借喝。总想当官,骑马坐桥的,再弄几个小老婆,是很风光,可缺德呢!老百姓看他们过去就吐他!松龄啊,长学问是好事,可老想着骑马坐轿娶小妾,这官还是不当了。”
松龄没作答,继续锄草,他不想与她争辩什么。
“二婶啊,这读书不一定为了当坏官,还有好官呢!”刘氏笑道。“长学问才知道礼仪。你看我爹,一辈子没当过官,可有学问,大事小事,左邻右舍都去找他问个道!”
“刘老爷子那是好人,才出好道。你看多少读书的,尽出坏道。记黑帐,大称来,小称去,偷人老婆,要呀,抢呀,害得人见人骂。再说,读书那都是有钱人家孩子的事,不愁吃,不愁喝,没事之啊、也啊,就为能和当官的搭上话,互通那些害人的招。你看,咱们县太爷多好,可完蛋了,被罢官了。新来的也不知什么样  这两年光景不好,要是县府再要捐税,今年就要挨饿!还记得去年的东村张大伯,没捐,怕挨打,上吊了!”
“二婶!”松龄直起身。“你说费县令被罢官了?”
“你呀,一出去几个月,啥也不知道,早罢了!”二婶埋怨道。
“哪里来的县令?”
“宁海那边的,可厉害了!你二叔是村保,都不敢见他!”
松龄一皱眉,怎么这么巧?要真是梦中的知事来当这淄川县太爷,那百姓日子可…  不可能这么巧。
夜晚来临,远处不时传来狼的嚎叫,夜风把门窗吹得咯吱咯吱的响。
松龄和夫人躺在一起,都没闭上眼睛,看着漆黑的房脊。
“松龄啊,今天二婶的的话别往心里去,她没学问,咱不计较。”刘氏用手拍扶着他。“平常你不在家,二婶没少帮我。”
“我还真在意了!”松龄长叹一声。“她说的对啊!…现在的官员都是明朝的遗老,大明朝怎么没的?就是这些人祸害的。闯王来了,他们就喊永昌好,满人来了,他们又喊大清好。老百姓都看着他们呢,不服他们的行为,所以没有念好的。这才把读书人的进取联系到他们身上,可不读书举仕能有权力阻止他们为恶吗?读圣贤书,举仕,是教化百姓懂圣贤的道理。不是高高在上,欺诈百姓;二婶看到的就是这个过程,这些恶鬼会有人来收拾的。”松龄提高了声音。“就为这个,我还要考!”
屋子静了好一会,松龄能看到夫人的泪花。“只是苦了你和箸儿!”
“去攻读吧!你有大志,这又是唯一的法。咱家又没有银子打点,你读书也苦。”刘氏泣语。“再苦,我和儿子都能忍,有你,我们就有希望!”
“我明天就去希梅那里读书!…那里书多,油灯可随意用。…不明白的,我和希梅能讨论。”
“…顺便去谢谢张笃庆,你不在家,他打发家人送了许多米面!”刘氏叹道。“还有村里的堂叔,都帮了咱,去谢谢人家。今年又要欠收,还上旧账怕是做不到了!”
“嗯!”松龄平静答应着,却心如刀绞。他看着漆黑的屋顶,任泪水流下。




















拜三清学子责仙不如鬼
为举仕好友痴苦读寒窗

洪山由起伏相接的群峰环抱而成,它象吃饭的大碗里放着许多红黍,留下错乱的沟渠。其中一条自东南高起,蜿蜓北上,再徒然西转,几次扭动后向西北延伸,直到冲出群山之口,以一溪泉水,走进蒲家庄。
松龄沿着小徯而上。他脚踏着青石小路,看着两侧繁茂的树木,呼吸着花草的芳香,渐渐走进深谷。
曲木磬石,熟悉不过,弯道悬坡,轻车熟路。
这是松龄少年读书的地方。在这里,他颂诵诗篇,识知《四书》《五经》,放声漫舞,抒情铭志,青石树木可证。他漫漫走上沟顶,便到了青云观的小院。这青云观青砖青瓦,木草夹杂,红漆窗门,破烂不堪。也难怪如此,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活命尚难,怎还能有人参拜神仙。
松龄走进小小的观内,将采摘的野果放在厚厚灰尘的供板上。他点上三根草香,看看神位上的三清真人,躬身参拜。“佛说不为享祭而降福,不为失礼而降祸。松龄自认佛神一样,故真人们亦不会怪松龄只祭野果。”松龄拜了又拜。“松龄实非喜鬼,而是真心好仙。每每遇及不平之事,常内心唤你出来公道。可常唤不出,世人谁还畏尔,倒是鬼怪妖狐使人胆怯。…松龄书生一个,无持刀之力,无英雄气概,所见不平,只好以鬼狐之力平之。仙人莫怪!仙人莫怪!”松龄说完,便觉心中畅快许多。“松龄读圣贤之书,常感圣贤之德,愿以此德还人间冷暖,识世人善恶;助善惩恶,让世人皆知公道在天。松龄十九岁便获县、府、道弟子员第一,天赐荣耀,定知还有后福。可两次铩羽而归,身心受损,颜面皆无。难道天怪松龄德薄诚浅,抑或虚假无为,先赐荣耀,后惩终生!”他再拜。“松龄家无余米,唯有贤妻,苦中求乐,只为松龄风光。今日拜你,只为明年上榜;倘若举仕,定当做为民安康之事,亦省下钱财,重修此观!”
松龄拜完,心情激动地望着牌位良久,稍微平静后才转身走出观内。
山谷清凉幽静,丝丝微风,叫人心旷神贻。松龄享受着一切,懒得起步;可见天色不早,还是拿起行囊,向山侧走去。
松龄到达希梅家里已是掌灯时分。
李希梅知道松龄这几天便来,早安排好了寝室。
好友相聚,更不客气。
松龄吃了点东西,感觉很累,便早早休息,不久便进入了梦香。
松龄感觉自己已身在学道馆里,看见学政施闰章的几个下属正在审阅着学子们的文章。右学道班尔善坐在太师椅上独自喝着茶,吸着烟。他不屑地看着那几阅卷的官员,猛吸着烟袋,又闭目养起了神。
学官胡维举看了几篇文章,眼晴不时瞄一眼班尔善,再将所选优秀者提名注册。
门吏喊了声:施大人到!
众人赶紧起身,施闰章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上首处桌旁,转过身说道:各位辛苦了,请坐吧!
班尔善及其它学官坐了下来,都看着施闰章,等待大人发话。
施闰章坐下来,顺手从了袖中拿出了两篇文章。“诸位大人,我这有两篇文章,你们传阅一下,也帮我评判一二。”
班尔善先接了过来,看了起来。
胡维举则起身将一些入围文章呈给施闰章,施大人点点头,也看了起来。
      众人都寂静地传阅着文章,看,评,记录。
      班尔善看着施大人递来的文章,不时皱皱眉,特别是见到页首的评语,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抬头瞟了一眼胡维举,正与他瞟来的眼光相遇。见他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迅速移向试卷。
      班尔善轻咳一声,示意一名学官将文章传下去。他点上了烟袋,想着施闰章抬出这两份试卷文章的用意。很明显,这是要把蒲松龄的《蚤起》放在第一啊!什么“首艺空中闻异香,百年如有神”,什么“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这也太高评价了。还有另一篇王子颖的《宝藏兴焉》,都跑题了,他还说什么“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他人下?”。难道他施闰章也收了人家的银子,他心里一乐,蒲松龄,王子颖,他记住这两个名字。转尔一想,文章是不错,可也有毛病啊,不行,一定要争一争,自己答应过人家名次的,第一和第二所收取的银子可相差很多啊!
班尔善脸色阴沉,使劲地抽着烟。
施闰章看着文章,不时提笔点批一下。他发现入选的文章与自己认定的相差许多,于是拿出自己曾评选的单子,对照了一下。果然,包括蒲松龄在内的他自认为优秀的文章都不在入选之列,而他私下认为较差的文章却在首选之内。他想,也难怪会这样,自己毕竟饱学诗书,经常与名士贤者书信往来,文学修养和底蕴自然高出一格,对文才评判也就更深。下属虽然不是平庸之辈,可就以文章洞测人品才能必然稍逊一些,也罢,看来要多费些口舌了。可他转念一想,传闻学子们对学道考试是有许多微词的,各省都出现过考官作弊的事,致使学道风气低下。现在自己就在其中,并且掌管一个省的举人、秀才选拔,若不做到秉公办理,让一方文风正顺,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怎对得起天下文人对自己的抬爱,怎对得起那些期盼好官的百姓。想到这,他浑身一惊,联想这一时期的迎来送往,上司暗示等,难道下属… 他不敢想了,看一看评议再说,绝不能让自己所主管的山东学道传出不公不正之名,令众多苦学数载的学子寒心。
胡维举已将文章传给其他学官,他早已看过这两篇文章,也确实和施大人眉批的词语一样,认为是好文章。可眼下这官场水深,自已哪有坐主评判之权啊!班尔善已打过招乎,银子和官职都得要啊!他敬配施闰章的才学和人品,以能当其下属而自豪,多少次抬出施大人点拔之类的话,那也是压倒众多文人墨客,满足了自己虚荣心。可满足虚荣心不能养家糊口啊!班尔善可是在旗官员,朝庭又有后台,最重要的是班尔善能让大家有银子花。什么公平公正,见鬼吧!真要是得罪了班尔善,将来他一弹劾,连饭碗都保不住,甚至没了性命。他不再犹犹豫了,抓紧时间想词吧,班老爷非让他开第一炮不可。
几位学官开始交头结耳,轻声议论。
施闰章抬起头,扫视了一下,轻咳一声。
屋子静了下来,大家目光集中到施大人身上。他喝了几口茶,说道:各位大人!本官已看完诸位推选的学子文章,想必你等也看完了我传阅的文章,现在诸位就评一评吧!
屋子又静了下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着班尔善。
班尔善两眠盯着胡维举。
胡维举知道没别的法子了,此时再装老好人,班尔善不会善罢甘休,看在那些银子的份上也得替他说话呀。
他用力呵咳一声。“施大人,这两日按大人分咐,在班大人监督之下,我等学官按照朝庭吏部科举之规定,融入我山东学道历年来选举人才的细则,通过细微评议,现已将入选学子文章及次序拟好,请大人定夺。至于大人所传在下两篇文章,在下认为也很好!”
班尔善听到这句,眼晴直盯着胡维举,恨不得吃了他。
胡维举没看班尔善,但他心里能想得出他的神情,便接着说道:“施大人的眉批真是好,文笔顺畅,韵律适度,妙答巧解,发人深醒,不愧是享誉朝野内外的文豪,一代宗师。我等是望尘莫及,实在令人敬仰。”
几个学官也附合着。
班尔善鼻子都气歪了,他咬得烟袋直响。
“胡大人言重了,承蒙皇恩,承蒙诸文人贤达抬爱,徒得虚名,你这样评我,实不敢当!”施闰章听他一说,心里确实高兴,可嘴上还是得谦虚。“还是请胡大人评议一下这两篇文章!”
“是啊!胡大人,还是评议一下文章吧!”班尔善狠狠地说道。“施大人的文采及人品评判自有朝廷,你胡大人怎能妄加评议,别落个奉承讨好的嫌疑。”
胡维举点头称是,他知道这一炮不得不开了,否则没有退路了。于是,他站起来说道:可下官对这两篇文章却有不敢苟同之处。蒲松龄的蚤起确实写得顺畅,描写也细微,可他没有按照学道要求代圣贤明理,谈些治国安帮之事。却对愚民的妻妾所想细加描述,有失文风在先,背离规则在后,实不敢有悖科举规范使其入选。不知大人所批“异香”,“有神”,“移风”“如月如风,掉臂游行之乐”等如何解读?另王子颖的“宝藏兴焉”,大人已明示了跑题,却又有“怎肯放在他人下”的语句,真叫在下不明白,难道大人想违背圣喻,标新立异吗?
胡维举讲完坐下了,他看了一眼施闰章,肯定他要发怒反驳。因为这话里说的已不单是文章的事,其内在说的是你施大人明知文章不合格,却要说合格,公开抗旨啊!
施闰章表情依然如故,可班尔善的脸上却开了花,这个美呀!这胡维举果然利害,把他的眉批上升到和朝庭对抗的高度,妙!他放下烟袋,端起茶杯,津津有味地品着,单等施闰章反驳。
施闰章微微一笑。“还有哪位大人发表评议?”
学官王启江也咳嗽了一声,说道:“下官以为这两篇文章确实妙笔生辉,可见其功底深厚,绝非平庸之人所能及也。且看蒲松龄的“蚤起”,所写之细,所观之深,所述之详,人物诩诩如生,似在眼前,想这蒲松龄定是细微之人,真能步入官吏,定是体察民情之人。 ”
他说到这,已被班尔善的咳嗽声打断,这才意识到什么,忙停下来。本来他想多说一些,为啥呢?因为他刚刚进到学道不久,排次最后,本想借机展露一下自己的才华,让大人注意到。所以,这一个月里,他准备了许多想法,今日赶上大人让发表评议,生怕轮不到自己,怎耐大家却都不讲,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一是要正确评判,让大家配服自己才华,二又能得以和施大人亲近,他可是自己心中的偶像,自己甚至能背诵许多他的文章。还有,蒲松龄乃是同邑之人,所以才抢着评议,一石三鸟。谁知班大人一打断,自己就知有不妥之处,可是哪里不妥又不知道。也罢,等私下再行请教,私下里他是和谁都走得很近。
班尔善一脸严肃。“我认为胡大人所言极是。刚才施大人还说承蒙皇恩,那想必一定依律而为。朝庭在科举之制度上,已有明示,我山东学道也规范细微。蒲松龄的《蚤起》,除胡大人提出的异议外,本官认为其文章有辱骂朝庭官员之嫌,还请施大人解释一下你眉批是何道理,以澄请大人有悖圣喻之嫌!
施闰章明白了,这事已不单纯到循情狂法了,而是班尔善借机想要取尔代之了。这是阴谋啊!难怪说官场水深,平时和和气气,谈笑自如,背地里却玩小人技俩。必须反击,否则将落得身败名裂,甚至丢官入狱啊!他顿了顿,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班尔善和胡维举。“列位大人,近日场后阅卷着实费尽心机,入选文章我也有些评议。刚才各位传阅本官眉批的两篇文章,提出了褒贬不一的评判,特别是胡大人,班大人,对文章持有更大异议,以致本官推举有违圣喻之嫌。好,本官就此说一说蒲松龄的《蚤起》,它确有我的眉批“首艺空中闻异香,百年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维风移俗。次,观之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何来“异香”“有神”“移俗”,大多学子缘引贤圣之理,空谈治国之道,已落俗成。可蒲松龄却另辟道路,也在谈安邦之意,天下,家之天下。没有家,何以有天下。他通过描写齐人家事,用妻妾之口把齐人之家描述得淋漓尽致,妙笔生辉。治天下者岂能不明治家之理,不懂得家庭之百态,怎能安天下之百事。再看文字,那真是行云流水,清澈芳香,本官倒觉得评得有些浅薄。可见其人定是饱学诗书,细微观查市井,真能拼得一第,日后也是洞察秋毫的好官。另王子颖的“宝藏兴焉”,尽管与我等初意不附,可本官觉得宝藏兴与山间河流,都不足为奇。我华厦大地,皇恩浩荡,哪里不是宝藏?再看其文,同样才学过人,本官觉得他岂能在他人下!”
施闰章停了一下,喝了几口茶,扫视了一下,接着说道:“学子数载苦读,争相进取,实则是我大清朝之幸事,万不可妄加指罪,令天下学士寒心,纷纷离去不为朝庭所使,那可就有背朝庭之科举之策啊!近日,朝庭几次下文,通报各省学道有循情狂法,败坏学风之事,这才是有悖圣喻。朝庭严令各学道自查及御史抽察,一旦发现,严惩不殆!本官为澄清山东学道之嫌,安抚学子,将亲自督察此事。班大人,本官着你严察学风一事,如有循情狂法之徒,班大人可直接报于御史。”
班尔善赶紧起身称是。他怀疑施大人发现了什么,庆幸这个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再想难道是他和自己做了一个交易,不管怎么样,自己别再逼他了。否则,他不敢想下去了。于是说道:“下一官听了大人对文章的分析,真是感到才疏学浅,自愧不如啊!评议还由大人定夺,下官一定按大人分附,彻查学风。”
施闰章一笑。“班大人过谦了。”
胡维举一看班尔善改风了,赶紧说道:“听大人一习话,胜读十年书。下官愚钝,刚才所言有失,还请大人原谅啊!”他看出施闰章的反击是厉害的,班尔善也不是傻子,自己更得留条路上。
“评议文章,畅所欲言!各位也都是为朝庭尽心,何来有失!”施闰章还是一笑。“本官对入选文章及学子还要复议,待面试完再定名次、发榜诏告!”说完,他起身离去。
大家陆继也离开了,胡维举走近班尔善,用眼晴在问:“怎么办?”
班尔善一笑。“少拿点银子何防?他要一二,还有三四五呢!小不忍则乱大,他不会把事做绝的!”
王启江满脸兴奋地跑了过来,对着班尔善施礼道:“大人,看我今天学识如何?”他本想让班尔善表场几句,说他文采好,见识和施大人一样的话,可班尔善却一脸怒气,照着他脸上“呸”了一口,扬长而去。
王启江的笑容立刻变成迷惘,看着胡维举说不出话。
胡维举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贤侄啊,你刚进官场,谦虚点,以后多效敬效敬我,也好让你有个分寸,别不知怎么个事就丢了官职,葬了前程。”说完,他亦走了出去。
王启江回答着“那是,那是!”便紧跟在他的后面也向外走去。
松龄心中一阵喜悦,竟笑出声来,待两眼一睁,方知是梦。他看看窗户,天已发白。他想想夜里的梦,实在奇怪;自己多年前所获秀才桂冠,难道真是施大人如此费心换来的,难道自己的文章真就不合时艺吗?他有些惊恐,两次乡试落榜,学道确是班尔善和右学使胡维庸。他自已摇摇头,定是平日里感念施大人,才把其他学官想得不好。圣人说,仁人爱人,自己岂能把别人想得如此阴暗。不过,文章是该调整了,多按时艺八股的要求,不可再我行我素。好在希梅家藏书很多,又多有举仕之人指点,此次共读,互相评文,不怕明年金榜无名。想到这里,他迅速起床,直奔学房。









出考院欢歌一路把酒问明天
入客栈浮想连篇豪情拜圣贤

蒲松龄随着人群兴奋地走出了考场,他东张西望、翘脚曲腰寻找着。终于,在一角落,他看到了也在寻呼他的李希梅;看着他疲惫而又喜悦的神态,松龄知道他也一定是文章顺畅、胸有成竹。
他喊了声希梅,四目对视一会,两人不约而同地右手握拳,向天冲击。随后二人快步走向对方,双手紧握,相视良久。
松龄点点头。
李希梅也点点头。
“文星偷看提笔助阵”希梅豪性摇头吟颂。
松龄仰头背道:“圣贤抚耳说词道句。”
两人抚手摇动,喜悦现于脸上,全然不顾他人。
李希梅拉着松龄,一路急走,回到了客栈。他吩附伙计,上了好菜好酒,两人在单间里对座,举杯相邀。
“松龄兄,难得你我今日都能一展文才;相信我等文章,必让考官拍案称快。”希梅举杯。“三年辛酸苦,一杯成笑谈!”他一饮而尽。
“两次铩羽归,六载挺屈身。”松龄掩面,饮尽杯中酒。他手执酒壶,各自斟满。“平生所学,集于此试;文成自然,不知不觉。希梅,我满意,不怕考官研磨!”他举起杯。“青云寺,青云观,圣贤与我共笔砚。”说完,他一脸豪情,干尽杯中酒。
“不敢,蒲兄过誉!”希梅举杯。“青石道,青石桥,神仙携我共逍遥。”他一饮而尽。
“巍巍泰山,渺渺东海,人杰地灵;前有圣贤孔孟,后有姜尚孙武。”松龄感叹。
“稷下学社,天下第一;百家学子,容纳于齐。”希梅接着感概。
“司马迁绝路逢生写《史记》。”
“班兄妹妄费心机修《汉书》。”
“唐诗伴开元盛世,宋词纳蒙古铁骑。”
“世人只知《西厢记》,谁懂元朝《窦娥冤》。”
“明皇有意丹青史,文豪无意出名篇。”
两人推杯换盏,谈古论今,直到醉意朦胧,方才回到房间。各自也不知更衣,倒床便睡。
松龄朦胧之中走向一座大宅,声音那么熟悉。
学政班尔善正和道台于文治在谈话。
“山东学子众多,人才济济,每季乡试都是难取难舍。”班尔善笑道。“正是如此,总是要费尽心机啊!”
“当然要费尽心机了!”道台也微微一笑。“都说班大人迎来送往,府上热闹着呢!本道台找你来都怕误了学政的营生。”
“于大人这是挖苦本官啊!”班尔善叹了口气。“大人啊,这在旗的人,也不容易。你说旗主不是这事就是那事,门人往来,也就是谈谈家务,喝点小洒,哈哈哈!”他瞟了一眼于文治。“道台大人,你可别往其他地方想,下官身为学政,自小就在宫里走动,岂能徇私妄法。”
“你班大人多想了,本官并无此意。”于文治冷冷一笑。“这些刁民啊!就是无事生非。”他拿起一沓文案,晃了晃。“我了解你,就怕这些东西落到御史或总督那里,还不是你班大人要费口舌去解释。”
“这些…王八蛋,无事生非。”班尔善拿着烟袋锅直敲案几。“都觉得自己有才,嘟嘟囔囔的,想一步登天,混个一官半职。一旦不能如意,就信口雌黄,也不撒泡尿照照,学政里也不光是吃干饭的。都是哪些兔羔子,让我看看,我非…”他伸手去拿文案。
于道台用手示制止了他。“班大人何必计较呢!你若治罪他们,恐又生出其他事端。”他笑了笑。“本道台信你,怎么说卑职和你同旗,不能让鳌大人脸上无光啊!”
“啊,啊!”班尔善转怒为喜。“原来大人也入了旗,我等还是一个旗。哈哈哈,这就好。”他看着道台,声音放低。“祖泽溥总都是索中堂的人,大人可要提防。”
“知道,上次进京,鳌大人特意提到此事!”道台严肃起来。“皇上新政,想有一番作为。这索尼中堂没少瞎出主意,尽和鳌大人作对。”他顿了顿。“皇上开科,意在稳定仕子,取其有声望之人,能为皇上所用。”
班尔善点头。“吏部也有函文,说明此事。还有像庄廷鑨私修明史这事,上喻明确。不管涉及何人,影响多大,必须严惩!”班尔善笑道。“开科取仕,就是为朝庭,也是为鳌大人。那些穷酸书生,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人情事故,真要是举仕了,还不知感谢谁呢!”
“看来班大人心里有数,这就好!”道台笑笑,顺手拿出一张纸,递给了班尔善。“这是谢知府和淄川县令联名推举的,还请班大人费心。这几人都是大族之后,家族之人有的还在京任职,绝对是懂世故的!”
“这两位大人可靠?”班尔善看着纸上的名字。
“都是我的人,对鳌大人忠心耿耿。”道台起身,拿着那沓文案来到盆前,点火烧尽。
班尔善起身近前。“大人心意,班尔善感激!”他将纸张揣起,抱拳拱手。“大人有事,尽管吩附!下官先行告辞!”
道台笑笑。“请!”

班尔善刚出道台府,家奴近前说道。“青州都统济世哈大人带着许多官兵在咱府门外等候大人呢!”
班尔善一愣。“回去!”
轿子一停,班尔善忙走出来,他看见济世哈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忙施礼道:“山东学政班尔善参见都统大人!”他知道这个都统高他两阶,且是正黄旗人。
“免礼吧!”济世哈一脸严肃。“本官督统军务,与你学政无关。”他缓了缓。“今日巡防,顺道看你!”
“卑职不敢!”班尔善诚惶诚恐。“不知大人有何吩附,卑职一定尽力办到!”
“你我都是从龙入关之人,大清一统,皆有功劳。”济世哈高高在上。“可要江山稳固,还要你我等人不忘旧恩。那些助我大清一统天下之人,总该在抚恤之内。”
“大人说的是!”济世哈连连点头。
“山东宁海州刘文淇大人,助八旗兵马灭闯贼,再归顺我大清。”济世哈看看身后的刘忠,又抱拳向天。“圣上都称赞其贤。然山匪、闯贼旧部却聚众造反,打进州府。刘大人不畏山匪,英勇殉职。”他感叹起来。“此等对大清朝有功之人,该当回报。可刘大人之孙确连一次乡试尚未通过,班大人,朝庭选才,还有扶忠报烈之说吗?”
“有,有!”班尔善明白济世哈的来意了,他直起了腰。“卑职失职,没有明察,大人恕罪!”
“别伤了忠烈之心,这可是圣上说的。”济世哈转过头,对着刘忠。“告诉他秀才名字!”
“刘禹贤,刘禹德!”刘忠大声说道。
“可曾记住!”济世哈看着班尔善。
“记住了,大人。”班尔善施礼。“此二人文章我已看过,确有文才,大人不来提醒下官,他们亦能入帏!”班尔善抬头看着济世哈。“大人为朝庭尽心掳力,乃卑职的楷模。…请大人进屋喝茶!”
“不了!我这就去提督府,班大人可有事转告?”济世哈回身上了马。
“代问安康!”班尔善目视马队远去。

班尔善进了自家院子,直奔后院,进了后厅。
“累死了,快点更衣!”班尔善四下看看,不见人影,这个气啊。“人呢?”
夫人急勿勿从室内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妾,几个奴婢。“老爷回来了!”她冲着奴婢喊着。“快点更衣!”
班尔善换掉朝服,从房间出来,坐在椅子上,拿起刚泡好的茶杯。他看看夫人,又看看小妾,她们也都看着他。
“你们怎么还能在一起?哈哈。”班尔善知道平时这三个人水火不容,相互躲着。特别是新纳的汉人小妾,不敢出自己房间,她们俩个谁见谁骂。“居然能在一室,该不是打在一起吧?”
夫人微微一笑。“看你说的,我还不能和两个妹妹聊聊家常啊!”她看着两个小妾。“我们姐妹好着呢!”
班尔善懒得管这些,他看看夫人。“什么事?”
“我领着妹妹们收拾那些礼品,分分类。”夫人也坐了下来。“太多了,我一个人不行,就让妹妹帮忙,顺便替你送她们些。”
班尔善点头。“这还有些正事,老规矩,将金银瓷器,玉石玛瑙装箱,早些送回京都。”
“放心吧!”夫人点点头。“这次我也随车回京,想见见儿子了,他当了御前侍卫也不知怎样?”夫人擦擦眼角。“顺便也看看鳌大人。”
“就这么定了。不过,别乱走动,免生是非。”他看看众人。“朝庭不似原来了,鳌中堂、索中堂誓不两立。”
家奴轻声走了进来。“老爷,右学政胡维庸在前厅等你!”
班尔善点点头,示意家奴出去,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老爷!”小妾走过来,迎住了他。“老爷,奴家昨天见了弟弟,他来乡试。奴家想他住在家里不方便,怕外人说闲话,就让他住客栈了。”
“是啊,何全来了。”班尔善一皱眉。“他来乡试?对,纳你时,我答应过你爹娘。”他拍拍她。“大丈夫说话算话,否则让马踩死。你放心,自家之事,哈哈哈!”说完出了门。

胡维庸看班尔善落了座,边坐边说。“大人,试卷都己阅完,排了顺序。”
“前一百二十名有多少是该有的?”班尔善边说边从袖子里拿出纸张。
“都是该有的!这还有三个不太懂事故,孝敬太少,被我拒绝了。”胡维庸献媚道。“我对了名录,基本按大人的意思来的。”
“把这几个加进去,名次稍后些。”他把那张纸送给胡维庸。“没办法,都是惹不起的!”
胡维庸接过来看了看,他知道那必是比学政要大的官所推荐的。“大人,这名录已满啊!”
“往下挤,谁孝敬的少就挤谁!”班尔善也气愤不己。“这都是惹不起的主,道台推荐的,淄川两人,宁海州一人。济世哈提督的,宁海州两人。还有济宁的一人,何全,贱妾的哥哥。你说,哪个能不上!”
“下官明白。”胡维庸附合。“下官一定安抚好下来的,请大人放心!”
“学政里的学事们,每人发点辛苦费,大气点!”班尔善提了提声音。“让各州县学事出!特别那些不懂事故的,找个理由开导开导!”
“当然!”胡维庸站起身。“下官替学事们谢谢大人了!”说完施礼。“既已定完,下官告辞。”
蒲松龄看着胡维庸连蹦带跳出了胡同,他便想追上去看淄川是哪两位秀才入帏。他刚一起步,身子却撞上一匹马头,痛得自己连连后退。他抬眼一看,是何全骑在马上。
何全在马上大笑着。“蒲先生,你看你,马眼睛长在两边,看不到你;你眼睛可长在前面,这可不愿我啊。”
“是你啊!”蒲松龄摆摆手。“罢了!谁让你我曾在一个号房乡试过。”
“哈哈哈!上次还一起落榜是吧?”何全阴阳怪气。“找找原因,不行,大褂一脱,安心种地吧!这…”
“你个混蛋,你行,还不是仗着你妹妹给人家当妾。”蒲松龄气愤不已。“我就考,就不信中不了举人,举不了仕。”
“看把你能的!”何全乐了,全无生气状。“忌妒,太典型了。你有妹子啊?人家还不愿上手呢。看我那妹子,长的似天仙,柔弱飘逸。这是她的福分,我的造化。”何全欢笑着。“你总是参加乡试,还不是为荣华富贵,吃好,喝好,再弄两个小妾,每天在温柔乡里。现在你要是这心态,我看这辈子无望,哈哈哈!气死你个穷秀才。”
蒲松龄火冒三丈。“我和你怎能一样?我若举仕就是把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清除官场,让老百姓过点安居乐业的生活。”他越说越气,抽起手中的宝剑刺向何全。“今天我先杀了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
何全哈哈大笑。“凭你!”他一提厮缠,那马腾空而起。
蒲松龄赶紧躲闪,却动不得手脚,情急之下,张嘴喊道:“我和你拼了!”他说完,用嘴咬住马颈不放。
松龄醒来,一身汗水,口里还咬着枕角,原是一场梦。
他揉揉双眼,这才看到自己穿着衣褂睡了一夜。他想了想,这才记起昨天下考,和希梅兴奋豪饮。他向另一侧看看,见希梅也是和衣而睡,还未曾醒来。他看看窗户,天刚见亮,一想这么早也不会有人起床,还是再躺一会。这几天考试,他确实有些疲惫。
松龄蜷起腿,侧向墙,闭上了眼睛,可内心却无法平静。他想起刚才的梦,自己看见道台了,看见学政了,看见熟悉的济世哈了,还有那个很有人缘的胡大人。也许是平时听秀才们说了很多官场黑暗的话,也联想过这些大老爷骄态淫秽的事,才让自己有此梦吧!不过那个何全倒是印象极深,他见谁都一付笑脸,考场上抄袭舞弊被趋出的那位。上次临走还冲着考官喊“爷爷我再不考这玩艺了,照样有吃有喝!”,后来,这事还成了秀才们的笑谈。
松龄眨眨眼,自己偷笑,还一百二十名秀才入帏,都是提携送礼照顾的。荒唐之梦,真要如此,那些官吏岂不都是妖魔鬼怪了。
他想着自己榜上有名那一刻,心跳也加速了。
他和希梅接受着祝贺,各府县秀才喊着他的名字。
他走进淄川,路上有许多人都投以羡慕的眼光。有给过自己水喝的刘二妈,问过路的齐大伯;有买米时那个吝啬的张老鬼,还有羞辱自己的卖肉于小三。
他走进家中,邻里二婶来了;本家那个财主来了,哥哥嫂子们,同村的都来了,向自己祝贺。
满院子的人,挤坏了他建的篱笆墙。
夫人笑容满面穿梭于人群,儿子欢蹦乱跳东躲西藏。
他陶醉在幸福之中。
他的思绪走的更远。自己上任淄川县令,坐在衙堂上,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衙役们胆怯地看着他,瑟瑟发抖。
那些交不起租的,被差役打骂过的,卖儿卖女的,跪在那里喊着。“谢谢青天大老!你可给我们讨了公道。”
那些富户的要账管事,那些欺男霸女的恶棍,那些偷鸡摸狗的顽徒,跪在那里求饶。“大老爷,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不敢欺负他们了,再不为虎作伥了!以后我们和他们一样耕种劳作。”
自己当上御史,位列朝班,皇帝就在那里坐着。自己要弹劾贪官,弹劾谁呢?先弹劾那些杀人如麻的官军,再弹劾不救济灾民的州府,再弹劾谁呢?自己真一时不知该再弹劾谁。梦里的官员龌龊之事不可能上奏,只因是梦境,这将被群臣耻笑。那就巡视吧!专访那可恨可恶之官,还能云游名山大河,遍访圣贤及修身养德之人。
松龄越想越兴奋,竟忘了疲惫,他起身喊醒希梅。“希梅,等榜需要几日,你我何不登一次泰山?”
希梅一惊。“你怎么想到我的想法?巍巍泰山,五岳之首。前有无数名流,今有你我同行,哈哈哈,走!”
“前有圣贤祭天祈福,今有后生胸怀九州!”松龄附合着,手里收拾起行李。


惊魂归来还需柴米油盐
奇才贱卖尚有干宝新篇

蒲松龄躺在家中的坑上,就觉得四肢无力,头昏眼花。他不知自己倒下几天了,只记得从济南府回来就再没有力气站直身体。
他试着想起身,一股酸痛遍布全身,无耐,他只得放实脑袋,任四肢随意摆放。榜上无名,那张帖的榜单为何无我蒲松龄啊?想我十载苦读,受尽白眼,又将妻儿抛在节衣缩衣、勉强糊口之境,不就是为榜上有名吗!松龄真需要此功名啊!天道不是酬勤吗?天理不是公道吗?为何独对我如此吝啬!
他哀怨着,倒想起何全那句“爷爷我再不考这玩艺了,照样有吃有喝!”。对,他何全尚有此言,我蒲松龄为何不能?邻家二婶也说过,“耕田种地,持家糊口,也是其乐融触。”这样一想,他心里轻松许多,不觉长叹一声。就在考取与放弃之间,他痛苦决择着,直到精疲力尽,亦是难有结果。
外面传来人群走步声,直到院内而止。
“哟!是甲里啊!”夫人的声音。
“地也收完了,想必贡赋准备好了吧?”甲里的声音,熟悉无比。“蒲秀才就这点好,每年都淮备好,纳齐贡赋。读书之人就是不一样,知道种地纳粮,天经地仪!”
“那是,那是!”夫人领着人往外搬着粮食。
过斗之声充斥着院内。
“听说蒲秀才又落榜了!”甲里叹道。“本来我都准备了贺礼,唉,真够你们家受的。不过,这礼倒还用上了,高司寇的两个侄子双双中了举人。这几天,城北热闹极了,天天吹打,连县令都在那呆了一天。”
“你说也是,蒲秀才远近都知道有文才,人也好,不那么蛮横。大家心里都愿意让他做个官,可就是…你说啊!那两个秀才多霸道,指挥咱们就像赶牲口似的!”
“这就是命,人家天生就是老爷,咱啊就是跑腿不担好的人!”
“人家有银子,还有在朝庭当官的。我看,蒲秀才那就是没银子,你想,咱们干这差事,还得孝敬甲里呢。甲里呢又得孝敬里政,里政还不得孝敬县令啊!”
“哈哈哈!二傻子啊,可别乱讲了。”甲里笑到。“上次怎么让人打的,没记性。”
“二傻子啊,哈哈哈,你真看见学事和他家丫环干那个了?”
“看见就是看见了,他让差役打我也没用!…他骚着呢!”
“你真没脸啊,二傻子。”甲里骂起来。“你也配是王家人,偷家里粮食送给寡妇,还帮人家耕地。王老爷打你,要不是我说好话,你连住的地方都没了。…以后你可少惹些事吧!干活。”
“我就说那些人,读些书,花花事多着呢!”
“行了,人家送上银子,没准就坐了官。就是不当官,也比我们强百倍,家大业大,到县太爷那,有脸面!”
“行了,交够了!”
“你家就剩这么点,够半年吃的吗?”二傻子的询问。“让蒲秀才别考了,给学事送点礼,谋个差事。像我们一样,还能挣些银子!”
“谢谢你的好意,我家蒲松龄会有主意的。”
“走了,走了。”
一阵脚步和车轮声消失在远处。
“他爹,我带箸儿下地了,回来给你做饭!”夫人和儿子脚步也走远。
松龄长叹一声,闭上了眼晴。不久,他感觉浑身轻飘,没有一丝酸痛。其心绪升腾,随白云浮动,无喜无忧,浑然一体。
不知不觉,前面就见一座山峰,随白云飘动,却绿树成荫。到了近前,一条石径蜿蜓向里。走到尽头,一些楼台碧阁错落相联,好美的一条街道。
“来客人了!”一声银铃般的呼叫,就近的院门一开,走出两位飘柔女子:一位红袄绿裙,一位白裙紫带,二人微笑走来。“公子来啦!我和妹妹等你多日了。”红祆绿裙姑娘彬彬有礼,道了个万福。
“可我并不相识两位!”蒲松龄有些木讷。
两人听了,掩口偷笑,随后,还是刚才那位说道。“公子啊,你我相识十五年了,见面无数。你痴情我们,常常带我们游山玩水、看人间大戏,还让我们享男欢女爱之情。怎么,害得我们姐妹相思你才高兴!”说完,拉着松龄进了大院,来到大厅。姐抹俩让座于中,各在一边,敬香茶解渴。
“两位姑娘怎么称呼?”蒲松龄不敢动茶,眼晴盯看她们。
“我俩本是你的情人,我是又儿,她是或儿。”白裙紫带娇羞起来。“你给我们姐妹起的名太多了,什么公孙九娘,伍秋月,聂小倩啊,害得我们姐妹总为你奔波。”
“原是你们两位啊!”松龄一拍脑袋。“真对不住,我总是想,你二人只在天上呆,地上怎配有,怎么住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啊?”
“每次都是你唤我们,你却从没来过这里。”又儿轻声怨道。“这是随贤村:村内老少,皆懂圣贤之理;能分善恶,自辩美丑。而且村人互爱,一家拥有的,全村皆可使用。”
松龄点头,看着两位即端庄俊丽又俏丽活泼的脸,他脸色绯红,低头避开她们的目光。“松龄清浮,还请姑娘见谅。人人爱美,世人如此,松龄亦难不是。”他慢慢抬起头。“松龄笔中所入,让姑娘们深入贫穷、罪恶、灾难,实则不得已啊!没有你们帮助,如何让那些善恶、美丑展现世人。”
“公子莫再客套了,公子拥你夫人之身,意却与我们姐妹柔情。情真意切,怜爱体帖,倒是我姐妹该谢你。”或儿微微一笑。“只是你把我们姐妹总是扮成狐妖鬼怪,涉入脏门,其实他们才是鬼怪。”
“是啊!不去比对,怎能让人看清鬼怪。”松龄说道。“待世人和你们一样能辨善恶,这世道才会变好。不过,世人因为爱你二人风姿,怕是亦爱上那些狐妖鬼怪了。”松龄笑了。“到时,天下处处是随贤村,又儿、或儿只是诗文俱懂、抛头露面的美佳人了。”
“那时,秀俊书生,痴情有义之郎,系国系民之仕,天下尽是。我们姐妹就是天下情人了,岂让你独享!”又儿嗔怒道。“你可别说我姐妹无情!你可舍得?”
“舍得。”松龄坚定说道。“得天下如此开颜,舍一书生私欲,这正是我之志。”
“随你漂流天下,览世人面目,见喜恕哀乐,惩恶除暴,我姐妹也很高兴,只是苦了你。”或儿皱着眉,语气低沉。“你这次又铩羽而归,必痛若不堪。我能劝你,勿计较太多:得之,失道多;舍之,得圣贤之身。”她妩媚一笑。“还不知足?写天下之情,抒天下之义,尚有我俩相伴,知足吧!”
“当然知足了!只是…唉,苦了我那妻儿。”松龄叹了一声。“我是想举仕成名,也似忠臣良将,澄清官吏,让天下人安居乐业。你看现在,暴吏横征,百姓流离失所。改朝换代,死伤无数,再看前朝旧吏,鬼脸善变,依旧盘剥大众。他们荒淫无度,作威作福,我这愤慨之心怎能平静,可我又能何如?”
“公子愤恨,可借我等消愁。”或儿起身。“…这贤村人能助你识别善恶,却难帮你使唤那些世间鬼魔。”她端出酒菜。“知道你爱渴此酒,也难得休闲。今天我们姐妹陪你一醉,也好忘记烦恼。”
又儿起身轻轻斟酒。“公子请!”
松龄端起杯,芳香扑嚊,沁人心肺。“好酒!”说完,他一饮而尽。
又儿、或儿两人敬酒、送菜,不一会,见松龄有了醉意。两人相视一笑,四只手轻轻托起他,放入了后屋的闺床之上。
松龄躺在那,舒服无比。他渐渐模糊,却听到有人在喊。“和尚来了!”
便见城隍庙门一开,里面几位供奉的仙人走了下来。他们合掌躬腰,变成了笑脸。“你怎这么有空,跑到我们这城隍庙来?哈哈!还穿个秀才衣裳,真是有趣!”
“看看你这司管鬼魂的神仙,是否职守?”瘦和尚一脸严肃。“我在阳世看到鬼怪肆虐,该不会是你有意为之吧!”
“和尚,你可别血口喷人。”城隍左右看看。“有这等事情?快查查!”
“和尚,这可不是一时半伙能查完的。”左侧城隍说道。“这一阵子来鬼魂太多,我们忙不过来,先要可那投胎的办啊!…难免有些冤魂、恶鬼、色鬼、贪鬼逍遥阳世。”他一指。“你看!这不又抓回两个。”
两个长面无眼的差鬼用铁链锁着两人的脖子,来到庙内。“这两个抓回来了!城隍爷。”一差鬼说道。“你登记除名,我们好赶路。”
诚隍拿出厚册,翻到一处,提笔勾下,口里唱道。“宁海州,谢本千。”他又翻到一处,也是提笔勾下,口里唱道。“淄川人,沈子农。”
两鬼一提铁链跨出庙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和尚一笑。“你这城惶,就该多报些阳世作恶鬼事,也好让阎王早些查查,收了他们。”
“和尚,你不是不知,阎王那里鬼满为患,详查细估,才能各得其得。”城隍叹道。“你总是催我,你在阳世为探,为何不早些扶起圣贤之人,教化世人,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的鬼魂。”
“圣贤之人不少,可鬼怪一久,常以色物诱人。唉!”和尚也叹口气。“世人归正,还需时日啊!”他看看几位城隍。“说说刚才两鬼前世所为吧!”
“谢万财,阳寿应为一百二十零三月十六天,福禄皆有。在他心灵不正时,得遇贪色之鬼魂,故贪婪无比,阴谋害人,贿赂恶行,教化世人脱离正道,罪孽深重。再欺良逼娼,淫乱常理。计损寿七十年二个月四天,横死。”城隍缓了口气。“沈子农,阳寿九十零十个月二天,福小禄薄。在他心灵不正时,吸遇阴晦鬼魂,裁脏、诬陷,淫乱常理。计损寿三十七年三月,暴病而死。”
和尚微笑点头。“阎王尚公正,这也好警示世人,一心大道。阳间再隐蔽,阴司有本帐。”和尚转身。“走了,今天就不去地府了,改天再看生死薄录用。”
“和尚,还是司好自己职守吧!”城隍们都回到供台上,脸色如初。
和尚出门便腾空而起,在黑暗中穿梭。但听风声由急到慢,最后停在床上。
松龄醉意皆无,睁眼一看,躺在大床上,细想才知是在又儿和或儿这里。
他忙起身,走出闺房,进了前厅。
见厅内无人,他信步走出大院,见满街的人都自在悠闲,且个个衣服华丽。有看书的,有下棋的,有织纺的,有谈笑的,有歌舞的,松龄好不羡慕。
就在他贪婪欣赏时,又儿、或儿来到他身边,轻轻依偎着他。“公子,留下吧!你也自得,我们也是休闲,免得又扮神鬼。”
“我还有许多未完之事,这里虽好,却只好我一人!”松龄推开她们。
“我们不让你走!”两人撒娇欲拽。
松龄忙抽身回走,不想一脚瞪空,全身坠下。自己就觉两耳风声不断,身子亦无依无靠,眼看着下方的楼台,他一头撞上。
松龄顿觉浑身酸痛,睁开眼晴,仍在坑上。坑的另一头坐着弟弟鹤龄,夫人站在地上,他们都看看他。
“哥,好些吗?”鹤龄探着身子。“今天去城里,吊唁沈子农,回来时给你抓些药。”他看一眼锅台。“嫂子正熬着呢!”
“你说什么?”松龄正迷迷糊糊想着刚才的梦,没太听清弟弟的话。
“正给你熬药呢!喝了就好了,先生说是火大!”鹤龄补充着。
“不是,你说谁死了?”松龄摇摇头,睁大眼晴看着他。
“沈子农,学事。昨晚半夜暴病而死,老婆也死了,官府都去了!…把个丫环也拿去了。”
松龄听完,脑袋嗡地一声。他看看弟弟,又看看夫人,刚要说话,却又咽了回来。他不想说梦了,他怕吓着他们。
“哥,全家人都知道你难受,也没法劝你。”鹤龄面带难色。“这就是命吧!好在你在县里有名气,大家都认可你。咱们读书人也没别的养家法子,有好人家请,出去坐馆吧!”鹤龄叹了口气。“我和你比差多了,可我坐馆教童子生也能挣些钱补助家里。有时间再温习时艺八股文,再考呗。”他放低些声音。“咱俩一起学习过,你那些借鬼狐抒情的文章我还不知道?文章是好,大家争相传阅,连那几个大户家也都知道你的大名。可是,哥,得小心点了,新来的县令不似费县令,整天与高家、王家、毕家这些大族走动,回来就是鼓动些事,把整个县搞得鸡犬不宁。抓山匪,抓逃奴,抓妄议朝庭的,我就怕牵连到你,还是小心为好。”
“鹤龄提醒的对,咱可不能让人家抓了把柄!”夫人也看着丈夫。“前一阵子,城北李秀才被官府抓了,打个半死,回来没几天,就气死了。”
“就是我借过书的那个李秀才?”松龄努力爬起来,坐住。“为什么啊?”
“他家人说,得罪了沈子农。”鹤龄气愤说道。“在他家搜出一些禁书,实际就是李秀才到县里告学事每年在岁考中作憋。”
“这些人都是互通的,告谁也告不倒。”夫人叹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可我们读的是圣贤书。”松龄也叹口气。“不管别人怎样,我们要遵圣贤之理,心怀善意。他们胡作非为,长不了。我们看史记读汉书,哪朝哪代都有这一段历史,只是我们赶上了天下兴亡。兴亡百姓都苦,我们大丈夫,当于乱世救之中救民于水火,就是不能通达,也要留芳千古。”松龄说完,强挪着身子下地。
“你这是要做什么?”夫人和鹤龄都急着去扶他。
松龄用手拨开他们。“我要写,就得写!”他愤怒地拿出纸,研着磨。“我要把黑暗官场,苦难百姓都告诉世人,让他们懂得人吃人的社会可恶。”他看看鹤龄和夫人,语调平和下来。“几十年、几百年后,那时的王朝和百官就不会是这样了!”
鹤龄无耐地摇摇头,稍等一会,他才低声劝道。“粮食仅够二月,不能断炊呀!”
松龄抬起头,看看他,才反应过来。他扔下笔,叹口气,低头自语。“家贫人贱,还得考呀!”


















谋生童蒙馆地赐他知
快乐民间曲天生我才

几挂马车在几名官军的押运下走近城门。
城门上钳着“保定府”三字,城门内一位副兵统带着官兵看着过往行人。
车队继续向前,押运曹长提缰向前,看到有副兵统官职在此,忙下了马。他向后挥挥手,车队停下,几个押运官兵也忙近前下马。
曹长近前道:“禀将军,卑职乃山东道台府曹长,奉命押运物资进京!”他掏出公文和兵牌,递了上去。
副兵统接过东西随手扔到一边,微微一笑。“等的就是你道台府的,来人!”他右手一挥。“把人车都扣了,检查!”
城门内的官兵手持长枪跑了出来,下了押运官兵的兵器,把他们推向一边。
曹长见官兵要来下兵器,他迅速拔出宝剑,对峙官兵。“将军,这可是山东道台给朝庭的军资,拦截者可犯死罪!”
副兵统一振冷笑。“怕是给鳌大人的吧!本官别说你一个山东道台,就是手握兵权的提督,都可先斩后奏。”他拔出配剑,一指曹长。“小小曹长,还敢抗命,拿下!”
“将军,卑职得令,此军资必到中堂府方可开验。”曹长持剑后退。“鳌大人掌管天下兵马,难道你想违抗军命吗?”
“本将军奉的是圣命!”他拿出金脾。“这回你该知道谁大了吧?拿下!”
众军士持长枪涌上,可曹长并没缴械。他挥剑拼杀,功夫过硬,几招便伤了几个,又将官兵逼退。他看着他的手下,大声喊道。“这是鳌中堂的,怕什么皇上,杀!”
将军一摆手,众官军退后。“好大胆子,狗仗人势!”他跳到曹长面前,挥剑杀去。
曹长也不惧他,起剑相迎。二人扭打一处,剑来剑往,看得围观官兵眼花缭乱,竟大叫报好。
几十招后,曹长便觉得对手非是一般功夫,便寻机想跑。
将军看出他意,趁他分神之时,一脚将他蹄倒,剑尖已架到脖子上。“捆了!”
两个官兵过来将他捆绑在地。
“你还是杀了我吧!”曹长喊着。“死在你手,不冤!”
“功夫不错,认识我?”副兵统看着他。
“你不是副兵统,乃大清九门提督纳兰明珠。”曹长冷笑着说道。“劝你还是下手吧!”
“你也不是什么小小曹长吧!”明珠笑道。“曹长若有此等功夫,大清勇士怕已踏遍台湾了!说吧。”
“原多尔兖帐前护卫,额生额。摄政王去了,我怕被追杀,才改旗到鳌大人处。”额生额面无惧色。
“只知护主,不知谋逆。”明珠一挥手。“把他拉起,随我验货。”
军士们撬开车中箱子,里面皆是金条,银锭、玉器手饰、瓷器,车车如此。
“这是军资?”他看着额生额。
“卑职并不知道,只负责接运!”额生额低下了头。
“搜刮民财,至民不聊生。山东非旱即涝,已持续几年,流民四溢,山匪不绝。他们如此,与亡大清者何异!”明珠怒视着箱子。“不除贼子,岂能安民!”
他挥挥手,官兵押着人车走进城门。
“好!好!”围观人群拍手称快。
松龄也在其中,他流出了眼泪,心里暗说这些东西能使多少人活命、又使多少人有家可奔啊!官兵渐远,他却还在拍掌叫好!
“这和尚也参与起俗家之事了?”围观人群传出活语声,目光集他一身。
松龄开始并没在意,渐渐看到人群都在看他,还说些和尚之类话语,他有些怀疑。他低头一看,自己真穿着僧衣,再用手一摸脑袋,一根头发没有。松龄情急起来,嘴里喊着“我不是和尚,我不是和尚!”。
蒲松龄醒来时还觉得嘴在动,他睁了一下眼睛,又无力地合上了。稍有的意识里想到,真有此事该有多好。朝庭有正直大臣,岂不将下面的贪官色鬼杀尽,百姓也不会再苦。唉,也不知梦中的那些可恶官员和可怜的秋月及坐牢的孤儿陈怀远如何了,他心里长叹一声,又迷迷糊糊睡将过去。
就见采石场内,上百名赤身大汉打锤的打锤,把钎的把钎,推车的推车,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四周高处的亭子内,坐着官兵,手拿棍棒大刀,看着下面的人群。几个在现场的官兵挥着鞭子吆喊着,恶骂着。
陈怀远抡着大锤,浑身瘦弱,青筋暴露。他看着钎头,跟着它的移动而调整着大锤,一块块碎石落下。
“张大哥啊!我看没有几个能活出去的。”陈怀远叹道。
张大哥看看远处,见看守很远。“他们就没想让咱们活啊!一天干这么重的活,却只能吃稀粥烂菜,根本没拿我们当人!”
“听说你们是包庇山匪的,这么多人。”陈怀远继续抡着。“看你们都是有血性的好人啊!照顾病友,互相抢重活干,有情有义。”
“狗屁官府,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张大哥愤怒骂道。“我们就不是山匪,当年是响应李闯王杀那些可恶的明朝官吏,建立新朝。我们几个县的农民总算忍到了头,打着义军旗帜杀贪官污吏,分田分地。不想,这些贪官污吏也都树起了义旗,投靠闯主,还是当着官,管着我们。没一年的工夫,清军打来了,我们就和清军打仗。可这帮家伙又投降了清军,还当原来的官。他们让我们也投降,还答应给官,我们这些人恨透这帮人了,坚决不投降。他们就叫我们山匪,还勾结清军打我们。”他顿了顿,看看远处。“我们恨他们比恨清军还恨。十几年前,我们攻县城打州府,杀了无数贪官污吏,特别是那些明朝的旧吏,一个不剩。”他越说越兴奋。“那叫痛快,老百姓在家包饺子,象过年似的。”
“听说老百姓都给你们领道,还告诉谁家银子在哪?”陈怀远也兴奋起来。“怎么没杀出山东啊?”
“我们想杀出去了,都到淄川了。唉!”他叹口气。“这帮旧吏都投降了大清,反过来和官兵杀我们。原来闯王的义军却被杀光了,就剩我们了。这些人都是种地的,不会打大仗。杀完贪官和富豪全家,把他们值钱的都分给百姓,一把火都烧了,我们就都回了山里。谁知又来一拨官吏,还是一样坏。谢万财就是一个,他贫财贪色,又不敢来打我们。看着这边家家有吃有喝着急,就向上边报,说我们如何杀人,如何对抗朝庭了。”
看守走了过来。“快点干活,看你就在偷懒!”他照着陈怀远就是二鞭子。
陈怀远身上两道血印,他放下锤子站起身。“一天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
“好呀,有种!”看守一阵冷笑。“你个没爹没娘的没用种田郎,就会下跪。今天怎么了,敢和大爷顶嘴了!”他看看张大哥。“跟山匪那边的学坏了,无法无天了!”他扬起鞭子。“我让知道知道什么是顶嘴的下场。”
张大哥起身站在陈怀远前面,鞭子沉重地抽在他的身上。“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什么,你何必与他过不去呢?”他哀求着。“你看看满场人,他最小;你再看看满宁海州,还有多少这么大的?他们都死在战乱里了,你给这里是留点人种吧!”他一挺胸。“你要解气就打我,我有娃了,打死都不怕!”
“张老大,你真是活腻了。”看守退后一步。“自你来这,你就护这个、帮那个,玩山匪拉拢人心那套。告诉你,军爷早就看不惯了,这回你是死定了。”他挥着鞭子照着张老大身身打着。“还他妈拉硬,我…打死你!”
张老大咬着呀,一声不吭。他把上前要拦看守的陈怀远推倒在地,瞪着眼睛看着看守。“我有儿女,打死不怕,你可别断了后。”
“让你硬,让…你…硬!”看守打累了,才停下来,他看着满身血印的张老大,又瞪一眼围上来愤愤的苦力们。“还有儿女,骄傲是吧!告诉你吧,你们的妻女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妓院,整天让无数人骑着!男丁和你们一样,不累死也残废,哈哈哈!还骄傲吗?”他大笑着,看着周围的人群。“有种反抗啊!”他指指过来的官兵。“他们会把你们的头砍下来挂在那。”他指指高处木桩上的人头。“就成了冤魂野鬼了,别想再托生!告诉你们,好好干,到了刑期满了,能活着出去再他妈的把自己当人!”他指指张老大。“这就是下场,晚上带脚镣,三天不给饭,照常干活。出不来数量,看我怎么收拾他。…都干活去!”
看守见众人都走了,指着张老大。“干活,再偷懒护短,接着收拾你!”
张老大艰难地拿起钎子,向陈怀远一递眼色。“快干!”

天渐渐黑了下来,一百多苦力在官兵的押解中,经过搜身进了四周高高石墙的大院。他们分散着住进几个草棚,在草地上躺下来。
头天砸伤的那个苦工流血过多死了,两个苦力抬着他走出了大院。草棚里沉默着,每个人都想着自己可怕的未来。
陈怀远把带着脚镣的张老大扶起来,让他背靠着立柱。他把分到的稀饭用木勺喂向张老大,张老大摇摇头。“不饿,你吃吧!”他笑笑。“我还没给你讲完呢!这群狗杂种,就知道替官老爷当狗,一点不讲人性。这年头,有血性的不多了,有奶便是娘。”他看见两个工友爬过来点点头,便冲着陈怀远一笑。“没事,这点伤算啥!你去看看还有没有粥了?再打点。”
陈怀远一掘嘴,生气地说道。“你看你,喂你不吃,这回又嫌少了。这是咱们两份的,怎么能剩!”
“去吧!去看看。”他一咧嘴,苦笑着。
陈怀远嘟囔一句。“去也白去,不可能有!”说完,他还是无奈地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离开,张老大和那两个人小声说起话来。

天黑透了,黑云让大地没一丝光亮。
两个苦工抬着死者出了大院,经过官兵营房,到了停着马车的地方。
他俩轻轻把死人抬上车,整理一下他的衣服,把那条血肉模糊的腿用裤子盖住。借着营房传出的微光,他们看着那双光光的脚,心酸。“老哥,解脱了,不管怎么还得个全尸。下辈子别托生人,托生狗吧,死人多,有肉吃!”
“别瞎说了!快点回去。”跟着的看守喊着。“你还不一定有他死得好呢!”
两个人慢慢地向回走去。
看守开了门,放他们进去,将木门锁了。他看看墙上面的看守亭,见官兵拿着长枪巡视着,点点头向值班室走去。
值班室内,狱吏们正和一个捕役边喝着酒边说笑着。
“你们就偷着乐吧!”捕役喝了一口,咧咧嘴,拿块鸡肉放在嘴里,嚼碎咽下。“不是我们要,你们还得挖坑埋吧!这多好,死一人还能得三两银子,够你们吃喝了。”
“那是,那是!…谁让咱是一家人呢!”狱吏笑着。“不怕死的多,大狱那头你们抓的多了。…随时往这送,干活不怕人多!”
“都是些不识相的,穷光蛋的,死了都没人收尸。”捕役毫无表情。“真要是家里管一管,懂些世故…找找关系,疏通一下,我们也不会往这送啊!”捕役摇摇头。“没办法。”
“发财的事都让你们得了,就苦我们这些人了。”一个狱吏抱怨着。“一天跟这帮穷鬼操心,风吹日晒的,一两银子都得从自己腰包里拿,那个俸银一花就没。”
“别哭穷了,你当我们不知道啊!”捕役一笑。“私卖点矿石,出点黑工,还少啊!”
“那也不如你们啊,油水大着呢,谁家吃了管司不送银子啊!”狱吏笑笑。“知州得大头,你们得小头。老子明年也捐点,就去当捕役,有混头。”
“欢迎欢迎!咱老捕头高升济南府,这边正缺人手呢。”他脸一沉。“知州,捕头,你找到谁,孝敬好都能办。我也行,给点跑腿钱!”
“哈哈哈!”几个人大笑。“你要行还干这个,赶紧拉走你的死尸吧,一会他再诈尸跑了!”一个狱吏边笑边崔他。
“不忙,我想起来了,捕头说今天要俩。你这才一个,再弄一个,省得往西北那个场去了。”捕役正儿八经。“再弄一个!”他将五两银子一拍。“那二两是我外加的,就为省点力气。”
“没有死的啊!”狱吏为难了。“这么晚了,就是有死的也得明早往外抬。明天吧!死一个还不容易。”
“不行啊!知州和捕头可等着呢!”捕役严肃认真。“淄川县的捕头和大人们谈定了,今晚非弄两个。”
“这…”狱吏头搔着头,有些犯难。“人头行不?桩子上头几天想跑砍了的!”
“那都风干了,能象新的吗!”捕役不屑一听。
“你能不能说说,你拉走这些都干什么啊?”狱吏有些着急,这事不办不行。“看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实话告诉你们吧,”捕役也着急,只得实说。“各县州府都想完成捕获山匪和漫骂朝庭这类叛逆者的指标,完不成 是要受处罚的。现在山匪都剿完了,漫骂朝庭的还得有诗啊、文啊这类证据,不好找!你想,读书写文章的那都是大户或世家,咱们惹不起,穷人也读不起书啊!”捕役故作神秘。“朝庭可杀了不少,都是写诗、写文章骂皇上的,有受牵连的一生不得当官。据说,这次可弄下来多了,每个道都有指标。”他喘着气。“这回明白了吧!”
几个狱吏点点头。
“那就弄去吧!”捕役带着埋怨。“都是新鲜的啊!他们拉回去还得换衣服,再补刀,让人一看就是刚剿除的!”
“你去问问里面有沒有死的了?”狱吏头指着一个下属。“重病的也中。”
狱吏点点头走了出去,他来到大朩门近前,向里看看,没有一点光亮,非常安静。
他大声呵诉一下,拍了拍一门。“各棚里还有没气的吗?”
过一阵子,他没有听到回音,又喊了一次。
“没有了!”张老大拉着沙哑的子无力地回了一句。“重病号倒有一个!”
“算他妈走运,赶上狱医来了!”狱吏骂道。“用两人抬出来!”
“好吧!”张老大应了声。“黑灯瞎火的,慢,你稍等等!”

张老大大声喊着。“快过来两个有劲的,把那个被石头砸胸的抬出去。官医来治病了!”随后,他轻声对身边的人嘀咕几句。
几条黑影各奔向不同的棚子。
张老大摸着浑身有些颤抖的陈怀远,声音很低。“小子,我们就想留点义军的血脉,才假装成老百姓,认输了。可他们是不想让这地方还有人啊,没办法,我们拼了。…别害怕!”他拍拍陈怀远的肩膀。“一会打起来,你们不用动手,就是跑,往山里跑,活一个算一个。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把你们年青的都保护好,逃出去,为我们报仇!”他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塞给陈怀远。“留好了,有一天碰上活下来的,他一看就知道了。”
“张大哥,我不怕,我也跟你们杀他们。”陈怀远抱着张老大。“生一起,死一起!”
“听话,别乱了计划。”张老大双手摇着他的肩膀。“我的女儿也似你一般大,我们就想把害人的贪官污吏都杀了,让他们过个好日子。”他叹了口气。“可没办成!我想啊,他们也不是孬种!更不会计恨我们。”他拍了拍陈怀远。“有点骨气!”
“你放心吧!”陈怀远语气艰定。“要能活着,我就是义军的后代!”
两名苦力抬着呻吟的病号向大门走去,几个黑影沿着墙边一点点也在靠近大门。
陈老大站起来,故意擞着脚链,走出草棚。“官爷,人抬出来了,开门吧!”
门开了。
狱吏站在光亮处,伸着脖子往里看。“快点!真他妈能磨蹭。”
苦力抬着病号出了门,放在地上。
狱吏一边关门,一边喊着。“抬外边车上,放这…”
一人已将石块砸到他的头上,他还没喊完就倒在了地上。
大门开了两扇,里面的黑影从各个棚子冲了出来。
大墙上的官兵喊了起来。“跑人了!他们造反了!”
一部分黑影堵向狱吏和官兵的营房门,一部分冲出了大门,向黑暗的夜色里奔跑。
喊杀声在营房院内响起。
陈怀远跑着,喊声、痛苦的哀叫声伴在耳边,他知道张大哥他们一帮人在和官兵、狱吏拼杀。
他在熟悉的路上跑着,前面隐约见到了灯火,他停下喘了喘。远处,喊杀声己经停止,他知道张大哥那些人再也见不到了。
陈怀远见城门已经关闭,他直奔城东,那里进城太容易了,自小他就走这条路。

僻静的街道里,黑黑的夜,连狗都不去叫唤,没有一人。
城里的一家院内,前庭没有一丝灯光,后院的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谢知州半裸着身子,正逼着四个女人玩着游戏。
“听好了,你们还像原来教的那样,就在地上爬!”他笑着。“这回换了,大花学狗,李子学猫,桃红学猪,秋月吗,学人。发春了,知道发春怎么叫吧!”他一挥手。“换上行头!”
四人胆怯地去了外屋,不一会便穿着那一点点动物图案布,裸露着胸和臀部,从里面相续爬出,嘴里发着动物的声音。
谢万财手拿皮鞭哈哈大笑着。“快点!头仰起,你!”他一鞭子打在桃红身上,猪的哼哼声立刻提高了。
“狗要快!慢了就不像了。”谢万财指挥着。“活泼点,该死的!就是慢。”他又挥出了鞭子。
桃红屁股上一道红印,她撕心裂肺地学着狗叫。
谢万财得意笑着。“这才像。”他看看秋月,走过去,揪起了头发,牵着急走。“小宝贝!就爱听你呻吟,大点声!”他用鞭杆捅着她的下身。
秋月叫着,痛苦地加速爬着,她害怕他的鞭子。
满屋子都是动物发情的声音。
谢万财越听越兴奋。“好,就这样。狼要来了!”他边说边退下裤子,趴在地面爬行,不时发出几声狼嗥声。
他一会爬向猪,一会又爬向狗,最终还是停留在秋月身上。
秋月叫声越来越急,她咬着牙,忍着下体钻心的痛,心里在说,让你发泄吧!让你这禽兽最后一次发泄。
几天前谢万财和师爷的一次谈话,让秋月偷听到了,她才知道,这个说是先生的家伙竟是人人皆知的谢万财。她恨啊,他杀了多少义军及家属,这个口口声声说要救义军妻女的先生竟是杀人魔头。她告诉了姐妹,她们下了决心,就是死也先把这个明朝贪官污吏、曾投降过义军、投降过清军,又屠杀义军的禽兽除掉。
谢万财享受着,伴着一声嚎叫,躺向一侧。
姐妹们打来温水,擦拭着谢万财的全身。
秋月两眼冒着怒火,依偎着谢万财,右手接过姐姐递来的木钎子。然后微微起身,双手握住钎把,狠狠向谢万财的胸口刺去。
谢万财痛苦地要喊,可李子已将湿巾压到他嘴上。他想动腿,桃红和大花早己用布条捆了。
秋月用力拔出木钎,再一次用力刺下,一下,二下,三下,嘴里骂着。“禽兽,魔鬼,三姓奴才!”
谢万财一声没吭就瞪了腿,可秋月还在刺着,骂着,直到累得摊倒在那里。
过了好一振子,姐妹几个才恢复了常态。她们穿好衣服,拿着谢万财衣服里的银子,回头看看满身血迹、赤身裸体的谢万财,进了里屋。众人扒开后窗,一个个钻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蒲松龄一梦醒来,天己大亮,可脸上还露着笑容。他想着梦,那么清淅,高兴中透着酸痛。梦中的人和事虽说离奇古怪,却还有听说的真事。谢知府死了,这是王举人说的,自已教童蒙馆的东家。这可不是一般的家庭,世代高官,最大的可是刑部尚书,就是现在,东家的兄弟也还在朝中作官。王举人虽没放缺,可淄川县王家和高家、毕家、孙家一样,都是连县令都需要巴结的主,他的消息可靠。
松龄记得昨天中午给东家的孩子上完课,就想走出院子,到院边不远的古城墙遗址处。那是闲人多呆的地方,新鲜事多。自己在那里和农家、官差、公子形形色色人等聊聊家常,说县里县外发生的趣事,还能与几个唱俚曲同在一起练习,倒是欢快。自已再没有考试的压力了,这里处处充满着快乐。
松龄正要走出大门,却见王举人骑马匆匆而归。他忙站在一边,想让下马后急向中厅走的王举人过去。可王举人停下来,向他问好。
松龄很感动,这位长自己十五岁的举人从请自己教孩子童蒙课以来,无论何时相见,都彬彬有礼,一口一个“蒲先生好!”。他从没摆出过大家门庭那种架子,没显示朝中有人做官的那种傲慢,这让松龄这个穷出身的秀才倍感亲切。
他忙向王举人问好,关切地问道。“举人为何这样勿忙?如松龄能及,愿分其忧!”
“谢谢蒲先生了!”王举人一拱手。“并不是家事。刚才我去了县衙,县令告知,他的老友宁海州知州谢万财殉职了,他要淄川县的几个大户捐些银两,还要带多个部门差役代表淄川前去吊唁。他还说,济南府捕头于喜来大人、道台、总督特使都去,淄川必设驿馆,来去休息。事来的突然,我想就给这新来的县令一些面子,于是和高家、毕家一商量,就把这事答应了!故匆匆回来,我是想赶在县令走以前让家人把银两送去!”
松龄点点头。“不知怎么个殉职啊?”他想起前几天的梦。
王举人四周看看,低声说道。“蒲先生,莫对他人说,关押山匪的大狱炸狱了。…死了官兵,他们还把忠于朝庭的谢大人杀了,捅了无数刀。”王举人面显惊慌。“县令说了,这伙人跑了许多,向这里来了,让我们几家护好院子。…他们是连杀带抢。”他说完一拱手,走向中厅。
松龄想到这,心里一怔,这可真验证了梦里城皇说的乃是横死了。刚才的梦却是看到谢万财禽兽不如,明明是被秋月等刺死,这是罪该当死啊。怎么王举人却说了殉职呢?还有,王举人说过炸狱了,自已所梦却是这些人忍无可忍,拼死求生。然而所求生者,非己生,而是让他人生,此者大义,人间几何?
松龄又想起梦里那个叫纳兰明珠的九门提督,真是英雄气概:他不畏高官,扣押赃物,心系百姓,却是英勇。松龄有些激动,自己如有此职,谁说不会如此,痛快淋漓!不行,这事我要写下来,把善恶刻画出来,留给后世子孙。
松龄迅速起床,坐在案边。不一会,他记录下梦中人物事情,琢磨起如何写起。还是用鬼狐之事来写人间善恶行吧,这样会躲过官府探查。
松龄是真害怕了这文字招来的大祸。庄廷鑨私修明史案刚过,死的、牵连的无数,总算不再追究了。可现在又出了一个沈天甫诗集案、吴梅村焚书案,都是朝廷追讨文章诗词里有污辱朝廷的大罪。死人尚能挖坟鞭尸,活人更是下到大狱,百般刑讯,供出一切人等。松龄能想象到那些酷吏的残忍手段,让那些有牵连的一个咬出一批,让他们终生不再举仕。大清朝的文人都惶恐终日,人人自保,翻看所写,唯恐有哪句不敬,快些焚掉。松龄记得,死前的学事沈子农几次招集秀才们,训导谨记事项,讲读大请律法。这刚刚上任的学事也在县试上强调再三,有些话语似直指自己。松龄知道,自己那些外传的故事都可视为不敬,要下大狱的。自己有事是自找,可妻儿,父母怎办?最可怕的是弟弟鹤龄,他也是秀才了,还要考试。因为自己抒愤,却让蒲家都不能入仕,这是多大的罪啊!
想到这里,他想起二傻子头些天和他说的话。那天,自己上完了孩子的课就去了院边的古城遗址,为的是戏文。唱戏的张老汉领着弟子练唱,自已听得入神。简单的词句和曲转哀鸣的调子虽说重复一律,确能让百姓听得懂,难怪田间地头都会有此腔调。
松龄豁然一亮,何不也写些词句,通俗易懂。对,就把昨日那个公子谈论新婚夜的事写一篇,就叫《新婚宴曲》。喜闻乐见,千古都是爱情痴。他自已笑着,哼着调,想着词。
一更鼓儿敲,一更鼓儿敲,孔雀开屏银灯照,借灯细把佳人瞧。轻点朱唇,淡把蛾眉扫。…面庞儿自带笑。…五更星月稀,王更星月稀。同入罗袆同解衣,早现出那珠辉玉丽。明霞般骨,似冰雪般肌。尽力拥抱偎依,尽力拥抱偎依。
松龄自己点点头,想张老汉他们定会喜欢。多日前写的《夜雨思夫曲》已让他们戏班红火一时,这首《新婚宴曲》怕是要唱遍淄川县了。
松龄自得着。
二傻子急勿勿过来,他看见了松龄,摆手让他过来。
松龄以为东家有事,便快步走了过来。可他细一想,不对。二傻子虽是王家人,可因为他有时犯傻,家里事情从不让他过问。家里靠关系在外给他找个帮里政跑腿干活的差事,这样他一天也不在家,大家省心。自己来这里授课后,见过几次二傻子,他总是学着东家拱手,一笑才走。松龄记得他去过自家收贡缴,还说沈学事如何如何,感觉他倒不是傻,而是直。
二傻子扒着松龄的耳朵告诉他。“新来的学事到县令那告你文章骂朝庭,说是有人举报。县令就要带人抓你,一打听,在我们家,就来了。你在后院教书不知道,老爷听完就说不可能,说你就是写些狐妖的事,没有别的意思。他说他替你做保,这才把县令及捕役打发了。”二傻子说完就走,十几步还回头看他。“小心点,他们坏着呢!”
松龄想到这里,将所记材料撕得粉碎。他内心痛苦,可也不能伤了别人的好心和柯护啊。他暗下决心,记住,用心记住,他日必能用得上。
他看看桌上的戏词,心情渐渐平静。写些老百姓爱听的爱唱的,这与教授圣贤之意有何区别?



































灾年苦唱文章半吊不值
好友细说诗词天价难求

“司空博物本风流,涪水神刀不可求。君向黄初闻正始,我从邺下识英侯。一时结客白莲社,终夜悲歌碧海头。几点寒烟回首处,不知清梦落齐州。”
松龄看着张笃庆给自已的信,百感交集。这是好友的劝告吗?还是诀别之意?司空博物,这是说晋代张华司空写的《博物志》才是正统啊,不言而喻,比喻自己所写奇闻异事实为不可求。黄初闻正始,这还是说自己认定了写些怪异东西,跟黄老学说一样。邺下识英侯,这说他要向邺下的“建安七子”那样走正道,不再、更不会向自己这样,写鬼狐,写俗曲,半吊不值啊!
松龄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双眼似在看着外面的树,心里却想着张笃庆。他是自己的好友,和希梅一样,都是在进取功名旅程里一同苦读过十年的。大家相互切磋,评论时艺,探讨古今圣贤,他是自己心中的张良张子房。而今和自己一样,几番进取,几番落榜,一度闭门不出。自己知道他的苦痛,同病相连,也寄了几封书信,劝他振奋。可生活中,自己和他又无法相比,他继承祖业,田地很多,可一心读书作诗。而自己呢,却要养家糊口,惦记着官府的夏租秋赋。笃庆是个仗义的好友,几次帮自己渡过难关,几次的共读和赴考中,都有他对自己的资助。自己曾感概过多次,但得一生相知友,何惧浮沉鬼妖临。
松龄思考着,这也是好友的善意。他和希梅都曾传阅自己的文章,也曾拍好叫绝,还荐给许多文人墨客。笃庆此信,定是也知道自己的痛苦,再得知自己在他人家作馆,还写些戏文俚曲,在他看来,这便是丧失了志向。他是自己的好友,这是恨铁不成钢的力谏,这决不是朋友的悖离。
松龄叹口气,摇摇头,坐了下来。他拿起笔,蘸满墨汁,落笔成诗。“君子受艰难,斯文不值钱。有人成书馆,便是救命仙。”写罢,他自己苦笑一下,心说:“历友若知兄难事,一首和诗值万钱。”随后,他拿起替人写好的词讼及城中丧家的祭文,勿勿走出自家。他知道,这是换粮食的东西。

松龄来到淄川城里,把写好的东西逐家送到,拿着三十吊钱,直奔米行。他远远看见红边蓝底黄色的米字,下面站着一群人。走到近前,他才看清,原来米又涨价,众人围观,议论纷纷,却无人来买。他看着米价,手在袖里摸着铜钱,一个一个揉搓,心想,这几天的辛苦才能换得三碗米啊!他咬咬牙,还是把铜钱放在柜台上,看着掌柜从米堆里撮出的一点点米,过了称,装进他的粮袋。
“怎么又涨了?”松龄有些抱怨。
“蒲先生,别人不懂,你当知道啊!”掌柜的也一脸愁容。“地震了,你该知道。这方圆几百里,房屋毁坏无数,接连又冰雹大雨数天,今夏颗粒无收啊!”他看看众人,提高了声音。“你等就知怪罪我,为何不敢怪罪老天爷?老天爷不睁眼,旱三年,涝三年,这又地震绝产,一石粮石从外地运来,层层交税,到了这,三倍才能平本。”他拉开里门,拿出饭锅,里面仅是稀粥。“蒲先生且看看,卖米之家都只是稀饭糊口,乡里乡亲,岂敢伤天害理?”他一指远处几挂马车。“那是大户屯积的粮食,价钱二倍于我,你们不去评说,却说我不是。…平时就是见了富绅一脸媚相,此时该知道黑心薄情了吧?”他叹口气。“蒲先生,这良心一文不值啊!”
蒲松龄也叹了口气。
他向掌柜点点头,拿着那点米,低头走向远处。
他边走边感叹着刚才的情景,脑海里尽是这一年里东奔西走时所见的卖儿卖女之景。自己看过《春秋》,熟读《史记》、《汉书》,唐宋元明虽有苦难,可不至于如此啊!连老天都帮着要惩罚这里,真不知道这是天灾还是人祸。泰山之下,有孔孟圣贤,有姜尚建齐,更有孙武名扬四海。就在这圣贤之地,曾经有多少辉煌?百姓如何安康?而今确是饥民遍地,百里荒芜。这是圣贤之过还是官府之错,亦能使天降灾祸。
他愤慨地走着,不愿抬眼。
忽然他想起了秋月和陈怀远,这才看路,多走了几里,出城了。他拿出戏词看看,还是转身向回走去。
松龄越来越相信梦了,和秋月、陈怀远这两个青年的偶遇使自己确信,那梦境中的全是事实。他不敢和别人说起,他怕别人会耻笑自己,说那梦境带有秀才的编纂,谁让自己总写那妖啊鬼啊。自己确实做过一个奇特的梦,梦里有个叫纳兰明珠的九门提督把道台送给鳌中堂的民脂民膏扣了,有个叫陈怀远的在苦力采石场被义军冒死救出,有个叫秋月的姑娘和姐妹们杀死了禽兽知府谢万财。自己当时很难相信这些梦,可没过两个月,就被秋月和陈怀远的到来及交往后而证实,一切都是真的。
松龄清楚地记着那天的偶遇:自己去李村帮写婚帖,回来为了省些路就抄近道,走进了山谷。这里常被老百姓说有鬼怪,可自己确不怕这些。自己总是写鬼写妖,那鬼妖真有也是自已的朋友,何况,松龄自己笑了。
他把婚嫁主人酬谢的馒头、肉菜往肩上一放,加快了脚步。他想看儿子、妻子美滋滋吃着肉和馒头的喜悦样子,让他们也改善一下。
下午的太阳奔向山尖,微风吹来,清凉无比。松龄在山谷的碎石小路上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位穿着粉色长裙的人,脚离地面一尺,亦不见头,正缓缓前行。松龄心里发怵,这大白天的,还真有鬼妖!他想想,再看看,笑了。真应了自己常说的,心里没鬼鬼绕行,心里有鬼鬼跟随,原来是一位青年背着一位姑娘,二人皆低头行走,才似鬼妖。
松龄近前细看,两位都是弱冠之人,穿的只够护身。再看脸,很熟悉的脸庞。
他停了下来。
他们也停了下来,男孩把女孩轻轻放在地上,起身警惕地看看蒲松龄。
松龄的脑海里闪过记忆中的熟人,那梦中的秋月和陈怀远定格在二人身上。他四周看看,没有其他人了,只是这二人。
“你们怎么来到这淄川了?”松龄惊喜地问道。
陈怀远一惊,旋即平静下来。“我们就是这里人,上山挖野菜,不小心妹妹扭了脚,我才背他下山。”他手放腰间里面,看着蒲松龄。“你是干什么的?”
蒲松龄理解他的警觉,忙微笑说道:“淄川蒲家庄秀才蒲松龄,刚去了李庄为人写了婚帖,现在回蒲家庄。”他故意介绍自己是秀才,以免他们害怕。他想了想,又加了几句。“这叫妖鬼谷,据说当年义军曾与明朝官兵在这里一战。当时死的人很多,本地人就管他叫妖鬼谷,其实没有。”他看看坐在地上的秋月。“出此谷不远便是蒲家庄,要到城里还需一个时辰。你们这样,怕是不成,最好找辆车吧!”
陈怀远听他这么一说,才有些放松,他看看秋月,又抬起头。“谢谢蒲先生,我们不用车,我们能走,只是…”他面露难色。“先生能否给些吃的,吃野菜不当饱啊!”
松龄心里暗笑,总算说些实话。他想还得逼迫他们,否则真不知道他们是否就是梦里的秋月和陈怀远。“即然是本地人,为何不叫家人来接?这样吧,我去叫你家人,也好接你回去。”
陈怀远和秋月一听,互相看看,陷入茫然。
“先生还是先走吧,我缓缓便可走路。”秋月有气无力,可还是语气坚定。
松龄见他们如此,也不能硬问,否则两面都会生疑云。他看看他们的狼狈样,只能先权宜之计了。“你们看!”他手指半山腰。“那有一处猎户棚子,锅灶俱有,只有冬天才有人住。我这里尚有些食物,你们先带上。”他把食物布袋递给陈怀远。“你们先在此处休息,我明早给你们带些药品和食物。”
两人感激地点点头。
“且勿进村!这阶段村甲对生人必有盘问。”蒲松龄交待完才急匆匆向家里赶,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兴奋。
松龄回到家里正是饭时,夫人煮了野菜稀粥,放上两碟咸菜,几根大葱,正等着他呢!
松龄推说已吃过,看着她们母子吃的很香,心里顿生酸楚。他佯说去看父母,便又出了门,直到很晚,他才回家休息。
第二天早上,松龄带着昨晚借来的药和食物,来到妖鬼谷的猎户棚外。他透过没有窗纸的门,看到两位少年和衣躺在破土炕上,睡得正香。他咳嗽一声,两人才惊醒,爬起来看是他,忙请他进来。陈怀远一抱拳,仗义地说道:“蒲先生恩情似海,他日必报!”
秋月也道个万福。“秋月感谢先生相帮!”
“看到你们精神劲,我就放心了。”他笑笑。“倒是年青啊,恢复的快!”他把吃的摆出来。“快吃些东西,还有这药,敷上就管用。”他又拿出了一个包袱,打开后拿起几件衣物。“这是我弟弟妹妹的,不好,农家粗衣,可换上它,更象当地人。”
两少年又要起身相谢,让松龄按住,示意先吃东西。他见秋月和陈怀远拿着粗粮馒头,疑惑地看看他,便明白了意思,笑着说道:“没有昨天的好是吧?那是帮人家写婚帖,挣的工钱,我家一年也吃不上几次昨日的饭菜呢!”他见他们脸有愧色,忙笑笑。“难得你们有口福啊!”
看他们吃完了馒头,松龄帮秋月上了药,再将衣服换了,一看还真象本地人。
松龄看看他们,点点头,又叹口气。“我就是一个穷秀才,将能维持糊口,只能帮到这了。余下的事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松龄说完拱手,转身要走。
陈怀远上前一步,跪在蒲松龄身前,两眼落泪。“先生留步,先生已有救命之恩,本不该再有所求。”他看看秋月。“实在是有这个妹妹,年龄尚小,怕她难活下来。怀远不得不再求先生能否帮助找个落角之地,日后再做打算!”
松龄把他扶起,心里难受,他看看他们祈求的眼神。“我都不知两位来历,怎敢帮你啊!”松龄明知故问。
陈怀远看看秋月,点点头,这才向蒲松龄说道。“我两位都是官府要抓的人:我是没粮交贡赋,被官府判三年苦力。后来,才知道那里关的都是包藏山匪的农民,实际上是活下来的义军。官府就没想让这些人活,非打即骂,稍有不顺便往死里打,或拉出去砍头,或让大石头砸死。反正抓的人多,不怕死那么几人。后来我遇到义军的张老大,他领着大家越狱。他们那些有儿女的,为让我们这几十个年青人跑出来,竟和官兵、狱吏血战到最后一人。”陈怀远眼睛充蒲泪水和愤怒。“怀远非是怕死,是想让张老大他们死得值。”他看看秋月。“她是义军的家属,被官府抓起来,都去军营做奴隶。秋月她们几个漂亮的却被色鬼谢万财弄去当性奴,她们知道是义军的仇敌谢万财后就把他给杀了,然后逃了出来。”他看着蒲松龄。“我俩是在逃跑的大山里遇见的,互相一说才都知道是逃犯,就一起赶路。更巧的是秋月就是张老大的女儿!”他拿出一块金牌给蒲松龄看。“上面有他爹的名字,他爹是义军的头呢!”陈怀远又一抱拳。“蒲先生,我原是耕种的农民,经这一劫,我已把自己当成义军的孩子,秋月就是我的亲妹妹了。我就想求先生找个人家,让她安顿下来,我挣钱养她,求求你了!”
松龄陷入了两难,他被他们的勇气所打动,更为义军舍生忘死的气概所折服。自己想帮,可多两个人,家里怎么生活啊!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希梅、笃庆家,可那不行。他们的家是大户,都被义军抢过,他们知道真相后会拒绝。穷人都同情义军,可穷人家都不好过日子,有的甚至卖儿卖女。再说村甲、里政这些人都是帮官府的,稍有不慎,不等于把他们送进火坑吗!他左思右想,想到了戏院的张老汉。
松龄看看秋月。“会唱小曲吗?”他见秋月点点头,又看看陈怀远,这少年五官端正,身体硬实,点点头。
就这样,松龄把他们引荐给戏院的张老汉,并告诉他这是自己的远房亲属,逃难而来,自己可以担保。
想到这里,松龄顿觉有种很象古人侠客的感觉。自己就曾经想过,要像古代的侠客一样,杀富济贫,惩恶除奸,天南海北,义气冲天。
他暗自摇了摇头,笑了,心里在说,这辈子怕是不行了。不过,倒听说怀远这小子很仗义,总是维护张老汉,还交下许多新朋友。秋月也行了,学得快,没有两个月就上台了,很讨看戏的喜欢。
松龄每次来看他们,二人都是非常高兴,还请自己帮写些戏词。自己也乐意为秋月写了很多戏词和俚曲的新篇,她唱得好,观众也看听。
松龄远远看见了戏院,他从怀里拿出了戏词稿看看,《忆情曲》《纵虐前子》《赌博词》《群残瞎闹》《陀僧戏姑》。他满意地点点头,就象原来给他们的《墙头记》《新婚宴曲》《日落黄昏》一样,这些又会招来更多观众。用不了几天,满县城大户男女及老百姓唱的就该是这些了。松龄有种满足感,这是些文人不待见的东西,老百姓却愿意唱。特别是那些劝人孝道和为善的句子,大家争相引用,还借此教育子女。松龄暗想,自古传承的美德大家还是愿意接受,大家愿意的,官府慢慢也会如此,历朝历代不为民生的东西,怎能长久?
松龄来到门口,不再感慨,抬腿走进了戏院。

松龄到家已是掌灯后许久,他看看孩子已睡,唯夫人却还在黑黑的屋内等他。他知道夫人为了节省,很少点那油灯。他把戏院听到的消息带着兴奋讲给夫人。“朝廷正治朋党呢,抓了辅政大臣鳘拜,举国正抓他的余党。这回好了,这些贪赃狂法之徒抓了,就会有好官了,也有好日子了,我还要准备乡试!另外,咱们淄川县令被弹劾了,说是强夺民宅。…还有啊,朝廷免山东的赋税了,这地震太利害了,颗粒不收。”
松龄兴奋好久,才平静下来。他听着妻儿的熟睡声,暗自摇摇头,慢慢地他也进入了梦香。
松龄就听有人在说:“你这和尚,把我这当家了,又有何事?”
“城隍爷,天下城隍庙我来去自如,不听听你们唠叨,我怎向上仙交待?”和尚回音空荡。“就你们这小小黑楼,几断香火,谁愿呆啊?”
“和尚,对你们仙家看来,此地确是荒野凄凉,可对我们,能有此造化已是知足,这点香火也是我前世造福世人而得。”城隍爷面无表情,只是嘴在动。“上能通仙界,下则通鬼界,看生生死死,送世人到天堂地狱,享人间跪拜也是自得其乐。”
“我遍走天下城隍庙,确实见了不少前世圣贤之人。或忠、或义、或礼、或智、或信,屈尊黑楼,昭示世人为善。”和尚虽瘦,却眼睛放光、声音洪亮。“人间大道,有你们还怕世人不循?虽有悖逆之时,也是渡圣贤之人,验世人心思。”
“和尚说的对!这世人心思如这黑楼,仙来循道,鬼来恶行。”城隍声音回响。“不在心中留下大道之理,难免被鬼妖所入,使人做出恶事。待到阴司,打入十八层地狱,难寻六道转生之时,终日哀号,又有何用?细想这些,亦是我等失职啊!”
“唉,妖魔鬼怪,大道之敌,与仙界争万物属性,时时刻刻。神仙普渡众生,相信万物恒生,必有收伏妖鬼之策。”和尚转身走去,声音还在回荡。“我去看看妖鬼之恶!”
松龄就觉耳边一阵风声,他穿墙过院,竟看到了知县和学事在厅中说话。
学事沈子农一副媚相,嘴里叼着烟袋,一手扶着,吸了一口,又吐了出来。“大人,下官查遍史料,确有齐国当时墓地。我对照当时文字,算其行程,初步断定了方位。”他吸吐着烟雾。“就是现在城东北王村的马场附近。”
“真是有学问,不愧是学事!”县令脸上露出笑容,迷着眼睛看着沈子农。“屈才了,不过沈大人放心,有本县令在,准有你出头之日。”他喝了口茶。“谁家的马场?”
“田春城的祖业。”沈子农不屑的表情。“原来他家还行,有院子有房子。后来,他祖辈吃过官司,就败落了。房子年久失修,都倒了,院子也长满草。到这辈上,田家在这里就这一支子,田春城索性就搬到马场,盖了一间破房子。平日他就是种几亩地,将够吃喝,连个女人都没讨上。”
“沈大人真是费心了!本官也会对得起你。”县令放低了声音。“你们要完成的辱骂朝庭的叛逆文人,给你拉回来了,可以交差了。剩下的反诗反文的,你自己会弄!”他阴笑着。“怎么死的,你找捕头要证明。”
“下官知道,下官知道!”沈子农露出笑脸。“就这事头痛,原来总让学政骂。自大人一来,给下官解燃眉之急,当年受上面奖励,自当感谢大人。”
“哈哈哈,自家人,还客气啥!”县令让着茶,满脸亲情。“各有所爱吗!我给你的丫环那可是现在的济南府于捕头百里挑一的,知道你好这口,就给你了。”他奸笑着。“是黄花闺女吧,嫩着呢!你享受的怎样?”
“大人对下官真是真情真义啊!”沈子农一脸幸福。“绝对是处子,我开的苞。唉哟,那个白,肉那个细,我没白活啊!”他啧啧动着嘴,一脸奸笑。“本想收为偏房,可那个黄脸婆娘要死要活,不干。唉!”他叹口气。“弄得我得偷。”
“偷才其乐无穷,你可真会快活!”县令大笑着。
沈子农也笑着。

送走沈子农,县令回到客厅,见谢师爷已坐在那里了,自己也坐了下来。
“听到了吧?这老色鬼还真找到了。”县令笑着。“春秋战国的东西,那是宝贝。”
“这淄川乃齐国之都,历时几百年,皇家、大臣、名士、旺族等,死人无数。”谢师爷冷冷笑道。“哪个墓葬里没有点物件,这地方天灾人祸数十年,人们只知道要吃要喝,谁还会像大人一样,想着这些宝贝。”
“这淄川几大户中都世代出过官员,关系错综复杂。想从他们身上弄出点东西太难了。”县令嘿嘿一笑。“沈学事这主意正合我意,说干就干,免得夜长梦多!”
“大人想怎么干?”谢师爷侧过脸。“这事不可走漏,否则,有人告发,挖坟掘墓是掉脑袋的!”
“哈哈哈,你呀,就是胆小。大清的满族人想的是占地盘,谁懂这古代玩艺。”县令摆摆手。“就用咱自己家奴,还有你我。”
“那个田春城怎么办?”师爷脸一沉。“杀了?”
“就他一人,把房子推倒,不就解决了。”县令起身。“这年头啥罪都能让他死,天灾更没办法,你去叫人吧!”
师爷和县令一起走向后院。

沈子农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家,坐到早己备好饭菜的桌前,和夫人对座着。丫环安地给他和夫人倒上酒,侍立在一边。沈子农看看夫人,她的两只眼睛瞪得浑圆,浑身上下的肥肉直颤动。他又心痛地看看安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故意向上翻,谁也不看。“小姐呢?”他看着安地那紧细的腰枝。
“别问了!看不够啊?”夫人粗声说道。“哪一次跟你在一起吃了?”
“吃饭吧!”沈子农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安地啊,坐下一起吃吧,没外人,就别讲什么规矩了。”
“那可不行!”夫人一剁筷子,眼睛更大了,声音也提高了一倍。“规矩就是规矩,我们高家是大户人家,从小就这样。不像你们沈家,穷鬼似的。读几本书就装有学问,也不想想学事咋来的。”她瞪着安地。“你也注意了,他在打你的主意。俗话说母狗不掉腚,公狗瞎哼哼。真要是哪一天让我看见了,别说我心狠,把你卖窑子里去!”她看看安地胆怯地样。“听清楚了吧?”
“闭嘴!”沈子农气得拍桌子。“你还有没有人样?如此说话,成何体统!”他用筷子指着夫人。“信不信我休了你?”
“休吧,休吧!”夫人站了起来,提着满身肥肉。“信不信我让你丢了乌纱帽,再变成穷鬼,看你还有骚心不?”
“你!”沈子农气急败坏,又没法子,他端起酒来一饮而尽。“你下去吧!我和夫人单独喝点。”他向安地挥挥手。
安地转身走出了房间。
沈子农又喝了一杯,吃着莱,漫不经心地看看夫人。“你以为我不敢,是吧?你以为你高家还象从前啊?”他苦笑着。“别再管我的事,我沈子农要高升了!可不是你家的关系,是我沈子农对朝庭的忠诚。”他阴笑一声。“哪个大人不是纳两个妾,你能给沈家生下儿子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翅膀硬了,我还不知道你,告这个,整那个,什么事缺德你干什么事,就你还想升官?”夫人毫不视弱。“我要是让我家人告你一状,我看你和那个贪财的县令升天吧!”她冷笑几声。“要儿子?我能生,可你得种啊!一天到晚都不理我。原来是在外面骚,现在到我跟前骚了,没门!哪天我不高兴,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说完一屁股坐下,也拿起杯一饮而尽。“快点休吧!外面想娶我的多了。我嫁谁谁就有钱,还能给他生儿子,哈哈哈!”
沈子农听完,眉毛一拧,眼睛里的恨意一闪而过。
两人都沉默一会,各自思量着,却没停下手中的酒菜。
“行了,不就是因为安地吗!一个丫环。这要传出去,我还有何脸面?”沈子农恢复平时对夫人的劲,满脸诚恳地笑着。“明天啊,把她还给县令,大家都好,省得你一天犯猜疑。”
“这可是你说的!”夫人满脸带笑。“只要你把她送回去,咱们还象以前那样,我保证给你生个儿子!”她拿起杯,邀沈子农,两人碰了一下。“我让娘家再送一个老妈来!”
隔壁的安地偷听得真切,她悄悄回到了自己房间。她咬牙切齿,恨着沈子农。心想,他占了自己身子,让自己死心踏地了,他确想把自己送回去。县令那里的丫环,累活脏活都要干,用的差不多了,就卖到妓院。安地越想越气,自己想总算找到了一个正经人家,给他生儿育女,却不想又进了贼窝。她拿起了沈子农的烟袋,拔下烟嘴,又从柜里拿出粉末,倒了进去,然后再插好烟嘴。她打开柜,又拿出沈子农抽的大烟膏,装进了烟锅。她知道他睡觉前要吸一口,她咬着牙把烟袋放到桌上。
沈子农和夫人越喝越高兴,越喝越能喝。他借夫人出去之机,从袖里拿出纸包,将纸包里的药粉倒在她的酒里。
夫人摇晃着身子回来了,坐在椅子上。
沈子农端起洒杯,微笑着递给夫人。自己也拿起杯,阴笑着和她撞杯。“最后一杯,咱俩回房睡觉!”他看夫人喝完,出了口气,也一饮而尽。“安地!安地!”他大声喊着,故意让所有人听着,他知道另一间房还有女儿。“夫人喝得太多了,扶回房去。”
“不用她,我自己能…走。”夫人起身,晃了晃站稳了。她推开安地,冷笑着。“我能…走,你爱扶谁就扶谁,最好扶…县太…爷去!”她笑着,扶着门墙,走向寝室,嘴里甜甜地叫着。“大人啊!回屋睡觉,奴家…”她一头栽在床上,木床发出沉重的响声。
跟在身后的安地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正撞进跟着进来的沈子农怀里。沈子农借机摸着她的胸脯,恨得安地使劲拽开他,走了出去。
沈子农看着夫人笑了笑,走上前扶她坐起,帮她脱了衣物,放进被子里。
那夫人嘟囔着,两手勾着沈子农脖子,浑身瘫软。渐渐地,她滑落双臂,醉死过去。
沈子农起身一笑,熄了油灯,关好房门,直奔安地房间。

安地给他点上烟袋,看着他躺在自己床上吸着,不时向门外望上一眼。“还是回夫人屋去吧!一会又要…”
沈子农闭着眼睛摆着手打断了她,换气的功夫说了句:“她醉了,关门!”就又享受起来。
安地侧耳听听,那边传来了夫人的呼噜声。她关了门,坐在了床边,浑身有些颤抖,她知道过量的烟膏会要他的命。
沈子农放下烟袋,伸个懒腰,来了精神。他一口气吹灭油灯,拉过安地,抱着她倒在床上,伸手摸索着。
安地扭动着,拒绝着。“你这个没良心的,占我身子的时候说的好听,现在怕那个刁婆了。”她推开他。“倒是要把我送回去,让那个贫财的县令把我卖到妓院。”她哭泣着。“你们这帮牲口,拿我们女子当礼物,送来送去。本想和你真心过日子,你却为了自己官职,委身那个肥婆,害得我一文不值。”
沈子农咯咯一乐,抓住她的手,揽在腰间。“我怎么舍得让你离开,那是骗她的!”
“她明天要是醒来,还是逼你赶我,你还不是听她的!”安地哭的伤心。“你还在骗我,我死在你这!”说完,她要起身。“你也好死不了”
沈子农使劲拉住她,冷笑道:“明天,”他恶狠狠地咬着牙。“她没有明天了,告诉你吧,我在她酒里下了药。”他伸手去解她的衣裤。“为了你,她就得死!”
安地惊呆了,她浑身瘫软,脑袋轰鸣,嘴里无声地说着。“她真要死了?”
沈子农摸着她光滑的身子兴奋起来,嘴里喘着粗气。“她喝酒喝死了,与我无关!后天,后天,你就名正言顺了!”他笑了笑。“该满意了吧!让你给我生个儿子,给我沈家续上香火。”
安地在黑暗中流出了眼泪。她想告诉他,可想着他们那些勾当,她放弃了。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早已泣不成声。
沈子农陶醉了,更兴奋了,突然,他干瞪着眼,剧烈喘息着。随后,他一头栽到安地的身边,抽搐着,慢慢僵在那里。

济世哈带着一队官兵举着火把来到道台府,他一挥手,官兵将大院围住。
刘忠带着一群人撞开了大门,直奔后院。
道台府乱了:男男女女被赶到前院,一个个抱臂发抖,互相用眼神询问着,最后还是茫然地跪在那里。
刘忠押着于文治走了出来,竟直到了济世哈面前,他一脚将不服的于文治踢跪在那里,两个官兵上来左右按住了他。
济世哈看看于文治,一阵冷笑。
于文治看着济世哈,目光里带着鄙视。
济世哈从袖中拿出圣旨,慢慢展开,大声念了起来。“山东道台于文治,结党营私,贪赃狂法,致使山东官员腐败成风,民不聊生。着革去山东道台一职,押送刑部审理,并有关人员一同押送。其财产封存查点,充入府库以振济灾民;其家眷、家奴无辜者,驱回原籍。钦此!”
“接旨吧,于文治!”济世哈将圣旨掷在他面前。“搜!”
院子里响起了女人的嚎叫声和孩子的的哭声。

漆黑的荒野上,几个人影在坟墓中出出进进,将挖出的东西向车上装着。
坟墓里,县令和谢师爷用微弱的火把照看着棺木里的东西,再用手清理着白骨,把里面的青铜和瓷器捡出来,递给上面的人。他把火把移向师爷这边,师爷弯腰用手转开头骨,一把绿锈斑斑的短剑横在那里。师爷眼睛一亮,伸手拿起,用力抽出剑身,一道寒光让两人一惊,随后二人又是一振窃喜。师爷把剑柄送到光把下,金色剑柄上刻着“辟彊”二字。
师爷把剑递给县令。“大人!”他压低声音。“此剑乃无价之宝!”
“啊!”县令惊恐地看着师爷。“真如此?”
“这是战国时期齐国公子田辟彊的,齐王所赐。书中记载此剑绝世无双,在越王剑之上!”
两人一阵窃喜,先后爬出墓穴,上到地面。
师爷冲着家奴挥手。“快些回添,上面铺好绿色植被。”他转身附耳县令。“车上的够大人几辈子所用,可这剑放在你处易招杀身之祸!”
县令看看他,又摸摸剑。“依师爷所说,当下如何是好?”
“大人要用它保一生太平!”师爷叹口气。“据京城里的送信来,皇上亲政了,而第一件事就是罢了鳌中堂,说是结党。这于道台是他的人,你又是于道台的人,你想想,这是定要牵连不可的,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于道台给你的书信明说了,这里有人把你告到上边了,致使山东道里有人弹劾你。现在是保命保官的时候,这把剑要送出去!”他神秘一笑。“有些东西非你我二人可以享受的,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给道台?”县令摇摇头。“他还少拿东西了!”
“不,他不配,是给皇上!”师爷埋怨着他。“只有皇上能保你命,其他人恨不得借朋党之事多整死几个呢!”
“我一小小县令,怎能见到皇上?”县令叹口气。“还是找提督或总督吧!”
“大人,此事找谁都不行,他们会要剑还要你命!”师爷挺起腰杆。“为了让谢大人这支子还有人脉,我必须帮你高升。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回去立刻起程,我陪你去京城献宝!”他看看县令。“你就说是祖上之物,须待圣明天子方才献上!就这两句,保大人躲过此劫。!”他笑笑。“皇上一高兴,大人你可就不是知县了!哈哈哈,吉人自有天相!”
“就这样,真是吉人天相。”县令笑道。“否则,明天我们就得弃官,跑到山里,哈哈哈!事事难料啊!”他突然停下来,看着师爷。“皇上不要呢?那可是送上门的脑袋啊!”
“大人啊!你也读过《史记》、《汉书》,《春秋》、《左传》,为王者,哪个不都说是承天命吗!”师爷一笑。“天下儿戏,你送此剑,唯天命者能受!他会如何?自破游戏规则?你就放心吧!”他哈哈大笑。“对天子来说,那官员是什么?是游戏的一员。只要你愿意玩,他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的笑声在黑夜里回荡。
“盗墓贼!可耻的盗墓贼!”松龄大骂着,他上前去夺那剑,却见家奴一齐冲上,将他一顿拳脚相加。他欲还手,可一看,手脚还被绑缚着。
松龄一急,睁开了眼睛,又是一场梦。他正想回忆,发现身上还有扯拽的力量,吓得抬头一看,竟是儿子伏在身上玩耍。他笑了笑,拉过蒲著,亲吻一下,亦随嘻闹。“要不是你呀,老爹还在挨打呢!”
夫人正在往桌上端粥,听到他的话,莫明其妙。“他爹,谁在打你呀?”
“鬼啊!”松龄边说边起身穿着衣服。“人间的活鬼。”
“你呀,竟说些没头没尾的。”夫人抱过儿子,坐在桌旁喂粥。“这粮食又快没了!”
“不怕,不怕!”松龄也坐到桌边。“今天还有两家写诉讼,少不了笔墨钱。还有怀远这后生,有了本事,能倒卖官粮和官盐了。昨天我去给秋月送词曲,未见到怀远。他让秋月转告我,今日一定要去集市,他有贱米留给我呢!”松龄笑着看看夫人。“古语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全都有报。我倒觉得此番世道,这老天都急了,让报应之时太快了!”
“不爱听你这些理论,你可别忘了要是受到牵连,那可是…”她看看孩子,没说下去。“父母怎么教诲你的!”
“是非颠倒之日,人鬼难分之时。”松龄叹口气。“不分辩善恶美丑,不驱鬼除妖,读圣贤之书有何用!你就放心吧。”说完,松龄也端起碗。










孙蕙有情出石口百感交集
异乡有义得佳篇暗自悲伤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蓝蓝天上,空旷无垠,让人的思绪也驰骋纵横。
蒲松龄站在青山口的山谷内,不免心潮起伏。
就见两面断臂山姿崎岖向前,一条古道乱石不平。仰望高空,蓝天也似丝带,随峰形飘动。一声鹰啼,山谷同音。
松龄下了马,抖抖离家百里的故乡风尘,百感交集。向前,便是异乡之客;向后,还有故人之情。老父离世,老母尚好,妻儿泪水,怎能相忘;哥嫂侄儿,弟妹家里,可曾安康。希梅的寄语,笃庆的诗章,即有美好的回忆,也有身心折磨的痛伤。而立已过,几多沉浮悲喜,却是一场空梦,为了生计远走他乡。好在自己没有见利忘义,丧心病狂。城东,城西,奔走使墨,人情尚有;城南,城北,授业人郎,名声有响。大明湖畔,泰山顶上,壮志心藏。梦里黑灵,阴暗无比,现实一样。
松龄迎着故乡的微风,望着遥远的天际,泪水夺眶而出。“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三十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此去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他想着前人的诗词,犹如写给自己。
他不忍再想,转过身,天色不早了。他登上马背,向着山谷深处,任马蹄疾驶。他的心,确早已飞过关山,猎奇着异乡风景,描绘着命运的升腾。虽有无边丝雨细更愁,可必得自在飞花轻似梦。

坐在临沂的小客栈内,蒲松龄一壶浊酒,半盘花生,自斟自饮。几杯下肚,空肠泛热,疲惫全无。他自己取笑自己,一个落榜秀才,虽有圣贤之志,却得坐馆营生,才能糊口。现在总算有孙蕙来请,去作幕宾,倒免去东奔西走之苦。本是风光差事,可…他对着花生,他日实现青云之志,此情此景亦是笑谈了。宝应、县令、师爷,这些名词在他脑海里翻转着,也带来了无尽的深思。孙蕙,这位同县的友人,曾在家候任几年,彼此相互来往不多,可谈今说古,吟诗作赋,倒是心怀天下,志向高远之人。现在刚刚任了宝应县令,就来请自己去做幕宾,看来他也知道松龄还是有才华的。那我蒲松龄定当全心辅助他,治吏治民,公正不阿;审案救灾,惩恶扬善。他想到淄川的费县令,他巧破杀人取财的案子,令人称赞。他想到施大人录取人才的标准,唯才避银,学子们津津乐道。大禹治水,管仲富齐,李冰修都江堰万民受福,魏征进忠言天下安康,这些百姓传颂的故事在松龄脑海中闪过。他激动无比,手拿酒杯细饮慢斟。宝应,这个陌生的名字,虽背井离乡,可那里有自己的希望。幕宾,替人谋化,代人成文,善恶留名,奸贤留芳。贾思勰著《齐民要术》,惠及子孙,徐光启写《农政全书》,后世不忘。松龄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忧伤,能让万载传颂,不是铮铮铁骨碎尽,岂能如此?“青山有幸埋忠骨!”松龄想起这句,他拿起酒壶,喝个底朝天。想想明早还要赶路,便早早睡下!
松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的人讲着故事让他听得着迷。他暗自笑笑,还有比我能讲鬼故事的,于是起身去了隔壁。
同是异乡过客,这位刘先生并不介意,再一听说是淄川的蒲松龄,更是热情,因为他听说过蒲松龄写鬼写妖的事。
松龄心里安慰许多,要是淄川人知道他并不惊讶,这外乡人都能听说自己,看来,写鬼写妖的文章要比这名字更容易让人记住,他请教刘先生刚才的故事。
刘先生毫无吝啬,就讲起《桑生》的故事。一位叫桑生的书生,自己独在家里,只有吃饭时才出去。东邻的书生想吓唬他,就问他怕不怕鬼。这个桑生一笑,说道:“大丈夫还怕鬼,来个男鬼,我有剑;要是来个女鬼啊,我就收了她,免得我寂寞。”
这个邻里的书生看他还说硬话,回去和几个好友一商量,便有了吓唬他的计划。夜里,他们把雇来妓女打扮一番,用梯子从墙上送进院里,叮嘱她怎么样说话。
妓女进了院,按他们教的,来到桑生门前叩门。
桑生正在看书,听到敲门声先是一惊,心想,这大半夜的是谁呀。他端着油灯走近门口,借着门缝的空间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心中一惊。他就问你是谁呀?那个妓女面无表情,低音粗律说道:“我是鬼!”
桑生本来就怀疑这深便半夜的女人,现在一听是鬼,更害怕了,浑身发抖,上下牙直打仗,险些瘫倒。
妓女完成了任务,回去和书生门如实说了,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邻里书生就来找桑生,取笑着他。“你怎么不开门留她啊?你不是不怕鬼吗!”
桑生自咋夜看见那女人后心里一直惊恐,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被他们戏弄了。赶走众人后,桑生的心才平静下来,暗笑自己真相信有鬼了。
过了几天夜里,又有人在叩门。桑生一看,还是个漂亮的女人。他暗自一笑,知道是他的邻里在开玩笑,便打开门,把女子让进来。他见她真是楚楚动人,并不嫌弃她妓女身份,揽在怀里灭烛上床,亲热起来。
桑生亲热过后,这才想起问她是谁,女子说我是鬼。
桑生笑了起来,他伸手扶摸女子身体,这才意识到女子浑身冰凉,再看面部,狰狞无比。桑生顿觉全身麻木,心不再动,死了。
刘先生讲完,看着蒲松龄,露出询问的眼神。他见松龄还在沉思,就对着另一个同伴说道:“怕不?我讲它吓唬了很多人不敢睡觉。”他转向松龄。“蒲先生,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比你写的好吗?”
松龄回过神来,看着刘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这个故事如何?比得了你写的吗?”刘先生重复着。“我觉得没先生的好。我听讲过先生的画皮,有意思,你总是能让死人复活,还让鬼有情有义。”
松龄微微一笑,他知道人们只看故事离奇古怪,不探我心愤所指啊。这不怪他们,是我蒲松龄暗喻太深。“故事吗,有人爱听就好,何必分出高低。”他看看刘先生。“桑生死了却是可惜,若加些东西,使桑生不死,女鬼再生,来个大团圆就更好了!”
“那就请蒲先生加吧,也好更精采!”刘先生说道。
松龄回到房间,余兴仍在,他索性拿出纸笔,记下故事概略。他是不满意桑生的结局,这不怪人家讲的。他们想讲此故事是为了吓唬人,笑话书生误食美色,招来真鬼夺命。世人都怕鬼,遇鬼即亡,却渴望遇到仙,得仙人指点能大富大贵。然神仙虚无漂渺,不易近得。鬼却就在阴间,与人只隔厚土一层,难免来人世做乱。也正是如此,自己才写鬼写妖,妖鬼之谈,民间自古有之,朝庭奈何不了。而民间之爱,却又与朝庭文章相左。唉,松龄长叹一声,百姓乐闻,其言必久啊!
他看看记的概略,略一恩考,便写下《莲香》二字,他心里有了延续。何不让妖鬼都来,与桑生共爱,妖也有情,鬼也有义,有情有义不就是人间吗?比那些无情无义的官府官员,岂不是更让人叫绝。想到这里,他脱衣卧在床上,不免得意。上百里的马上颠簸,让他还觉得床在起伏,不久,他便进入了梦香。
冥冥之中,就见陈怀远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几套拉着沉甸甸袋子的马车,直奔县衙粮仓。他敲开大门,门吏点头致敬。他全然不顾,一挥手,车辆涌入,跟着他进了库房。
高大的库房内,堆着满满的麻袋。麻袋摆得整整齐齐,每个袋口都有官府的大印红。
陈怀远看着众人都站到了面前,垂手一排,等着他说话呢。他咳嗽一声。“老规矩,一石米内补半石沙子!”他走到大个子那,挥手一拳,打在他脸上。“知道为什么吗?”
大个子站直身子,不敢去拭流血的嘴,大声说道:“知道!大爷,小的知错。”他颤栗着。
“知道就好!”陈怀远渺视着他。“还敢存私房,这次大爷先饶你一回,下次剁手!”他转向众人。“我把你们这些街头要饭的带到现在,有吃有喝还没人敢欺负了,本该知道感恩。可现在,有人觉得长本事了。我再重复一次,给官家做事,小心着点,按交待的办。谁在多加沙子,私偷粮食,别怪大爷按帮规办!…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异口同声。
“干活!”陈怀远一指麻袋。“快点,夜里还有事呢!”
众人将车上的沙子卸下,一袋袋惨兑,再把换下的米装上车。沙子兑完,几套马车已装满粮食。
陈怀远看看兑完沙子米袋的封口,满意点点头。“把东西拉到集上,老价钱卖。”
众人应承。
他押着车出了粮仓,眼见他们走远,这才骑马直奔县丞大院。他进了后门,轻车熟路,来到厅内,见县丞己在等他。
“大人,怀远今天已换一半,再有两日便完。”他拱手施礼,站在对面。“这是昨日米帐和钱,请大人过目!”他说着将身上搭裢放在桌上。
县丞微笑着点点头。“怀远,办事干净利索,不愧淄川英豪。”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手伸进袋中抓了一把铜钱,放进陈怀远衣袋。“犒劳犒劳兄弟!”他一指椅子。“自家兄弟,别客气,坐。”
陈怀远也不客气,坐了下来。
“怀远啊,这次震灾,上面就拔了这些,狼多肉少。”他拿起几个厚册。“各里政报上来的灾情太多了,要分是分不过来的,可也得分啊!现在淄川的官员、百姓都盯着这粮食和银子。这粮食可做些手脚,银子却难啊!不过,我还是有了主意,你要去办!”
“大人分附,怀远定当办好!”陈怀远起身拱手。
“坐,坐!不必客气。”县丞看他坐下了,拍拍手中的厚册。“这些里政都是湽川有些名望的人,无非沾亲带故,所以呢,欺上瞒下,那是必然。这次发放震灾钱粮,有几个里政没把我放在眼里,不懂事故。”他把厚册递给陈怀远。“等震灾钱粮一发,你就让你兄弟按册上的人名逐家给我问。找出几户没领那么多人的、没得到册上报的钱粮的就行。记住,别让县衙的人知道,我要单独收拾这些里政。”
“怀远明白了,若大人再碰上真不懂世故了,再报衙门不迟。”陈怀远附合着。
“有长进!不像原来了就知道打架。”县丞笑了,随后一扳脸色。“到时候,我就让他十倍吐出来,买个平安!”他向陈怀运点点头。“这叫手段,告诉你的人盯着新来的县令和捕头。用不了多久,就该露尾巴了。”他得意一笑。“咱们手上有他的东西,不怕他们不买帐。”
陈怀远讨好地点着头。“一个都不放过,全盯着。”他又想起一事,凑近县丞。“这米内来时就兑了沙子,咱这一兑,沙子可不少了!到时候下面一告,那可就惨了!”
县丞一笑。“哪一次不是兑了沙子才震灾的,你还敢告上边啊!”他诡谲一笑。“咱装不知道,跟着掺。我会把钱粮分发下去,老百姓快饿疯了,两天就吃了。再说,能给他就不错了,敢说不字,不发了。”他站起身来,边说边拿起搭裢走向后屋。“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干好交待你的!”
陈怀远弯腰答应着,目送县丞出门。

夜深人静,唯有西北风越刮越大,把街道上的东西吹得满街乱飘,发出啪啪的砸门声。
一行黑影手上提着东西沿着街的一侧悄悄走着,直奔《御春楼》的后面。
御春楼外,几盏大红灯笼刚刚拿下,门前、门后一片漆黑,只有屋内亮着几只焟烛,不时传出女人的声音。
黑影们停在楼后,各自拿着手里的东西向着楼的木窗、木桩涂抹。一人推开没有光亮的木窗,跳进了屋里,其他人把东西递了进去。许久,黑影跳了出来,蹲在两个黑影面前。“大爷,全完事,准让它什么也不剩!”
“好,告诉他们全撒,留下敲锣的,看见火光就敲。”
“是!大爷。”黑影说完,转身一挥手,带着其他人消失在黑夜里。
这里,两个黑影蹲下来,看着楼里晃来晃去的人影。
“这就是于喜来开的妓院?倒是好大。…这畜牲不知抢了多少义军的钱财,害了多少母女。”秋月的声音。
“让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今天先让他受些教训!”陈怀远的声音。
“里面的人没事吧?”
“不会有事的,我们会用锣声震惊他们!”
“把火石给我!…我要报仇!”
“不行,我也恨死这个家伙,是他把我投入大狱的!”
“给我!我全家都让这帮贪官污吏给毁了,到现在我还不知妈妈在哪?里面的这些人,都是义军家属,假如你妈也被逼为娼,你会怎样?给我!”
秋月的身影向前,在窗下划亮了火石。
一道道火苗带着浓浓的松油味窜入各个窗口,在急急锣声里,迅速变成火海。
两条黑影听着向外奔跑的脚步及喊叫声,听着火借风势发出的燃烧声,缓步走进黑夜。

济南府的右学政胡维庸家里,一支焟烛下,两个身影默默地坐在那里。
胡维庸看看王捕头,叹了口气。“这班大人怎么就不管我了呢!”他哭丧着声音。“那银子可都让他拿走了啊!”
于喜来有些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班大人就是想让你能保下全家,才让家奴跑出来给我送信,转告你,好让此事有个了断。”他语气加重着。“班大人被上边派的人看着呢,明早就押解回京。说是押解,其实是王爷派人接回去的!这是主子家奴的关系。你呢?”他看着胡维庸。“汉人,这回清除鳖拜余党,遭殃的还不是汉官。在旗的大不了卸了职,而抄家问斩的全是汉官。”
“班大人还有何交待啊?”胡维庸想着还能不能抓住救命稻草。“我得保命啊!”
“明天大早,巡按就得来抓你,你想能好吗?”于喜来劝着他。“总督祖大人,那是皇上的人。看着学政这块早就不顺眼了,但碍着鳌中堂的大权独揽,不敢哼声。这回借着清余党的事,还不把学政清理干净了。班尔善有王爷兜着,不能要命,你可不一样了。学政这里不出个余党严惩,怎么清理,怎好换圣上的人。你是右学政,贪污受贿的事人家都知道,就是想要你命,还得抄你家,老少充军!”
胡维庸一哆嗦,正正神。“那还等什么?带着家眷跑吧!”他站起身欲去后房。
于喜来一把拽住他,推到椅子上。“你真是个书呆子,往哪里跑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你这拖家带口,还要三车四套的,济南府你都出不去。”他瞪着胡维庸。“到现在你还想着你自己,你一跑,学政里的自己人还不都招了。到时候大刑伺候,你们这些人谁会挺得住?那时,还不是连学政的窝都端了,还得把所有秀才乡试这事兜出来。”他盯着胡维庸。“多少人恨你?你家几代都不得好。”
“我不跑就是等死啊,家呢?儿子的前途呢?”胡维庸有些激动。
“等死怕是等不及了!”王捕头平静下来,语气也不紧不慢。“你也是从四品的官员,又从明末过来的,应该懂得官场的规矩啊!”他轻视着胡维庸。“按实理我这五品官不敢教导你,可谁让大家是一家人呢!出个事,总得把事情最小化了,你想,跟对了人,就能有一切,什么贪污受贿那都是别人的事。现在是主子倒了,别人的主子能饶咱们吗?不会的!”于喜来站起来。“他们想要的是学政里的权,不是要你命。可不要你命,他们能有权吗?不是大清入关时候了,现在就是投降,人家都不要了。懂吗?现在是死几个人的事,不是死不死的事。”
“啊!”胡维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上方,喘着粗气。
于捕头待他缓过来了,轻声劝道。“还记得古人那句话吗?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加深着语气。“班大人说了,他会让王爷把你儿子弄个京官当。下边的老朋友说了,保你家几代人的银子,该知足了。”他叹口气。“要是进了大狱,我就是干这个的,什么灌狗尿、人屎,再说那顿毒打就要你命了。最后,你挺不住,没有能挺住的,全招了。招了人家也不会让你活的,只是又多带几个朋友,把儿子全家的前途都弄没了。你想想,熟重熟轻?”
“我知道了!”胡维庸有气无力。“我是该死了,让大家都安心。”他慢慢起身,站了起来。“我去交待几句,也好上路!”他目光呆滞,喃喃自语。
王喜来也站了起来,拿出两张银票,塞在胡维庸的手里。“看看,这是班大人和下属们先拿给孩子的,让你风风光光入土,每年的今天,大家都去给你烧个纸。”
胡维庸一言不吱,慢慢挪着脚步进了后屋。
于喜来见他出去,拿起一个茶坏空了空,放在桌上。他从怀里拿出纸包,打开后将粉末倒入杯中,拿起地上水壶一点一点倒满水杯。他拿起杯摇了摇,放回桌上。
不多时,胡维庸慢慢地走了回来,后屋里传出了女人的哭泣声。他坐在椅子上,看看外面的夜色。“什么时辰了?”
于捕头拿起茶杯走到他的近前。“子时过了,应是丑时。”
“多活一天了!”他接过杯。“早点让大家安心吧!”说完,他一扬脖子把水喝尽,又把杯轻轻放在桌上。“去告诉他们安心吧!”他微笑着,头一挺,瞪着眼,张着嘴死了。
于捕头弯下腰,用手试了试鼻口,再起身用手将胡维庸的眼皮抹合在一起。他看看后屋,听那里的人还在哭泣,脸上一笑,奔前门走了出去。
“该死,该死!”蒲松龄喊着。
松龄睁开眼,又是一场梦。再看看天色,已有鱼白。他起身收拾东西,告别店家,骑上马向南而去。两边的风景很好,可他心中不时闪出咋夜的梦境,愤愤便油然而生。
无须扬鞭自奋蹄,马儿似明白他急迫的心情,更和他一样好奇着异乡风光,用力地奔跑在山水之中。
松龄的心绪又回到了昨天的梦里,无奈地叹道:“怀远啊!秋月啊!你们怎么能作出这等事情啊?为何还要帮着官吏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圣人说过,饿死不吃掘来之食,渴死不饮盗泉之水。做出这样事来,便与盗贼、恶棍何异啊!”他回望着走过的山川和旷野,恨不立刻回去教训他们,站到他的面前大声地问:“你们在干什么,可知羞耻二字?”。他重复着,耳边却仿佛听到怀远在说:“先生,我们不是读书人,不管那圣贤不圣贤的,我们老百姓就想过个安稳日子。你看看,他们讲圣贤之理吗?让老百姓卖儿卖女,逼着老百姓交税交赋。交不够就打,就关进大狱,这还有圣贤之理吗?他们这样教化,我们就这样学,比他还凶恶,比他还无耻。”
“岂有此理啊!”松龄的心在反驳。稍后,他仿佛看见了秋月。“你说说,你和他不一样,当知羞耻二字吧?”秋月仿佛在说:“先生啊!秋月还不懂事就被抓入大狱,又让谢万财这个禽兽百般折磨,羞耻二字已不知道。若知道圣贤所说的羞耻,秋月就不该活了。我之所以还想活,就是我死不起啊!我父亲他们义军与百姓如同一家,却都活生生地死了,他们都是为别人死的。几万只眼晴在冥冥中盯着我,我怎么敢为自己活着,我就是要为他们开心而活。”
“你也如此!”松龄心里难受。“善恶自有报应,何须你们申张。你们这是不忠不孝啊,如何对得起那些同情你们的读书、为官之人啊!行大道,遵纲常,乃是我们的事啊!”
“先生啊!虽是你救得我们,善心所为。”秋月眼睛含泪。“可是我和怀远却可怜你啊!没日没夜读那些诗书,年年岁考,日日忙于营生。三年去一次乡试,总是高兴而去,悲愤着回。你也不想想,那些大户人家孩子带着推荐之信,带着银子,一次就中了举人,而你总信青天白日,总信会遇见识才之人,结果,现在哪有包公在世,狄公雪冤啊?先生,我们可怜你的思想,顽固不化,一条道跑到黑。自己呢,万般不会,孤贫刁酸。还有家里,日无存米,月不见浑,这如何是大丈夫所为!总算是盼到先生低身学会营生,也只是终日与人子教授学业,忘了自家子侄,这羞耻二字难道不当加先生吗!”
“不要再说了,秋月。”蒲松龄抬头看着远方。“你们只见形眼前的所为,谁能懂我心中苦衷。哪个要做大事之人不是身经苦难:大禹冶水三过家门不顾,越王勾线卧薪尝胆而吞吴,楚霸王为进取破斧沉舟。”蒲松龄如数家珍。
“那些都是王候所为,与先生何干?”怀远笑道。
“与我有干,大丈夫要有意志,才能立行。管仲危难中治齐名扬,郭子义乱世里疆场忠孝。”蒲松龄还击着,心想连书都未读过的娃娃,还敢说我不知羞耻。
“先生啊!那些古人是名扬天下,可细细数来,自古能有几人。你做此梦,天下读书人,世子富豪,没有一人不做此梦。”秋月怒目以视。“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贪官污吏呢?为什么没有那么多郭子义、管仲啊?秋月不懂太多,我就知道考取功名之人无非是进了牲畜窝里,虽然吃好的,喝好的,妻妾成群,有人来喂,却再不干人事。秋月看此类之人,羞耻都不配,禽兽而己。我们走到这里,干出这些事来,还不是他们逼的。可我们还知道扬善惩恶,有情有义,这不是走人间大道吗!你看过水浒传吧,那些人也有不同的历程,杀人的,放火的,劫财盗窃的。可他们行侠仗义,济人之难,不为自己,故百世流传,人人敬仰。先生试问,这不是行大道吗?你敢出来和他们斗吗?你虽有心却无力,甚至惧怕。你都能分辨出善恶了,却还没有行动起来惩恶,与那些假和尚、假老道有何区别?”说完,两人无影无踪。
松龄在马上回过神来,长叹一声。他勒住马,随后下来,走在路上。“万里风尘南北路,一蓑烟雨短长亭。何人夜半吹湘笛,曲到关山不忍听。”他的思绪里伴着家人,伴着官吏蛮横身形,伴着卖儿卖女情景,伴着秋月和怀远的羞辱,矛盾着,痛苦着。
“你能分辨善恶,却没有行动起来惩恶!与那些假和尚,假老道有何区别?”“可我们还知道扬善惩恶,有情有义,这不是走人间大道吗!”这些话在他耳边响着,松龄迷着双眼,望向天际,心里暗下决心。
他心情开朗起来,此番为孙县令做幕,这不就是施展才华的机会吗!“心中常有如来意,身间必挂降妖刀!”
他翻身上马,一提丝僵,两腿跩蹬,单臂空中划圈,向前冲去。




















诗文华丽接来送往图卓异
官场漆黑高吼低吟似梦中

“青草白沙最可怜,始知南北各风烟。途中寂寞姑言鬼,舟山招摇意欲仙。马踏残云争晚度,乌啣落日下晴川。一声欸乃江村暮,秋色平湖绿接天。”
松龄带着三分醉意,挥笔写完,脑海里还是荡漾在那不同的山水之中。离家时秋色已浓,而这宝应还是绿色盎然。运河宽阔,水深潜流,湖水连天,山形如画,真是和淄川两重天。他提起笔来,蘸满墨水,又在稿纸上写着:“风尘漂泊竞如何?湖海豪襟气不除。花影一帘新剑佩,云山万里旧琴书。”
他停了下来,想着孙蕙给他接风洗尘的饭菜和气派环境。同是读书之人,所处相差太悬,他再次挥笔:“人家绿柳寒烟里,秋色黄流晚照余。钓艇归时鱼鸟散,西风渺渺正愁予。”
松龄正沉浸在异乡天地的梦景中,见刘孔集走了进来。他忙放下笔,请他坐下。
刘孔集一笑,拍拍他的手臂说道:“咱俩还客气什么,以后就在一起居住了。今天孙大人专给你接风洗尘,家中内室、丫环,外面仆役、杂工给你引见,对你评语极高,实属孙大人罕见!”他拿起松龄写的诗词。“可蒲兄不胜酒力,中道就跑了。大家以为你旅途劳累休息了,闹了半天你老兄回来写这个了,…好诗!”他点着头。“真是好诗,这意境跟我来时所想一样,可惜我是写不出来了。”
“刘兄过谦了,松龄只是偶感而发啊!”
“真不是夸你,你的文笔确如大人所说,流畅自然。”他示意松龄也如自己这样躺在床上,然后灭了灯。“你这一来啊,可要让我轻松不少,愚兄真是力不从心啊。”
“怎么这样忙吗?”松龄有些诧异。“我见过淄川县令,并非那么多事啊?”
“那里怎么能比此地啊!”刘孔集笑出了声。“蒲兄,你一路走来,或许看到了吧,这里南北商船、漕运,巡查、公务等船只不断;东西两面,更是连通两省陆路要道,咱就在这交叉点上,你可想而知。”他叹口气。“这一年里,光迎来送往就数十次,哪一次都是提心吊胆啊!”
“你是说你提心吊胆还是孙大人啊?”松龄听出可能说的是孙蕙,可自己不敢想像他会提心吊胆啊。在淄川,这县令是尽训斥别人,铜锣开道,衙役两面伺候。
“当然是大人了!”他无奈摇摇头,枕头发出了响声。“唉,我一个幕宾,贱命一条,有何所惧?”
“刘兄,你一说我倒有些糊涂,大人乃一县之长,所到之处自是乡里接待、伺侯,怎么会有恐惧之意?”松龄爱问原委,何况这不可思议之事。
“蒲兄误解了!”刘孔集耐着性子,他知道松龄会多问些。这事孙知县已分附过,要多让松龄了解,也好能尽快分担一些事务。“蒲兄啊,你要是不困,我就多说些,你也了解些许。”他坐了起来。
松龄赶紧也起身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不困,刘兄若不累就多赐教,松龄也想早日为大人分忧!”
“刚才我说的是指运河及东西驿站的迎来送往。”刘孔集提高些声音,在黑夜里,他能感觉到松龄眼晴的闪动。“这大运河就是朝庭的大动脉,官员来回走动,粮食丝绸北运,商户南北互动,就这一项,你该知道有多少事了。水运驿站,陆路驿站,官商不停。”
“这与大人还有关系?”松龄问完才感觉到,此问有些肤浅,那官商往来岂能与县令无关。
“驿站正在本县辖内,过往官员都在六品之上,商户也是各省大吏门人。他们一到,咱大人按理就得接送,直到人家满意。稍有不顺,便是漫骂恐吓,你想能不提心吊胆?要知,他们随便一纸弹劾都可罢了大人的官。”他叹口气。“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你慢慢就知道了。从明日起,你先给大人书信这事接了吧,他也能省些心。”
“书信往来吗?”
“还有对上司的奏报,县内官绅的请、回之类杂文。你熟悉这类文章,都是些华丽词章,互贺互祝,只图人脉。”刘孔集又叹口气。“我是头痛了,疲于应付。你来了,救了我。…以后再有什么事,我可就讨教蒲兄,你可别烦!”
“刘兄客气,松龄知无不言。松龄刚到,如有不妥之处,请刘兄多指点!”
“好了,好了!咱俩都不客气了。”刘孔集打个哈欠。“我们早些歇吧,明日也有精神!”
俩人重新躺下,各自调理枕头被子,安静下来。
松龄虽然很困,却难以入睡。昨日还客寄他乡,心事重重,想着许多见到孙蕙时的冷暖。转眼自己躺在孙家的客房,一天犹如梦里。孙蕙平易近人,不以官职自大,安排自己周全。自己得到一个县令大人的宴请,还抬爱自己,此生第一次。他有些感叹,自己所见所写官吏,哪个如此?也许是故交吧!一切未曾露出,可对自己的接待,还是让人感动。
他的心还在飞扬:自己以往看到县衙,远则敬重,近则生畏。自己多少次梦想过,必有一日也会高坐上面,可到现在还未曾进过公门。明天就要进去了,陪着孙蕙进去,自己会在那里不知要进出多少次。那些衙役、差官都会与自己走动了。想到这,松龄暗笑自己,自己就要和心目中千夫所指、万民所骂的狗官、凶吏在一起共事了,真是爱恨交加、哭笑不得。刘兄说要安排自己帮孙蕙写其好友书信往来的信件,这倒不难。他脑海闪现出友人信件,家信书写格式和过程,还有向上司报告的可恶文章。他这种事情都会有很多,孙蕙待缺多年,与同期进士多人往来,在京城又补过刑部侍郎,自然相识很多人。他爱好结交,信不会少的,能将这事交给自己,可见孙蕙信任自己。信任,这是一荣誉,也是试金石。特别是对自已,信任是感动和有责任地付出。

果不出刘孔集所料,第二天吃过早饭,孙蕙就带着他们及随行到了县衙。
远远就见县衙威风地占据着道路一侧,高高的建筑俯视着周围,十多阶缓台向上,直到县衙大门,让人觉得衙门高高在上。门前的差役穿着官服,配着长刀站在那里,警觉地巡视着。
孙蕙的轿子没去正门,而是到了县街后面的大院。
门吏早已开门等候,待人与轿子都进去了,方才关好院门,进入自己的门厅。
孙惠下了轿,正正官帽和官服,目不斜视地走进大厅。众人在外,整理着相应的事。刘孔集领着蒲松龄进了紧邻大厅的孙蕙书房。“以后先生就在这里了!”刘孔集一脸笑容。“多气派!文房四宝,典籍史料,样样俱全!”他一指案边的椅子。“这可是大人的专座,衙门的人没人敢坐。”
松龄见书房确实宽大,书籍丰厚,案上还尚有未完成的书信,便能想到孙蕙在这里没少写东西。“确实够用!”
孙蕙笑迎迎地走了进来,两人早已礼貌站在了一边。他看看松龄。“蒲兄,这地方以后就是你的了,可还满意?”
“大人称我蒲先生即可,公门无私事。”松龄施礼。“大人书房如此宽大,藏书丰沛,松龄实在满意,且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满意就行!”孙蕙笑了。“这是私室,称呼无需拘泥,礼数也就免了。在外面,有外人在,大家不妨作作样子罢了。”他把手上几封信件递给松龄。“蒲兄看看,按礼数给人回了,…写好我先看看。”他看看刘孔集。“我们今天还要去河滩,晚上回来再聊,唉,忙得要命。”说完,他先脚一走,刘孔集和他打个招呼也紧跟出去。外面人声沸腾,马蹄错落,“大人要起身,快,快!”。在衙役的吆喊声中,马蹄声出了院门,渐渐远去。
松龄独自一人在屋内,享受着满院子的寂静。他走到门口,透过没关的门,看着外面的一切。这是方方正正的院子,四周都是房屋。正南一间通道直入高高的县衙大堂,正北则也有一处设为后门。孙大人的后厅就在隔壁,坐北朝南,靠在左则。自己的房间就在大厅左边,临近东北角,抬眼可见满院。
他抬步走出房门,看看四周,也熟悉一下吃饭、取水、出贡场所。他好奇地看着门上的牌匾,什么役馆,马户,长接,典史,巡检,驿丞,税课司等,他猜着这些部门的职责。
不知不觉,他站到了院子中间,不经意看到了北门的两个门吏正站得笔直,注视着自己。他礼貌地点点头,两个门吏迅速小跑来到他面前,拱手施礼。“蒲先生,在下北门门役,请先生分附!”
松龄一惊,随后明白这是孙蕙早有吩附,他忙摆手。“无事,无事,只想熟悉一下环境。”
“蒲先生,出恭处在东南角,紧临水房。”门役手指那边。“饭堂在西南侧,吃饭时自会有人去请先生。先生若邮寄书信,见客,外出等,就吩附下官!”
“好,谢谢两位,如有事情,定是讨扰!”松龄握手示意两人回去。
两人施礼,随后小跑到门亭边站好,挺胸抬头,手按腰刀。
松龄暗自兴奋,这还是头一次享受着衙役的礼遇。真应了那句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自己非官,仅是县令一幕客,就足令这些人敬畏了。而自己文章名声在外,淄川的衙役也没有尊重过自己,每次收赋都是喝来喝去,全没敬重之意。看来,这官府之中,势利之徒,皆是如此。他心中不免更感激孙蕙,给自己一个身份,一份荣誉,更给自己提供了实现忧国忧民报负的机会。
他回到鹤轩书屋,展开纸,提起笔写了起来。
“古循良物阜安民,尝闻襦袴兴歌,顾兹万井寒烟,真惭黑夜。”
“众疮痍啼饥号冻,每恨拯救无术,只此一腔热血,可对青天。”
松龄看着两联,内心起伏,这就是自己的真实的写照。把一腔热血用在帮孙蕙分忧的事上,象子牙、叔齐那样纠正他的不善,助他青云直上,造福更多人。
他躇踌满志,但见案上有《鹤轩笔札》,他知道那必是孙惠作品,轻轻打开。
映入眼前的是一幅长联。
“为诸生时,动思立名当世,谁意一身而集万若,可惜肺腑空存,销尽英雄羞鬓发。”
“读循吏传,深恨不见古人,试看隔年而生三灾,不知龚黄再现,用何长策计安生。”
松龄一时不解,孙蕙怎么如此说呢?“集万苦”“肺腑空存”这些句子里带着他的难处。区区县令如此自喻,那知州、道台、巡抚是要苦死了!他向下看,渐渐明白了。“隔年而生三灾”这句让他有些震动,他看一眼落款,竟是康熙八年,亦就是去岁。
松龄直起身子,目里悯叹,心里在想那个时间便是孙蕙刚刚来此地上任。其刚刚上任,就赶上两年三灾,这说明大灾还没完呢!松龄摇摇头,自叹一声,家乡一年遭灾,便有饿夫要饭,若连年有灾,百姓便有卖牛抵房,若三年有灾,则卖儿卖女者满街,十屋五空,荒地无边。他想起自己在连年大灾时的难耐,自已东奔西走,起早见黑,才得活口。若不是希梅、笃庆、怀远等人接济,家中恐怕会断炊。兄弟虽有,确如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寒蝉,偎栏自热。他想到了父亲,逝去刚刚一年,正值灾年而病,求医问药,只靠巫师三道纸符。唉,生于书香门第,尚有家资,可赶上改朝换代,日渐损耗,到头来却只得几块薄板护身。虽有儿孙哭泣,也只是单歌独影,勉强入土。唉,松龄长叹,怪自己无能,屡考不中。“沉舟侧畔千舤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眼见着后生个个举仕,自己却还要苦苦挣扎于贫困之中。如今,自己总算躲开了白眼与讥讽,却是在他乡异地。
松龄看看刚写的两联,淡化了心中的不快。他抽开来信细读,也好替孙蕙分忧。他读了一封再接二封,都是些问候夸赞之文,有来自京城的官员,也有来自乡邑的士绅。文字各有书写特色,内容却都是华丽词章,每每都有夸奖,常常比作古代圣贤,极尽奉承讨好之姿。也许官场就是如此,彼说我和,礼数淋漓,而私下却各怀心腹事,袖中一把刀。可便是如此,众人表面仍需粉饰。
他铺好纸张,选出一支毫毛笔,很是合手,沾了墨,小心用笔,一串串秀字跃入纸上。

几天功夫,松龄便熟悉了一切。他每天除了繁多的书信、贺札外,还要帮着写些寿屏、婚启、祭文,甚至是墓志。他以县令口吻盛恩朝庭,夸奖他人能事,诚恳父老抬爱,意深深,情切切。
孙蕙每次都满意点头,几次竟人前夸奖。这让松龄心里安慰许多,渐渐地,他已能读懂孙蕙的心思。游刃之余,倒可以与家人、好友互叙衷情。
这日,驿丞回报孙蕙,河道都御使罗多罗大人将视查运河清淤情况,沿图各县及淮扬道使都将跟随,现场看各县进度。
孙蕙召集衙内所有差役全都上提,协助原有差官,指挥民工加速清淤工程。全县衙内人等一律骑马,没马者坐车,出了县城直奔河提。
松龄与刘孔集跟在孙蕙后面,并马而行。他从孙蕙那里已得知两年三灾就是水灾啊,宝应沥青沟决提后又赶上地震,屋漏又蓬连阴雨啊。再加狂风伴舞,这流水竟起波浪,一直淹到县城。刚有些好转,这邻县高邮州清水潭又决了口,水聚低洼,直灌入宝应。而高邮决口处未堵,致使宝应虽然堵了自己的沥青沟也无济于事。洪水泛滥,使孙蕙整日忙于分散灾民,救助百姓,放粥搭棚。他也不忍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饿死田野。于是下令,除给朝廷的赋税外,免除一切苛捐杂税,立碑为誓。这边刚刚让百姓有了盼头,着手自救,这边运河的河道都御使却来了公文:宝应河水泛滥致使运河淤泥太多,影响漕运,着令宝应即刻组织七千民工,于四十日内清淤完工,违者按律处罚。孙蕙不敢怠慢此事,连夜命差役征招民工,优惠工资。可水患连年,流离者大多,余者也是老少病残,几天过去,才招得千人左右。
孙蕙不忍官役再户户抓丁,家家崔工了,只能带这些人开工。
时间飞逝,开工半月,却工程完成不及十分之一。
孙蕙焦急着,可看到灾祸中的百姓难之又难,苦之又苦,决意面陈困难,求请延期完工。今日河道来查,松龄真替他担心,他知道,这都御使乃正四品大员,还是旗人。
来到大提之上的驿亭,孙蕙和众人都能看到远处运河里清淤民工正在劳作:一个个赤裸的上身沾满稀泥,搬运着,挖掘着。旁边的差役催喊着,不时挥动手中的鞭子。他看看众役,指着工地。“都去!下水清淤!”他提高声音。“此次若得大人延期,本官将与诸位同立水中,直至完工。若难得延期,本官一人顶罪,与你等无关。”说完,他转身背对众役。
刘孔集一挥手,众人只得走向工地。然后,众人脱了官服,站在河边,弯腰四看,却不动手。唯刘孔集上船指挥,时时喊着方法,接篓传泥。
松龄目睹一切,似与梦中某事相似,可看着孙蕙背影,又生出怜悯。“树百兄,陈述缘委,还望心平气和,别被他人挑出口误!”他上前压低声音,不无关切。“想兄心系百姓,语自生情,必能感动河道。”
“蕙就是失去此职,也不可能如他所愿!”孙蕙回过身来,语气坚定。“蒲兄,你都看到了,民不聊生啊,我再为一人之利,不顾百姓生死,就是保住这头上乌纱,也是枉读圣贤之书。怕到时连你蒲兄都不耻于我,还何谈回家乡往见父老了!”
远远的,一支人马打着旌旗赶来。
松龄听完孙蕙所言,内心热血沸腾。这一句话打消他所有顾虑,让自己仿佛溶于孙蕙的前程里,甘愿与之同沉浮。“树百一言,当石刻之,必能照后代千秋!”松龄将他推上绝峰。“他们来了,树百兄,接吧!”
驿亭几人跑了出来,站在一侧,也看着孙惠。
孙蕙转过身去,见他们勒住坐骑停在眼前,才整理官服,单腿跪地,深埋脸孔,大声喊到:“宝应县令孙蕙叩见都御使罗大人、沧扬道副使张大人!”
几个驿吏也跪在孙蕙后面,松龄忙学着驿吏,远远跪下。
罗多挥手,众人都跟着下了马,两位带刀护卫气势凶凶站在孙蕙一侧。他向前一步,看看孙蕙,脸色铁青。“你就是宝应县令?起来吧!”
“谢大人!”孙蕙后退起身。“得知大人巡查河道,下官早早恭候,以得大人教诲!”
罗多望着运河里的民工和差役,根本不愿听他的恭维。
随行的一位五品官员从工地走回,来到罗多面前拱手说道:“大人,只有千人左右,施工不足两成!”说完他站立一边。“期限不足半月。”
罗多面无表情,看着孙蕙,见孙蕙低下头,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下官宝应县孙蕙。”
“可曾收到河道公文?”
“下官收到,便开始组织民工清淤!”孙蕙抬起了头。“大人,下官…”
“不用解释!”罗多仍是双目带火。“背讼公文!”
“着宝应县组织民工七千,四十日完成清淤。”孙蕙大声说着,随后语音转大。“大人,实非下官怠慢,实则确有隐情啊…”
孙蕙话还没有说完,罗多的鞭子已打到他的身上。孙蕙顿觉身上火辣辣地痛,可他自己还是得向罗多求延期啊!“大人,二年三灾,百姓流离,我…”又是一鞭子打断了他的陈述。
“闭嘴!”罗多一声断喝,吓得众人都是一惊。松龄偷眼看着,心里痛骂着,又多了许多对孙惠的担忧。
“小小宝应县,芝麻大的官,竟敢违抗朝庭河道旨意,减人施工,我看你是活够了!”罗多脸上的肉在蠕动。“本官不听你狗屁详情,也不爱听那些之呼者也。本官就知道你个宝应县令不给我按时完工,耽误了漕运,看我怎样弹劾你,叫你再无生路!”他说完话,也不再搭理孙惠,回身上了马。
“大人一路劳累,下官还请在驿站吃顿便饭,也好休息一下!”孙惠也不顾脸皮和身上的痛了,大礼请求。
罗多冷笑,一提丝勒,那马率先跑出。后面的随从也提马相随,尘土过后,孙惠跪着身影仍在那里。
松龄上前将他扶起,轻轻帮着整理官服,见他面色发白,知道他的心情,欲言又止。
衙役们见他们走远,一个个争相穿衣上堤,立在那里,看着缓缓走来的孙惠。民工也看到了刚才一幕,他们站在水中,同情地看着县令。
孙蕙看着众衙役,一言不发。他抬手慢慢脱下官服、官帽,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他缓步走向堤下,站在水中。
两条血印在他的后背上闪现,深深印在民工和衙役眼里。
衙役们又脱着衣服,一个个走向水中。
一匹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到了近处,孙蕙才看清是淮扬道付使张大人。孙蕙上任以来,没少和他打交道。每次他来,都在驿亭呆上两天,当然是好洒好菜,这里最出名的泸鱼,每顿必吃。时间一长,自是无话不说,也就成了朋友。他是副使,没有实权,无非按着命令看看这,走走那,只要不在淮扬道衙门里,去哪都行。用他自己那句话,在那碍大人的事。孙蕙知道这次陪着罗多,又是淮扬道指派他去接的。虽在行列中,却也是摆摆样子,一句话语权没有。
张大人停了马,站在那里朝这边望。
孙蕙忙上到水面,再爬上提坝,到了他近前。“张大人,孙蕙这身,也就不多礼了!”
“无妨,无妨!孙大人。”他无奈地看着孙蕙,语气也略带讥讽。“你看看你,堂堂一县父母,这成何体统啊!”
“唉,张大人,别人不知你还不了解这宝应县。”孙蕙叹口气。“水灾严重,流离人口俱是劳力,而家里唯老弱病残。”孙蕙没法和他说不想强追百姓,只得说谎。“全县一半土地都在水中,谁还坐吃等死啊!”
“哎!事到此时说这些能有何用?”他同情地看着孙蕙。“罗多是个武夫,他才不听这些呢!你想,运河乃大清动脉,南北调运物资、官兵,漕运总督是一品大员。这河道官员直通朝庭,都是旗人官员,可见重要。”他叹口气。“今天之事你该知道后果,就这些人,怎么也不能按时完工。罗多所说,可不似儿戏,他想弹劾谁,地方不敢保!”
孙蕙也叹口气,无奈摇摇头。“孙蕙自上任以来,已尽全力救灾抚民了。各项公函也按命完成,现清淤之命,竭尽全力,身心疲惫。若有论罪,也只能听由天命了!”
“胡涂!”副使带着埋怨。“这一年多的迎来送往还没明白,哪个不是敲诈勒索!他这一路,骂了几个县令,还不是收了好处才开通。”副使严肃起来。“赶紧备些银子,追到前面驿站,也好求缓。”他拍着孙蕙。“先保住乌纱,银子还怕回不来,又不是掏你个人腰包。我回来就是为了你好,怕你不知轻重!告辞。”他说完上了马。“我还得回去伺候他们,记住,快些。”说完,他打马急驰而去。
孙蕙光着身子,下身布裤紧贴着身体,站在那陷入深思之中。若按张大人指点,自己可就入乡随俗了,终身再别想改变名声。这众多官员,皆知此道,以后稍有一事不送,还是如此下场。那些听说被查官员,不都是窝案吗!他摇摇头。若是不送,必须能保工期内完工。完工必有充足的民工,他看看河提下的民工,顿有想法。这是一种赌博,赌的是他一年里减赋震灾的情感,换的是老百姓的同情。他下定决心,向提下走去,紧邹眉头。
衙役和民工将他围住。“孙大人!你没事吧?他们要干什么?”几百只眼睛看着他。就在他和张大人谈话之时,松龄和几个驿吏都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众人。他是想让衙役们理解孙大人的苦衷,回去后再多招民工,接期完工。
孙蕙走向一块高处,向着大家,提高了声音。“有人给我出主意,说为了能延期,也为了保住官,让我拿县里的银子送礼。”他愤怒地瞪着眼睛。“我告诉大家,那银子是震灾的,是老百姓的,我不送。就是丢了官,也不送!”
“不送!不送!”“我们出工,我们出工!”
运河里,民工激动地喊着。岸边上,众衙役也激动地喊着!激动的人群都下到水中,使劲地挖着,运着,编织出从没有过的和谐场面。


















哀歌遍地新闻总入狐鬼使
红颜飘香斗酒难消磊块愁

高邮州的衙门经过人进人出的忙碌后总算安静下来,几处房间亮着灯光,伴着熟睡的鼾声,让院内充满疲惫。
松龄坐在灯前奋力疾书《大人行》,脑海仿佛还闪现着这几天的恶梦。他想尽能够充分表现的词句,带着满腔愤怒,让笔峰流畅。“人声马声腾寒苍,河道填咽赛康庄。”“尘霾暗天白日黄,庐儿狰狞噪官堂。”“可怜大令虽强项,库储搜竭民亦殃。”一气完成,松龄还耿直于怀。这就是皇上身边的钦差大人吗?他所到之处,官员前呼后拥,填满运河驿馆。他的家奴光天化日打着驿吏,骂着县令,凶狠心毒。而堂堂皇上身边的重臣却熟视无睹,任其疯狂。更可恨的是跟随的地方官员,为了钦差高兴,不时躬身笑陪,学着鸡鸣狗跳,俨然一番天真无邪、婴儿戏闹。
松龄对孙蕙这几天的羞辱而不公,本来他都为孙蕙安排好了,借着江苏所有官员都在的机会,让大人们看看高邮州的水灾,也好加拔灾后生产银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守着泥地,无法播种吧。一年之季在于春,没有春播哪有秋收。可他们的苦心落空了,这些官员住在驿馆里,整天忙着接待地方官员的贺见,没有谁愿意视查。最可愤的是孙惠每天东奔西跑,准备着佳酒菜肴。到了晚上,还要有歌妓乐工,通宵达旦。可恨的仪仗、随从就是一百多人,旌旗,幡帐,号角,护卫,马伺,船工等都住进了县里驿馆。他们仗着主子,要吃要喝,挑肥捡瘦,一时城内鸡犬不宁。驿卒忙于伺候,搬尽仓储物资,抓尽了城内的鸡鸭鹅狗,能把责骂声当成陪笑的礼数。到了夜间,妓院里灯火辉煌,人声沸腾,莺歌燕舞。
城里和河道上,歌舞升平,盛世吉祥。另一侧,百姓哭着死去的亲人,看着收拾干净的地却无种春播。
巡按,道台,扬州知州不停地命令着孙惠,要如此这样,要如此那样。名义是借,实质为要。孙惠明知此道,却无能为力,只能督促差役去办。差役为了要个卓异考评,就得把县令的事做好,县令为了得个考评的卓异,就要把知州的事作好。为了一个考评,大家都忙着,忙着让钦差满意。
他们走了,留下一片狼藉。看着孙惠和差役的疲惫,松龄有些心痛。这个夜,高邮很静,这个夜,高邮很空。唯有松龄,面对油灯,心潮澎湃,笔锋似刀。
这高邮州本不该来,松龄陪孙蕙却来了。水灾刚刚抚平,人灾却带走百车资物、春播的银子。松龄想起了河工之事,孙惠的讲话让那么多人激动,他们第二天竟然带出一万人的乡众来到大提,没用差役嚎叫,六日完成了清淤,提前工期。老百姓是信天地鬼神的,他们也分辨得出善恶,这种行动不仅仅是感恩,更多的是看到希望。罗多来了,他被眼前民工的气势吓呆了,再没骂上一句。他笑着对孙惠说道:“你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是能官,我保举你!”结果,没有两月,扬州布政司公函到宝应,“着孙惠暂兼理高邮州县令!”。别人都替孙惠高兴,可松龄知道,孙惠并不喜欢。哪个官员愿意去灾区,那里洪水泛滥至今仍没封住提口。他帮孙惠查过县志,就在头些年的大水中,竟有死浮三万。他替孙惠写信给上司婉拒此职,可没能批复,等到的是差官催他前往高邮的公文。
松龄跟着孙惠走遍了高邮、宝应两县,他的内心里不能平静,处处有感而发。他看着那厚厚诗稿,不忍想那伤感情怀。那日,他帮孙惠写完书启,已是掌灯。见稿纸不多便出了衙门,走向灯光稍亮的街道,那里原是妓院。自己好笑便折向小街,在半明半暗中行走。正赶上一位男子打骂着他的女人,手拉着她的衣服拖行着,女子不断哀求。松龄气愤起来,上前喝住了男子,想在这宝应地界还有此事,何况自已整日身在衙门,县丞、捕役哪个不认识。男子一愣,大骂着多管闲事的拦路人,可细仔看来才知是县衙的师爷。松龄也认出下他,原是县衙里的一个站堂差役,那拖拉的是他妻子。那女子见喝住丈夫的原是县衙的人,大声哭泣起来。“他没银子送礼,竟答应一大户管家,把我送去陪他三天。”
松龄怒问差役为何要银子送礼,自己之妻如何让人糟蹋。差役无耐地摇摇头,开口说道:“蒲先生应该知道,象我等小役一年饷银也只是糊口,除非升了职,做个骑丞,捕快、巡检,还能捞些其他收入。所以大家都争相讨好上司,到时考评得个卓异,到期才有升职。头几日收到了请帖,先生所写应当知道,县令大人生日。现在大家都在准备,我是实在没法,才这样的!否则,大人见我没礼,不能晋升,误了前程不算,就是小人前两年所送之资也白费了。”他给蒲松龄做着揖。“看在你我相识份上,先生莫管了。”他说完拉着妻子便走。
松龄眼望他们背影,摸摸自己空空的衣袋,也只能叹气摇头。还有,高邮州的水灾区辖里,松龄陪孙蕙巡查灾民,他目睹了可怕一幕:松龄没有跟着众官差查看粥棚,独自一人走进村内一户,黑暗的房子内两双惊慌的眼睛看着他。他看着他们,个个瘦骨嶙峋,衣不掩体。他能看出这是而立之年的夫妻,确没有一丝的幸福。“老人病死了!孩子也发热死了。”
松龄难过地责备为何不去领粥啊?“他们不放米,就放草叶,吃完胀肚子痛。”松龄想起淄川的灾年,自家也是如此啊,可没想到震灾的米粮还有人敢中饱私囊。他拉开了锅盖,一堆自骨浸在水里,那骨头在荒郊野外再熟悉不过。他悲愤地回到街头,在里政家里找到了孙蕙。却见里政陪着县令喝酒,吃着鸡鱼。他看看给差役和自己的饭菜,也有洒肉,却怎么也吃不下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松龄品味着杜甫的诗句,内心再难平静。他看看喝着酒吃着肉,满嘴流油的差役,对他们被上司差役打骂的同情荡然无存。还有一次,松龄按孙蕙吩咐,带上宝应县捕役赶往乡下,蹲守盗贼劫匪,因这里已有几起盗抢之案发生。众人在黑夜里静静观察街道上的一切,以期一举拿获顽匪。果然,三个黑影又出现了,他们身手敏捷,直奔一处大院,然后,三人相继跳入院中。
松龄知是劫匪,命捕役们守在其必出之地,要人脏俱获。果然,不一会,院内传出哭叫之声,随后,三个黑影拿着包裹跳出墙外。三人尚未站稳,捕役们已将其按倒在地。然后,捕役们将三人捆绑起来,押进院内,借灯光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抢匪竟是高邮州捕役,松龄一问才知,他们已有两年未得俸禄,且因水患,自家亦有饿死之人。众人再无来钱之路,只能与其他壮汉一样,干这无本生意。

松龄翻看着诗词,一首《夜下扬州》映入眼底。“梦醒帆樯一百里,月明江树密如排。舟中对月拥窗坐,烟舍村楼尽入怀。”他想起了宽阔的运河,愉快的旅程,争渡的帆船和扬州的西湖。这是他和孙蕙同去的,到州府公干,他真是开了眼界,才知水火两重天。自已所见的都是灾害连年,百姓水深火难。可这里却是人来人往,衣着艳丽,车水马龙,楼台烟雾里,柳树排成行。这里居住着州府官员,南北客商,集市货旺,商辅村立。松龄与孙蕙对饮,你和我扬,诗请画意,一路风帆高唱。
“蒲兄,这扬州府内可有很多高官巨商,再加前朝才子佳人,自是别有洞天。若是在此种风景为官,才是红袖轻舞,风雅连篇啊!”
“孙兄,这繁华之后是各县衙银子的供应,一个州府差官就能借十匹马不还,何异于抢。一个知事就敢将讼案之银匿藏,还要你这个县令来补。一次巡查就会带进十车资物,你想这里能不富吗!”
“自古如此,我等亦是循规蹈矩。蒲兄若去京城,则见仪仗鸣锣,马队开道并不稀罕。城门卫吏,送碳护官都是六品官帽。至若街头市井,王公贵戚,官贾巨商,附贵近富者比比皆是。官场就是如此,迎来送往,奉上勒下,这才保住自己浮沉。科举亦如此,圣上开科,臣子选贤,不是为我所用者,不是甘愿进盟者,熟敢取之。…遥想当年,施大人亦是我之恩师,兄亦是。恩师文贯南北,其学问当然屈指可数,故深透人心,一言而知其才。最为重要的是,恩师已心底无私,实为天下选贤,而非为圣上选才。”
孙惠的话犹在耳边,松龄放下了诗稿。他知道孙蕙对自己的期望,他对自己的肯定来自几个月的共处。松龄还清楚记得孙蕙不经意的提醒。“蒲兄代我书启,成篇没有重复,感情没有不真。我看完后也很赞同,为何?蒲兄言已为我,心已为公,故文章有情。假使蒲兄不愿意者,诸如代人墓志,虽华丽可无情感。科考亦如此!”他最后的科考亦如此说的很重,定是提醒自已要对八股文充满情感,方出好文章。之所以转弯提醒,他知道自己有一定个性,怕伤了自己的自尊。
松龄抚今思昔,一股无名思念涌上心头,他想起了青霞。他翻着诗稿,终于找到那一张,拿在眼前。“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听黄鹂。”这是自己形容青霞的诗句,可怎么看都不能全释青霞本身。她能歌善舞,她能吟诗作词,她的娇柔之态怜人心肺。松龄的心安稳下来,享受着青霞的韵味。他没有淫秽的心里,更没有非份的想法。青霞就象庭院的牡丹,看到它便心情开阔,闻到它便心旷神怡。松龄脑海里寻找着古人曾经的称呼,倒是自己的“宁料无相思,十秋有知己,爱歌树色隐怊阳。”里的“知己”更为恬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里亦有“知己”,前路漫长,愿把青霞当成知己。松龄想着青霞读唱自已诗篇的样子,那么深情,那么达意!名花有主,绿柳他人,松龄深知这点,何况她还是好友孙树百的爱妾。然而,女人的忧怨,并不是身在富足之中就会没有。松龄虽贫困,可也知妻妾成群的孙蕙和其他官员一样,终日因为雨露不均引起的后院口舌而烦恼,更会因为风流酒醉引来的东风无力而招来妻妾的忧怨。“东风无力百花残”“轻解罗纱、独上兰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些意境,在孙蕙的十来个妻妾里,这个本应是天真烂漫的青霞怎能没有。松龄因青霞而不平女人的地位,花木兰替父从军,穆桂英挂帅出征。他不想继续自己思路,这种男尊女卑的传统是圣人点头的。富贵荣华者喜欢这个传统,他们甚至为了这个传统而改朝换代。可查遍古书,驸马爷却只能送爱一人。看来圣人也有过,圣人之过却被奉为传承,后人必笑了。松龄也叹了口气,自己不也是经常集鬼狐于一人,强饰和谐吗!
松龄想到这里真有些自责,平分富贵,人皆不可。平分爱情,熟能作到,自欺欺人!他愤恨着自己,将笔掷在桌上。

“漫向风尘试壮游,天崖浪迹一孤舟。新闻总入狐鬼史,斗酒难消磊块愁。尚有孙阳怜瘦骨,欲从玄石葬荒丘。北邙芳草年年绿,碧血青磷恨不休。”
松龄一气写完,再从头看了两遍,还算满意。于是再次拿起笔,在上面写下“十九日得家书感赋,即呈孙树百、刘孔集”。他把诗稿放在一边,准备给孙会蕙和刘孔集两人看。他只能这样用诗来表述自己,一是感谢孙蕙,他让家人把自己家的地税帮交了,这是松龄想不到的,这相当于多给自己很多银子。树百尊重自己,他一贯如此,他这么做,是费了苦心的。如果在读书人之间,直接给予省下许多波折,可对于松龄,孙惠定然知道他会拒决接受。松龄感叹孙蕙的良苦用心,既让家人很风光,毕竟孙蕙家在淄川是大户人家,而自家虽祖上曾荣光过,可现已是破落之家,与农户何异。但要让孙蕙知道自己尚有抱负,不能因现在有他的照顾就甘当幕宾,而不顾个人前程。松龄下定决心要回家了,他也不愿这么早就与孙蕙分别。他无数次被孙蕙的情意感动,有时甚至想终身伴在孙蕙身边,与其一起浮沉,孙蕙能让自己心里的济世之心得到满足。
他拿起桌上家书,心里能感受到他们的思念。对母亲的思念变成无数次“到家询问”,该子的思念总是变成不经意的“喊叫”;兄弟的思念是盼望着自己振兴家业,妻子的思念更是有那么一个身影时时出现在院内,撑起家的大伞。信中的思念促动了他的灵魂深处,与他时时的思念碰撞在一起,产生了共鸣。这个共鸣震荡着每一个细胞,变成骚动、不安和焦急。他想着更多的理由,代写书信,代写墓志,替人歌嚎;代人参事,代人忧伤,悲悲切切,却难实现心中的梦想。官场的现实,无聊的交往,只是表面文章,谁能了解自己心中的报复啊!自己搜集那么多的故事,编织着梦想,假以鬼妖,看来人间是没有那些美好了。他想到了人性,食色性也!这是圣人的见解。食和色是本性,人皆有之啊!可主人也说物极必反,这才有阴阳互转。贪食、贪色达到纵情,会变成什么呢?当是人们所说的不是人了,即鬼妖。贪到极点就该转成施舍了吧!从群体上看,世人皆贪或助贪,到了物极必反之时就是舍了。舍给谁呢?人之外无非天地物,也对,人贪天上的神仙,贪地上的万物,最后回归的还是这些。那么个人呢?亦是拿谁了最终还给人家,看来佛家困果报应是有道理的。老百姓也爱此因果,才常说些愤恨之语。可谁来主持这个公道呢?也是神仙吧。岳飞精忠报国,后人立祠以为神,关公忠义,后人立祠以为神,老子、孔子立言天理以为神。盖如此这般,也是吓唬那些非此类者,让世人与天地万物和谐,才能生生不息吧!所以后人常以《春秋》为鉴,以《史记》《汉书》留名。读书人哪个不想如此?唯平庸而已,象这些举仕的读书人当了官员,终日繁忙于世俗,心思于上司喜怒,谁还能潜心历史。松龄想到此处,心里尚有一丝安慰,那便是自己还没忘了以鬼妖参与的人间百态之文。
他看看门外,已近午时,忙把昨晚写好的词曲装入函袋,也好下午回孙府时带给青霞。
情真意切离君叹莺花岁逐行尘老
孤雁北归寻亲语骨肉情因患难深

安静的县令大院里,书房的蜡烛通宵亮着。松龄坐在桌前整理好稿纸,再归类摆放,把醒目的提示页放在最上面。他看看床上床下,再看看立柜隔栏,这才放心地仰靠在椅子上。就要离开这熟悉的地方了,他心里总有一种失落,既使决定回家的喜悦时时萌发,可真到离别时却还有悲叹,那曾属于自己的一切必会有他人接替。他看着熟睡的刘孔集,心里真有一种不舍之意。一起三百多日夜,聊得话语待尽,只剩眼神指动,便可知彼此欲说之事。一床咫只近,各有千秋梦。刘兄和自已一样真诚地对待着孙蕙,所做所为,只为他好,不计较自己得失。特别是对侍自己,以兄长之语,做贤弟之助。
松龄拿起水杯,轻轻走至床头,从壶中添满,又轻轻回到椅上,细细品着茶叶,没有一丝睡意。他的眼前出现了母亲的身影,她佝偻前行,目无光彩,在秋冬里仰望着南方。自古便有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自己的母亲更痛爱着自己。小时读书不用功,每遇父亲训斥、打手,常常母亲保护自己。母亲的身体总是那样高大有力,而今,儿孙都已正当壮年,她却年迈体弱。书里常有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之句,可家贫无耐,自已常外出数月,有心孝顺,无力供奉,而自己却让母亲常常挂念。松龄顿感难过,常读专诸孝母送终尽、岳飞孝母背刻青,圣人也讲百善孝为先,自己却不能如此,空怀忧国忧民之心,又有何益?原以为自己一旦中榜举仕,光耀门庭,自当迎母孝顺。锦衣调褂,奴婢伺候,吃细粮浑菜,睡两丈方床。可时间飞逝,自已尚在糊口的路上奔波,来日之事,何敢猜想?还不如常在母亲身边,一声问候,一次扶摇,也让其欣慰啊。他看看天色,渐有鱼白,自己恨不得能飞到家乡,让母亲看看儿的模样。他拿起了包袱和行李,轻轻走向门口。
别在弄醒刘兄了,他白天还有许多事情,该说的在昨晚孙蕙设的家宴上都说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轻轻的关上大门,松龄拉马出院,走向大路。
“先生!”随着一声清脆呼叫,一位美丽的少妇出现在道路上。
松龄知是青霞,稍一犹豫,还是停下来。他回过头,看见站在大门外的青霞向他摆着手。他木讷地举起手,停在空中。“谢谢青霞!”他的声音别人不会听到。
青霞放下手,直直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松龄胸内涌起波澜,小小的青霞,如此懂事,难道自己内心的红颜知己,她也能猜透。“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松龄默念着诗句,重复着,然后转身,跨上马背。他没有回头,他想自己写给她的诗词、乡曲,会陪着她,让她有快乐和思念。他两脚用力,马儿奋蹄而去。

沿运河北上,过渡口,踏着平原里秋天的绿色,松龄再无暇身边的一切,直到日落西山才找家客栈休息。
走出了那个让自己认识了很多事情的县衙,松龄有种解脱,他感觉身轻心怡。一杯老酒,松龄自斟自饮,抖落身心的疲惫,想象着故乡的模样。酒不醉人人自醉,平躺在床上,他进入梦香。
松龄就觉得自己在跟着一个和尚在黑夜里飞翔着,他下意识地看看天空,竟见到北斗七星就在身后。他向下望去,却只是黑色,茫茫一片。自己见过这位和尚多次,就是那个自称住遍黑楼的得道仙僧。松龄想动动手脚,说说话,问问和尚意欲何为?可自己才发现,这和尚的头竟从自己胫部长出,四肢只听他的使唤。也罢,他不害我,无非转转。
“站住!你们俩个,一鬼一妖如何能在一起?”和尚的声音。
“又是你啊!和尚。”一振悦耳的笑声,随即一个巨大的狐影,手舞足蹈。“本仙已为人师,每日往返,倒是有些收益。”它叹了一声。“子女甚多,总得吃饱吧!”
“呸!”和尚吐了它一口。“你也敢称仙,真不知天高地厚,看我不告诉城隍收了你!”
“你这和尚,别刚司些小职,就多管闲事。”悦耳之声仍象从前。“他人皆管我叫仙,亦不是我自称,是世间百姓都这么叫,时间一久,自己倒是忘了妖类。”
“还记得是妖类就好,你修炼了几百年,尚能用心。还望你勿忘上仙警告,别再妖化生灵,也好求个正果!”和尚声若洪钟。“你身边如何还有鬼魂?”
“我只传技能,怎会害人,大家很是尊重!”松龄从没听过如此悦耳之声。“她呀?是个鬼,横死的,魂没着落。幸好也有技能,便也被请去,我俩现是搭档。”
“你虽是野鬼,也需城隍那里报到!”和尚问道。“也好送你六道轮回,免得四处飘荡,害人害己!”
一团黑影渐淡,变成老太婆脸,满脸邹纹,凤眼鹰鼻。“我本是淄川妓院老鸨,死于一场大火。”声音尖而刺。“同死多人之中竟有人贿赂索命鬼,中间将我抛下,才落得无依无靠!”
“那是你良心坏透,连家鬼都做不成,只能做荒效野鬼。”和尚鄙视说道。“非让你经历同样痛苦,才来收你。…你们去吧!”
两影迅速消失于黑暗之中。
松龄就觉风声再起,又在穿越黑喑,转间到了一间古色古香屋内。他见两个五旬左右的达官贵人正在说话,其中一人正是曾经盗墓的淄川令。
“知府大人,当初你还犹豫,现如今知道商人之道了吧!”大腹翩翩的人一指另外桌上堆起的银子。“这都是附近州府官员的定金,去掉成本,一人就挣一百多两啊。”
“李掌柜,真有你的!”知府满脸见笑。“没想到你们商人如此精明啊!怪不得整个杭州最好的车马都是商人所乘。”知府点点头。“商贾如此兴旺,本官高兴,说明本官治理有方!让那些不服本官升职的人看看,本官给朝庭的捐赋比他们多!”
“大人当然治理有方啦!”李掌柜笑了笑。“现在大人手上又有这些宝贝,送给谁不是人情!”
“宝贝?在哪啊?”知府瞪大眼睛。
“大人啊,我养的这些女子个个都是宝贝!”
“就那些人?”知府失望之极。“不都是要饭的吗?再就是妓女,一文不知!”
“大人错了,原来是原来,现在你在看看。”李掌柜起身,做个“请”的手势,两人走向“艺府”的大厅。
知府走进之后,立刻目瞪口呆。
大厅内无数女子分成多组,在一个人的示范下,做着各式动作:每个女子上身都只穿布兜,下身绕着几条丝带,可一招一式,决不同于那些羞涩的普通女子,也不同于那只顾卖弄风骚的妓女。这些女子,个个苗条秀丽,气质起俗,似天上仙女一般。
知府看得频频点头。
李掌柜指着大厅的一幅字。“大人请看,这是江苏学政看后所题。”
知府细细看着。“艺…海…无…边,妓…贯…华…夏。”知府高兴地读完,说道:“好字,值钱!好词,有梦想!”
“大人请坐,看看宝贝的表演。”李掌柜请知府坐在椅子上,早有手下放好茶桌,倒上茶水。
李掌柜拍拍手,全场都安静下来。“知府大人来看望大家,也检阅一下你们的技能。我们的口号是…”
女子们洪亮地喊到:“苦练妖姿,争当名妓!”
“有梦想,难能可贵!”知府严肃起来,他被女子们的决心所打动。“本大人必助一臂之力,…他日有成,勿忘裁陪!”
“谢谢大人培养之恩!”女子们向知府做着“万福”。
“开始吧!”李掌柜一摆手。
琴声响起,悦耳动听。
一组五十人的女子,上身白丝裹胸,下身白丝裹臀,轻展双臂,两脚踏着节奏舞动起来。一边的示范者还喊着听不懂的号子,媚相十足。
松龄细仔一看,那示范者原是刚才遇见的狐狸精。
女子们一振踢腿,一振扭腰,接着摇臂媚眼,最后搔首弄姿,摆个迷人造型,这才下场。接着又是一队,个个红绸斜绕,裹着半段身姿,余下绿纱紧衬,若隐若现着下身。众女子双手拿琴,边弹边舞。
大厅一时琴声回荡,沁人心肺。
再看众女子舞姿,对着琴一会吻,一会骑,最后还能把琴放在臀部,葡伏向前,而手弹琴弦,音律不断。
狐狸精借着人形,不断替他们叫好。
接着又上一组少女,身着紫色长纱,配着粉色腰丝,摆弄着身姿,媚眼勾人,轻声柔弱:“大爷!”“人家卖艺不卖身!”
声音一出,让人飘飘欲仙。
众女子又说了些术语之后,几十人跑到一侧木杆处,双手扶杆,弯腰翘高臀部,脸向一侧,看着示范之人。但见一位妙龄女子,高挑匀称,脸如古画美女,穿着与众不同的丝绸,站在前面示范起来。细仔看来,竟是烧死的野鬼老鸨子,可众人看不出来,以为同类佳人。
众女子和她学着,扭动臀部,越来越快,伴着悦耳呻吟,久久才停。
女子们表演完毕,越发红润漂亮:个个呼吸均匀,面带姚花,两次给知府和李掌柜“万福”。
知府看完,连生说妙,然后才跟着李掌柜回到客室,兴奋有余。他拍着李掌柜,声音有些颤抖。“如此之妙女,亏你调教有方啊!”
李掌柜拉着他到了门口,指着大门外漂亮的车马、轿子。“大人看看那是什么?”
“车马、轿子。”知府不知他要卖何关子,可是所见车马、轿子却是富丽堂皇,非达官贵人没有。
李掌柜一笑。“现在满杭州城,乃至整个江南,达官贵人谁都知道我这艺府。每日傍晚便要香车排号,等那心爱之人。”他一指桌上的银子堆。“这可比妓院那路货色强百倍,百两银子怕是排不上号,等把她们用的到了次数,就送给交定金的。”
知府拍手大笑,犹如儿童,跳跳蹦蹦来到银子堆前,伸手把玩。“果然是宝贝,果然是宝贝!”他转向李掌柜。“精选若干,再以杭州知府选美之名,排成杭州十大名媛,岂不更贵!”
“大人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如此甚好。”李掌柜哈哈大笑。“对,就分一二三等,卖货也是这样吗!”
“古玩字画,越旧越值钱,卖笑女媛,越新越值钱!”知府平静之后,慢条细语。“本官就在这新旧之上发财!”
“大人放心,您只要和您那几个手下打个招呼,办了许可,再把往来的官员拉来看一次表演就行了。”李掌柜一指银子。“这是大人的那份!”
知府喊着好字,眼睛死死盯着银子,生怕没了一块。
松龄气的要死,可全身已非自己能够支配,他再不想看这龌龊之事,便闭上双眼。只觉得又是风声贯耳,好久才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一看,竟是空旷的原野;有山,有树,有草,还有一条大河环绕着,好一个美丽的地方。松龄正陶醉其中,突然听到有人马之声,循声一看,竟有许多人:有的着盔甲,有的着皮革,还有一些篷头垢面的站在中间。就见队伍中间那人在指挥着什么,近身一看,是刘忠,这小子穿上四品指挥佥事的衣服了。他正看着远处,那里有许多篷头垢面之人在官兵安排下趴在地上,围着一个中心点,距离不等。兵士在纸上记着东西,随后交给旁边的一名副尉,副尉打马向这边跑来,直到刘忠跟前下马。他跑到近前,单腿跪报。“报告刘佥事,按您吩附,全部安排完毕!”
刘忠看看远处,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扎!”副尉起身,跳到马上,拿起一面红色小旗,向刚才的地点指去。在队伍后面就听一声炮响,随后便见那个圆点中心轰的一声,炸得尘土飞扬,随着尘土,残叫声不断。
“成功了!”伴随着副尉的喊声,士兵们举起手中兵器高呼起来。等烟雾散去,刘忠等几位将官打马上前,到了炸点。
中心点已是一米多深的大坑,周边有死的,有伤的,还有一身尘土没炸着的。副尉和士兵正忙着记录,没人管那几个正在惨叫的炸伤者。
副尉记完,跑向刘忠,单腿跪报。“报刘佥事!炮弹方圆十米之内,定被炸死;方圆十五米,重伤,或断肢断腿,或胸背骨折,或眼瞎耳聋;方圆二十米,可掀翻在地,无伤!”
“实验很好,将结果传给炮兵!”刘忠说完,面无表情地看着副尉。“进行下一项!”
“扎!”副尉起身,回到马上,奔回军前。他看着马上手拿兵器的官兵,高声说道。“我等乃朝庭劲旅,父辈都是从龙入关,灭大明,平李自成、张献忠,战功无数。圣上常常夸奖我军,都统亦训斥要日日练兵剿匪,一报皇恩。为他日招之即到,到之能打,打之能胜,今日实战刀枪。程序已经告之,不再重复,胜者可去女人院快活,充军女奴任你风流,败者,军棍二十,再加罚薪三月,可曾听清?”
“必胜!必胜!”喊声振振。
副尉又打马跑到对面,站在篷头垢面人群面前。“尔等充军为奴,终身不变。现有改变奴隶身份的机会,尔等不可错过!”他指向对面。“尔等将与他们较量,一天一次,有三次制服官兵者,改籍回家,败者,继续为奴!可曾听清?”
“必胜!必胜!”如隶们举动盾牌和竹木,声音振耳。
副尉圈马来到一侧的刘忠队伍前,下马禀报。“报刘佥事,双方都已就绪,请大人定夺!”
“开始!”刘忠洋洋得意。
“扎!”副尉上马,挥动令旗。
旷野上喊杀声阵阵,一面是全身盔甲的轻骑官兵,其手执长枪大刀扑向对方;一面是手执盾牌和竹枪的奴隶,光着脚,迎着官军的铁骑而来。
就在双方碰撞的一刹那,战马嘶鸣,残叫声声。紧接着,相互追逐,碰撞声振耳,颤人心魄。渐渐地,声音减弱,官兵刀枪顶住活奴。其他大部倒在血腥之中,怒目瞪眼,惨象目不忍睹。
一队士兵跑过来,登记着胜败之人,死伤情况。
副尉讨好地看着刘忠,轻轻问道。“将军,这死伤奴隶怎办?”
“都埋了!”刘忠漫不经心,随后一扳脸色。“杀不死人的士兵罚!堂堂大清官军,满族勇士,竟杀不死一个手持盾牌竹枪的奴隶,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愧对其祖先。”他看着副尉,狠狠地说道:“凡被奴隶制服者,斩!”
“扎!”副尉应承。
刘忠瞪着副尉。“战场只有生死,没有伤兵!明白吧?”说完一挥手,他带着自己的护兵飞马而去。
松龄就觉得离他们越来越远,周边也一片漆黑。他只听得哀怨声不断,仿佛就在身边。他挤挤眼睛,回身探寻。就见城隍领着一群鬼役,拿着铁锁,正在一个一个锁拿的刚刚死去的这些鬼魂。可总是有一些不待被锁,就哀嚎着逃向远方,转眼即没。好久,鬼役才锁完死鬼,有的一手竞牵几个。
城隍向松龄施礼。“和尚,不在黑楼卧睡,看这戏闹有何意思!”
“城隍,你即知该捕几人,为何还带这么少的鬼役?”松龄感觉自己嘴在发声。
“今日待捕死鬼太多,水溺之鬼,饿死之鬼,大狱之鬼,太多了,各处分捕,哪有那些鬼役!”城隍叹道。“逃脱之鬼自待有空之时再捕!别的鬼都想早日托生,有些留恋尘世恩怨之鬼在所难免!和尚若没他事,我等可要走了,别误了阎王的点卯数!”转眼间,哀声顿消,一片安静。
松龄呆在黑暗里顿觉浑身冰冷,想走动走动以求身热,可刚迈两步,就象踏空平地,浑身顿吋坠落下来。
出了黑暗之地,已见两边有树、有石,松龄伸手便抓,可够不牢一件物体。他往下看,万丈深渊,他拼命抓啊抓。
松龄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他还在模糊的梦里游历着,可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是梦。他稍一正神,才想起自己是在客栈,是在回家的路上。
他起身坐在椅子上,好生奇怪,自己已有一年没有这样的梦了。自己在宝应县衙的一年里,有时特想有这一梦,可从没进到这样梦里。他早已相信自己能看到许多外面的事情,多少次都想让梦别和现实吻合,那梦里的人可恶可怕,总认为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恰恰听到的、看到的,都与之不差分毫。最后,终于明白些了,自已心里总是挖空心思去写鬼狐,别人不理解,只当异怪,而神仙知道我是在控诉啊!他给我众生的丑恶百态,让自己记下,以便后世之人都记住这段历史,也好不再重演丑恶之事,还世间太平和谐,与万物同生。
松龄记着这些,心想待有时机,定当把这些梦境写成文章,汇集成册,永示后人。
他收拾行李,吃些东西,出了门,上了马,向着思念的故土急驰。

蒲家庄的蒲家大院里,蒲家的男女及儿童都聚齐了,大家出出进进忙碌着。两个侄辈的秀才指挥着娘亲做着菜饭,又打发大些的弟弟骑着驴去沽酒,他们自己也下到地里拔些青菜、大葱,也好成一道家家都有的沾酱菜。
院内的大圆桌上,满满的菜盘,一条大鱼肥嫩香鼻。桌旁,松龄紧挨着母亲、两个哥哥坐在一侧,两个侄子坐在松龄下手,弟弟鹤龄坐在对面。觉斯给大家斟满洒,然后举起怀。“四叔出外一年,奶奶和大伯,还有全家人都是每天挂念。这也是咱蒲家人走的最远的路,好在四叔身在县衙,大家还稍有一些放心。今日三叔平安归来,我和螽斯略备薄酒,给三叔接风!”他说完向松龄举杯。
松龄也是感动,侄儿都已成年,还考了秀才。知礼知让,看来蒲家后继有人。他深情地举杯还礼,又邀两位哥哥同饮。
母亲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
松龄见两个侄子让完了酒,自己也端起杯,深情地看着母亲。“娘!儿子不孝,不能在你身边尽些孝道,还让你日日牵挂。”他有些哽咽。“…娘,这回儿不走了。”
母亲满脸沧桑,眼睛湿润,默默地点点头。
松龄转向大家。“多亏有哥哥嫂子,弟弟、弟媳照料母亲身边,现在觉斯、螽斯亦长大成人,都是大家替我尽孝,还要帮着照顾家人和该子。松龄甚是欣慰,我敬哥哥、弟弟,还有侄儿们一杯!”他将杯与大家相碰。“松龄他日有成,必报此恩!”说完,他一口喝尽。
母亲深情地看着大家,微笑的脸上夹杂着泪花,颤抖的筷子不时地给大家夹着菜肴。“今天算是全了,除了你们的妹妹,都在!”她自己也喝了一杯酒。“两个孙辈的也成了秀才,加上你们三个,咱家都五位秀才了。”她看看小儿子。“鹤龄也会考中的!…你们都有了家,有了儿女,我就是死也能闭上眼睛了。”她指指里屋大桌旁边吃饭的妇女和孩童。“她们可是盼着你们再中乡试的,做了官,就会富贵荣华。我盼了一辈子你爹,也没成,到你们这,我就不该盼了。可她们是和我盼你爹一样的,苦日子,大家都怕。”她擦拭着眼角,语气沉重起来。“你们祖上蒲鲁辉可是元朝般阳路总管,那可是二品的大官。改朝换代了,家也破落了,可世代都是书香门第。到了我们这,又赶上兵荒马乱的,好歹活过来了。现在天下太平了,你们也成人了,该知道进取了。咱一家得出一个做官的啊!以后也好互相照应,富裕些!”她环顾四周,看着草房旧屋。“这院子多少年没修缮过了,你们的衣服都是成家的呢!”她有些哽咽。“还有时吃不上饭,…唉,该出个做官的了!”老太太摆摆手。“不说了,今儿个你们大家聚一起不容易,多说些。”
众人看着老人悲伤的样子,久久难以出声。
好久,觉斯见众人无语,他环视一下,最后起身走到奶奶身后,用手扶着她。“奶奶,你还有什么伤心的!咱家五个秀才,还怕出不来做官的!”他笑了,轻摇着老太太。“这科举还难吗?咱家代代都有人才出。我三伯人家满淄川人都知道,现在恐怕山东道都闻名了,还怕他日不榜上有名!”他看看螽斯。“还有我和螽斯呢!我俩刚过素发,就中了秀才,早晚还得举仕,奶奶你就多活几年,等着享受清福吧!”他拿起酒杯,放在老太太嘴边,一点一点喂她饮下。“您就放心吧!奶奶。”
“是啊!”螽斯也笑着附合道。“即中秀才,就不怕他日乡试不第!”
“好了,好了!”大哥用眼色制止了他们二人,微笑着看看二弟,松龄和鹤龄。“出生牛犊不怕虎!不知个中细事,一味天真,自会碰壁。”他瞪一眼自己的儿子觉斯。“你以为就那么好考中的,我和你二叔、三叔都是过来之人,并非易事。”他自己叹了口气。“现在秀才越来越多,都想考取功名,可一个山东就那么多名额。听说各道名额是按上缴贡赋数量而定的,这山东尽是丘陵地带,都是开山而耕,哪有那么多粮食啊!再者,还有那些世袭的功名,剩下的名额,也不会太多!”他看着松龄。“三弟啊,你自小就聪明,读完书后都可记得,文章又好。现在你也是有些名声了,这次又去了孙大人那里,也会学些时艺,相信你明年秋天定会成功!”他端起洒杯礼让大家。“哥哥我是有些惧怕了!”他心思重重地的喝下酒。
众人看着他也一饮而尽。
松龄放下筷子,目光散落在大家身上,有些激动。“娘说的在理,我们是该进取,也好富贵门庭,让大家都能改变现状,光耀蒲氏家族,让九泉之下的父亲也能暝目。”他看着大哥。“乡试难?”他又看看觉斯。“乡试不难?”他收回目光。“八股时艺虽然刻板,可凭我们多年苦学,还能难吗!可说他不难,我们又几次铩羽而归。”他看看二哥。“二哥总是行走在商场,接待人多,自然听到许多,并非每个考官都是慧眼独具,以才干论断啊!”他叹了口气。“可总会有那慧眼独具的考官吧!我是坚信这一点,我就不信所有考官都是那唯利是图之人!如都那样,这大清的官当不当还有何意义。当官固然好,可吃朝庭奉录,自然贵气,再利用权力,接礼收贿,也可富贵。”他看看两个侄子。“我就是当了官也不会如此,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把个人私事放在一边。如果只为富贵而举仕,博得功名,像那些敲诈勒索之徒,见利忘义之辈,只管阿谀奉承上司,不管百姓生死的官员,做它又有何用?”他越说声音越高,也不管二哥手势打断之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家中各门户确是困难,可毕竟还有些祖业维持,起码能够活口。相比那些饿死、卖儿卖女及远逃求生者,我们还算幸运。我们都是读过书的,看过《史记》《汉书》,也看过先秦史,多少为富不仁者,最后是家破人亡啊!多少奸恶权臣,不都是富贵一时,而却遭历代人唾骂吗?!”他顿了顿。“富贵靠勤俭啊!…酒肉穿肠,也只是嘴里痛快一会,最终还是与谷菜同宗,维持身体活力而己。”他见众人都不理解地看着自己,也知不该在家宴说此话语,扫了母亲的期望,忙改口:“我并不是说富裕不好,谁不想富贵?出则有车马,进则有妾仆。我是说还要有勤俭之法,就是他日已经富贵了,也不该浪费无度。就象大家都见过的,铜锣开道,衙役前行,八抬大轿,后随马队,如此只为一人,非但不显富贵,倒叫百姓吐骂!”他说完才疏了口气,放松许多。他不想顾及别人了,只想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特别是此情此景,手足兄弟,侄儿望女,自已有义务告诉他们为何考取功名,如何安身立世。尽管桌上有母亲、哥哥,自己本该听她们教训,可毕竟母亲年世已高,而哥哥们却常听嫂子之言,有时自会放弃大道理,而为眼前之利逐之。这会影响到侄子们的追求目标和处事原则,最终就是举仕做官,也不会是好官。
母亲不住地点头,满脸皱纹里带着晶莹的泪光,嘴角微微抖动着。倒是两个侄子诚恳地向松龄行目视礼,接受着那刚才的态度。他们知道三叔的人品,也正是他的人品,才更让别人尊重。
二哥见众人没有言语,便拿起了杯。“这都怎么了?都不吱声,那我就说些。”他看着松龄。“松龄出外一年,娘和我们都惦记。明知那里会比家好,可就是觉得你在受苦,这就是亲情嘛。”他顿了顿。“还是先喝一口酒吧!大家一起来,就当是大家祝福你平安归来吧!”
“对,对!”大家唱和着,不约而同地干了杯里的酒。
“松龄的几封家书我们都看了,确是让人难受。”二哥慢语柔声。“主要是松龄也牵挂着娘和大家,心里才苦。若论实际,松龄你吃的还是好的,毕竟是在县衙内啊。你就看咱们的县衙里的那些人,不管天灾人祸,总是让肚子先弄个饱。”他看看大家。“松龄啊!我们这一年里还不如你呢。庄稼不是很好,我和你大哥出去坐馆更不好。有些人家因为连年欠收,没有条件请先生,有条件的大户人家又挑肥捡瘦,不请你。如此可想而知,各家都有难处。弟媳那里大家也都去过,有心相帮,无物相送,也只能慰问而已。后来孙大人家里来人,带着粮食,把秋赋交了,这是多大的帮助啊!最起码你们家一年会有余粮了!这在咱们村里,该是多大恩赐啊!”他提高些声音。“这是你为人家做事挣来的,也让我们知道你在那里很辛苦。投桃报李,我们都知道,大家是为你高兴的!这次,孙大人又给你写了推荐信,应该是真想帮你。”他看看儿子螽斯和侄子觉斯。“你们知道吗?那推荐书是何等重要啊!多少人想拿银子换都换不来的。”他转向松龄,微微点头。“这几年的乡试,哪个不是袖里带着官员的推荐书,否则你的文章再好,主考官都不会看。松龄啊,你还记得《水浒转》里的事吧,那明朝门人相互提携,礼尚往来的习惯,大清朝亦如此,我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叹了口气,眼里带着失望。“我是没有非份之想了,家里生计不允许啊!”
“看我爸多没勇气!”螽斯笑呵呵地接过了话。“没钱没势固然如此,可也不是没有希望啊!我三叔说的对,就不信没有那识才之人。再者,天下已一统,满族人虽是新贵,可还是要有很多汉人来做官。你看天下之大,岂是几个昏庸的贪官就能左右的。听说皇上是很英明的,杀了许多腐败之人。我去济南府好友处游学时,听说各省都出了考场舞弊之事,有人告向御使,御使又转呈圣上。结果,皇上令人严查,许多人都被问了罪。别的不说,就说这济南府!”他得意地看着大家。“学政被押解回京受审了,右学政胡维庸自杀了,听人说就是他最坏,不但将上司拉下水,还私下收了许多考生的贿赂。”他感慨着。“本来可以查出哪些人行贿的,也好除了名,可惜胡维庸自杀了,也就无从查起了。听说皇上有旨,对进京会试的要严加审查,可没多久,会试中的几个官员又被免了职,也是受贿舞弊之事。”他得意地看着大家。“皇上如此英明,除奸惩恶,还怕不出好官。”他盯着他父亲。“爸,你没赶上好光景,现在我们却是好时候,你就放心吧!”
“对,你们放心!”觉斯也附合道。“难道非是有钱人家就出人才,他们有些子弟还不是你们教授出来的!”他看着松龄。“三叔,你说是不是?”
松龄正要说话,大哥抢先拦住了觉斯,用手势告诉松龄先等一等,他看着觉斯。“你也没少在外游学,听的、见的不少,不要意气用事。”他顿了顿,一语双关。“就是有了清官、明官,还要有真才实学。你才学得多少,虽得了秀才,可真若想过乡试,考个举人,还是很难的。你看看,就咱淄川已有多少秀才了,再想象一下全济南府,全山东道,那也是千里挑一。”他叹口气。“唉!不是那么容易的。”
松龄见哥哥说完,也附合地点点头。他能理解大哥及二哥的苦衷,他们和自己一样,岁岁县考,隔年府试,三年又一乡试。每日都在这科考中焦虑,退一步又怕降了秀才等级,进取则没日没夜地读书。可家里总是要吃饭,就要种地耕田,若碰上灾年,全家人饥饱都是问题,哪有学司心情。近年里,各种赋税增加,完不成就会被取消乡试权,可真要按时完成赋税,还有多少余粮,连生活都没保障。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出外给大户人家教授孩子童蒙课,长年奔波,最终给自己的时间能有几何。到了三年乡试,还要提前准备,寒灯孤夜,秋风冷雨,饿腹空肠。唉!松龄再熟悉不过。到了起身赶考之时,又是筹集路资,还要顶着亲人和乡民各种语言里的压力。一路焦虑,一路希望;一路胆怯,一路畅想。总算在等待里走进考扬,费尽心思巧用圣贤之理,歌功颂德扬今朝,还要屈指算术,字字对应,幅幅守则。有时为了一个格式需要,要盲用典句佳词,哪敢痛快评说。几日下来,精神委靡,神智昏庸,交上考卷,都不知自己所说何事。最后,在焦虑的等待后,更痛上加痛。铩羽而归,一路悲愤,一路心悸地回到家。面对一切,不知怎样才能抬头面对。唉,再看看那些得中者,高悬彩灯,门庭热闹,贺喜声不绝。“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木春。”只此一试,昔日同为秀才,今已官民不等了。
松龄想到这里,看着众人,几次想说出的话却又收回。这是大家心里的感受,能和晚辈们说吗!他们不会理解啊!大哥、二哥说的是实话,可毕竟是消极,自己也是。然而,全家相聚,晚辈也在,还要鼓励。考取功名,是长辈的期望,也是我辈的努力所在,更是晚辈要追求的。蒲家一脉,书乡门第,岂能总是这样贫穷下去。他只能说些鼓励的话了,他轻呵一声,眼望觉斯。“你父说的是消极些,这与我们家境有关,贫困会让很多人失去信心。”他把目光转向母亲。“爹娘在这个年代把我们兄妹五人养大,已属不易了。他们还能让我们读书,成了秀才,更是难上加难了。现在,我们都有资格考取功名,只剩这最后一搏,怎么会停止不前呢!”他提高些声音。“好事多磨吗!昔日韩信,忍辱负重,也有胯下之辱,我们还没到此境。当年苏秦季子,怀才不遇,贫困交加,可矢志不移,最终还是相印加身。”他看看诸人。“我们只要有才华,还怕他日不显贵!今后只要大家一心努力,相互切磋,对付时艺不难。至于那些贪官污吏,总不会遮天蔽日吧!”他笑笑。“今天是高兴日子,不谈这个,多说些我不在时,淄川有趣之事!”
“对,对!”觉斯高兴地附合道。“三叔一年未在,乡里确有很大变化,只是…”他收住笑容。“也不过是些伤心之事,这年头,除了官宦、大户之家,哪有愉悦之时。”他看看螽斯。“你也尽在外面,还是你说给三叔听吧!”觉斯心里知道,对于自家困境,和一般农户没有区别,连年灾荒,哪有值得一说之事。
螽斯心里也明白觉斯的意思,可还是要说些,他强装笑容,对着松龄。“三叔,要说事啊,还真有。”他伸直腰板,目光四下看着。“新来的县太爷吧,畏首畏尾,不敢得罪那些大户和同僚,就什么事也不管。那个粮吏却很霸道,仗着上边有漕运使撑腰,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去韩家催税,就是有名的大户韩家,结果让人家的家奴给打了。这下可捅了天,粮吏也是官府之人啊!他哪能受这气,虽说韩家世代也有官员,可毕竟不是在这淄川啊!故他才不怕呢!他就把韩家告到县衙,非要县令治韩家的罪,并且想以此敲诈一笔。县令接了官司,一问双方,早明白了原委。这种辱骂和欧打朝庭命官之事自是该严惩,可一看韩家贡生根本不在乎,而扬言要告粮吏贪赃狂法诸事,要求县令严惩粮吏。县令早就知道韩家的势力,也果真如此,没几天就接到了丰泉王家、高家,西铺毕家和淄川县有名望的唐家的联合签名信件,都是为韩家说情的。县令便难了,这些家都是世袭之家,出过朝中大官,有的现在还在朝中。他明白这个理,任何一家得罪了,都是要丢官的,前面那些县令的下场就是例子。他了解这些,所以他上任以来,即不与他们走动,也不做任何得罪他们的事,盼着三年过去,也好另图他职。可这躲都躲不过去,经年灾乱,地震啊,洪水啊,样样都来。眼见所辖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有心为之,却还是要伤害这几大家族势力,一咬牙,还是装成没看见。他把一切事情吩附给下属,佯说自己身体有病。这回接了这事,本想把韩家奴才打上几棍,再给人家些补偿,给粮吏解解恨就结案,唯有这样也好两不得罪。可粮吏又不答应,非要治韩家贡生纵奴行凶罪,目无王法,抗赋拒绢罪。当一般百姓,如此也就罢了,可韩家呢,就是这一封大户签名的信也是够份量的,换成别人就可把粮吏撤了。可粮吏同济南府漕运使关系密切,几次事情让县令知道其关系非常,所以他平时也不约束粮吏,也难约束。他找粮吏说,要将此事化小,粮吏不干,非要按他说的办,否则没了脸面。他找来韩家贡生谈谈,看能否出些银子,给粮吏些安慰,可韩家又不干,说自己家官员也出几个,如何受他欺凌,还要告他不法之事。这两家不依不挠,难住了县令,最后你说怎么地?”他环顾众人,故卖关子,借此喝了口酒。
众人还真听得入神,这偏僻乡村看见的无非是衙役捕人,里甲摧绢,哪有县衙之事。大家互相看着,还真不知下话。
“你就快说吧!结果如何?”觉斯倒是着急。“我也在外村教课,确没听说。”他看父亲和二叔也摇摇头,便看三叔。“三叔,你就在宝清县衙里,还在县令身边,遇到这事可如何办啊?”
“对,三叔!我先不说,倘若是你,该如何?”螽斯问道,随后把大家注意力转向松龄。
松龄轻微一笑,又不自觉摇摇头。“此事吗!就是各地官员通病,大家为讨得一个优异,总是害怕上司说了坏话。”他叹口气。“孙蕙也是如此啊!几日一大宴,邀请来往官员,还要书信互贺互助,皆为日后。”他看看觉斯。“清官自该依法而行,不论何人,倒是无忧无虑。贪官吗,当然就会看谁给的银子多,也好处置。这能官吗,会巧借利害关糸,化敌为友,共奉朝庭。你所说的淄川县令充其不过就是庸官,庸官总是前怕得罪官吏,后怕丢了官职。遇上这事,自然要权衡一切,苦恼数日。三叔也曾想过做官之时情景,可却都是想当一个清官、能臣,却未想到这样平庸之官。我在宝应,也没少接触官员,遇到强权之人,下官还真是苦处。上边不及时打理,下面又不及时安抚,就会没有威信,这时,谁都可以踏上一脚。我亲眼所见,一个对百姓横眉立眼的衙役为了讨好孙蕙,不惜让老婆与人卖笑,可见官场之中,唯上司好才是一切,岂管下边利益。如此推来,这个县令也会屈服双方势力,找一折中办法。”他说完看看螽斯。“不知他是如何处置的,反正现在好象大家相安无恙。”
“说的就是!”螽斯笑着。“你猜怎么着?县令把两家叫到一起,一顿训斥,扬言两家再要胡闹,就将此事报到御使那里,这才压住双方。最后他想出一法,用抽签决定,一签为和,既双方和解,另一签为赔,即抽者赔银二十两。两家一看也没有法子,都知道斗下去也没好处,于是各给了台阶也就认了。结果是粮吏抽了赔签,给了韩家二十两银子了事,这事也就结了。”
“ 就这么简单的结果啊!”觉斯也笑了起来。“抽签也能断案,荒诞离奇!”他对着螽斯。“就这还卖关子!”
“还有后话呢!”螽斯笑笑。“这事是过去了,可后来发生一案,更让县令挠头。不久啊!这韩家就被盗了,丢了两车粮食,韩家就让县令破案。县令呢,催促捕头,可是捕头也没有结果。大家都怀疑粮吏勾结盗匪,做了这事,可韩家无凭无据,也只好认倒霉。这下,粮吏在淄川越来越威风了,连县令都让他三分。”他看看松龄。“三叔,听说和你有些关系的那个陈怀远,已不是从前那样,他可是富足起来,在淄川各乡里可是大有名气!”
“什么名气?”松龄追问一句。
“仗义疏财呗!”螽斯说道。“不抬高米面价格,专和那些借机暴利的大户对着干。他就是粮吏的人,可和粮吏做事却不一样,很难理解啊!”
松龄点点头,心里还真有一丝安慰,尽管自已和他们只是往来,各自却有不同道路。他们再好,也是歧路,圣人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不卖书高”吗!他们能安身活命就是自己一点希望,也是对那些义军的同情吧!想到这,他一笑。“商人再好,也要有利,自古读书人不耻此道,还是说些别的吧!”
“三弟啊!”二哥若有所思。“圣人之说固然是对,可天下也不能无商啊!”
松龄知道刚才所说一定伤了二哥,他忘了二哥便是做些小本买卖,于是忙补充道。“松龄说的有些不妥,二哥不要见怪。当年父母为养育我们,不也是经营此道吗,怎么说要有些收入。”
“是啊!”二哥叹口气。“堂堂读书之人,谁爱干这营生,遭人耻笑。可是细想,也是一条生活之路,卖缺买低,互通有无,省了他人劳力,其实也是劳动所得,我倒没觉得丢人。相反,养家糊口,看到家人能吃饱,不至于逃荒流离,心里也算安生了。”
“可这不是咱家正道啊!”老太太眼睛没有看他,却打断了他。大家都能看到母亲不高兴的脸色,也知道她也不愿意二哥如此。
“可我说的的确如此!”二哥明知故说,他心里也有太多的委屈。“奔走东西,嘴快要说破,一个铜钱也要争取,哪有尊严?”他有些激动。“谁不愿象大户家的秀才一样,同学者互相走访聚会,和名士效游,弄些风雅,可咱家条件能允许吗!”他指指外屋那些女人和孩子。“既有家室,又没有更多祖业,不去谋生,又能如何?”他看着松龄。“三弟最知这点,你的好友李家、张家,人家有祖业,可无忧无虑地读书,专心应试。可三弟呢!不但要养家,还思量着应试,家中有时竟会断炊,难道这样就是过日子。都说等到举仕就好了,可若是一生不能举仕,还要先饿死不成。”他瘫坐在那,变得有气无力。“我是不想再遭读书考试的罪了!”
“唉!”大哥也叹口气。“二弟也是这些年里责任心太强,才有此论。”他看看孩子,“你们却不是这样,定要努力,我们就是再苦再累,也会供你们读书。”他看看松龄,“只是请不起先生,就要象你三叔那样,自强自立。为自己,也是为这个家族!”他对着母亲。“娘,咱家人多,也不能都当了官,那不就不给人家活路了吗!”
一句话,大家都露出笑容。

































中秋无月把酒与友只剩醉梦人生
世道淡漠人各有志才有爱恨情仇

秋风瑟瑟,细雨寒噤,李家院厅里,希梅正和松龄对饮。这是中秋节日,两人自日落起杯,到了深夜还在长谈。一阵轻轻细语,一阵又高亢洪亮,借着窗外的夜色,他们任凭怎样喝酒,都不觉得醉意。
松龄选择今天来看希梅是深思过的。南游归来,除了当晚和家人团聚,便再没出过家门。他整理些书稿,把一年里感慨后的诗歌及狐鬼小说重新审改一遍,以免时间一长就会淡漠了感想。他把温习时艺的东西拿出来,开始着手明秋的乡试。这一次乡试很重要,因自己完全走出了上次落榜后心恢意冷的阴影,心里时时充满了希望。这得感谢孙蕙,松龄现在对他的理解更深了。他绝不是仅仅需要一个文书,而是在暗地帮助着自己,是自己当年所获的殊荣让他有意提携,抑或同乡情谊,总之,他把自己带到官场,用实践告诉自己,该抱着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现实。迎来送往,阿谀奉诚,讨好百姓,沽名钓誉,八面玲珑,这些通过自己的手写出来,无非在告诫自己,这就是官场。而孤芳自赏、常有忠烈之心是多么难行,天下岂只你一人傲骨,这是孙蕙常说的。松龄明白,他也曾多么清高,交往之中没有等闲,诗词之中亦铮铮铁骨。可做了官,就是要学会官场的一切,就是学会了,还不一定大展宏图。与他一年里的生活,见到了高高在上者对他非人的训斥,也见到了下级的迎合,更多的是官官之间的纽带关系,没有这些,怎么能在官场立稳脚跟。自己同情过他的不平,也和他一起为能让百姓减掉赋税而激动,更为东奔面跑的忙碌而感慨。可闲暇之余,他轻歌曼舞,狎妓纳妾,宴饮通宵,这才是骨子里的官场内涵吧!也许是自己贫穷之故吧,不,应该是志向原因,没有想到过如此,可所见其他官员,不亦如此吗,这让自己更了解了官场。孙会蕙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倔强,要看惯一切,有这样的态度,才能正确认识时艺八股文章,才知道怎么考取功名。他对自已,对自家都有帮助,难以忘记。多年来,家里从没有太多余粮,而今回来,却是谷米满仓,再摸摸口袋,能听到铜钱的响声。最难得的,是他给自己的那封信,那是写给山东学政的,不用看便知孙蕙一定在推荐自己。难能可贵啊!就是大户人家求此信函,也要出金出银,感恩戴德。自己是该努力时艺了,别辜负了人家的裁培。他想起了好友笃庆和希梅,他们和自己一样,落榜多次,该去和他们相互鼓励一下,自己多希望这两位好友有朝一日同登榜上啊!
松龄算计着时间,终于选定中秋节日这天。每蓬佳节倍思亲吗!自己早已把他们当成亲人,可惜笃庆不在,早去了章丘焦家做馆,自己只能去看希梅了。他想着两人对月漫饮,回首青年壮志,再憧憬未来,那该多有情趣。以往,酒菜都是希梅花销,他知道自己家困难,这次不行,怎说也有些余钱了。松龄特意去了趟城里,买了些礼盒,也给母亲和妻儿带了月饼、水果。他刚从城里回到家,却发现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看样子还是大户人家的,他想不出还会有谁能光顾自家。进了院门一看,怀远和秋月已站在屋门前,两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已。
松龄忙将他们让进屋内,一看桌上摆满了礼盒,都是些自己看过却不敢问津的。他忙让两人坐下,让妻子看茶,叙谈起来。说实在的,他们不来,松龄还想节后去看他们。
怀远和秋月很是知道感恩,既使他们困难之时,也要逢节必到。有时自已不在家,他们照样和妻子要聊上一阵才能回去。这两年,他们倒是好了起来,来时也拿了厚礼,可自已却是质疑他们,生怕他们做了不该做的!梦里之事着实让人难以理解,那可是杀人放火、欺诈偷盗之徒才能做出的事啊!也好,此次就直言相问,也好了却心事。他们真若梦中那样,自当断绝走动。一个读圣贤之书的岂能和罪恶之徒住来,就是那些贪婪之官,也不值得与之为伍!
几句客套和家长后,松龄直奔主题,为了不至于让人下不了台阶,他还是委婉些。“听说你结交了一群乞丐朋友,是吗?”他看着怀远,很是严肃。
怀远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的,可不想骗他,只能承认。“是啊!他们也有血有肉,很讲…”
“你带他们都做什么?”松龄打断了怀远,步步紧逼。“那么多人,是要吃饭的,”
怀远一笑,故意放慢语速。“我在做些生意,买卖粮食、食盐,用人多,就招了他们。这样也可以多在几个乡里卖货,也救了他们一条命!两成全,很是妥当。”他说完看看秋月。“秋月也知道啊!”
秋月冲松龄点点头。
“你和秋月是我眼见着空手而来,怎么这么快就有这么大的本钱?”松龄也不是不知此等买卖的开销,他常听二哥抱怨没有本钱,才只能少来少走,赚些小利。
“先生多虑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做了商人。”他看着松龄。“只不过因为有诚信,这才有了好生意,这点先生应该知道啊!”怀远一副如实的样子,让松龄难以分辩。他知道松龄是个读书人,爱较真,只好用谎言让他安心,否则,他不会接受悲惨的现实,也不知道还有一个江湖百姓的世界。
“你和粮吏是何关系?可曾帮他做些坏事?”松龄还是觉得怀远没有和自己说实话,也只能直说了。
“噢,你说米大人啊!”怀远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象一切就是原本。“米大人是济南府粮运使的人,在咱淄川县负责赋税收缴、转运,也负责震灾济荒。”他笑了笑。“先生是读书人,又在县衙行动过,当知各县粮吏职守。他们有实权,上边没有人怕是难任此职,大家都知道这个职务可是有油水的。”他看看秋月,长长出了口气。“自先生救了我二人,安排张老汉那里后,我俩不管怎么说都有了立足之地,这是我和秋月一辈子都感激的。”他深情地看着松龄。“张老汉的戏班东走西奔,在村中巡演,也只是能混口饭,有时还要被地痞恶少欺负。碰上收成不好,就成了要饭的。先生知道,老百姓连活命都照顾不上,哪有心思听戏。就是去捧个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大户人人家,哪个又是仗义疏财之人,只想占个便宜,哪肯付出啊!”他带着怒气。“这帮家伙对百姓狠着呢!收地租分毫不少,非打即骂,一副狼心狗肺,不比差役好。可他们对县衙的官员,一个个点头哈腰,之乎者也,装成绅士的样子。动辙苍天百姓,要么环宇黎民,装着如何感天感地的样子,实则坏透心肠。”他缓了口气。“就这样,张老汉领着我们回了城里,在集市口那里演出。不管怎么说,城里要比村里好些,有钱人家多啊!”他叹口气,看着秋月。“还是你讲给先生吧!”
“城里的戏场不是很好吗?我去过几次啊!”松龄看着秋月。
秋月出落得很漂亮,也不象妇女那样扭扭捏捏,他落落大方,倒象巾帼英雄。“先生只知皮表,不知深意。”她慢条斯理。“城里虽是有些利益,可干爹张老汉没有靠山,尽受那些公子、差役欺负。他们仗着有钱有势,横竖都是毛病,还让我们唱戏的演些下流无耻的东西。最可气的就是他们总是动手动脚,有时还想把我们当成妓女。”她轻轻叹口气。“先生总在家中,也可能是在大户家授业,只是知道仁义道德,也没人会在学馆闹事。可我们整日在集市上,都是闲人浪子所在之地,哪有那些礼貌,尽是游手取乐之人。”她看看怀远。“怀远为保护我不受欺负,就会和他们理论。他们仗着势力,就打怀远。怀远几次都是满身流血,告到衙门,人家都知是大户公子所为,没人管这闲事。后来,怀远一气之下,拿砍柴的斧头将总来找我的无懒公子哥砍断了腿。虽是张老汉破些钱财,可从此以后,再没人敢来这里闹事了,怀远也因此在市集上有了名气,没人敢招惹他。后来,怀远就认识了粮吏米大人,米大人让怀远替他在城里和乡里卖米面,本钱他出,怀远只管卖掉就是。一来二去,怀远很得米大人赏识,也有了收益。他看见街上流浪者很多,也很同情,就和我商量把他们扶植起来,也好有出头之日,总比饿死街头好啊!”她顿了顿。“再后来,怀远买卖做大,连戏班子的人也都进了来。”她看着松龄,面露微笑。“现在我们把买卖都做到青州和济南了!条件也好了,先生该为我们高兴!”
松龄听她说完,眉头还是紧锁。他不相信这么好的买卖会无缘无故地落到他们头上,他是坚信梦中的情景,自己的梦原来自己也不信,可每一宗都被验证了。他想怀远和秋月不会和自己说实话的,谁都有不会告人的秘密,尤其他们。他们虽有同情的遭遇,可毕竟是逃犯。松龄是担心他们有朝一天会再被坏人利用,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生命再中道夭折,那是自已不愿看到的。他看看秋月,又看看怀远,语气真诚。“我所问虽有些过激,也不在情理之中,可松龄一向光明磊落,正道沧桑!实在是为你们担心,总是希望你们成家立业,耕田织布,各有所归!”他叹口气,不知再如何说下去。
怀远见他不语,和秋月互递个眼色,便对着松龄笑道。“先生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啊?”
松龄一愣,看看怀远神秘兮兮的样子,又见秋月也是微笑,他无奈摇摇头。“不知何事?”
怀远一指秋月,轻声对松龄说道。“我准备娶秋月了,日子就定在年前!”
“这?”松龄又是一愣,随即又露出笑容。“好啊!这是好事。”他犹豫一下。“谁为媒人?可有父母之命?”
怀远和秋月都笑出了声。
怀远指着秋月。“我俩都是无父无母了,整日一起,还要什么父母之命,媒人之约啊!”他看看松龄。“先生以为这样不好吗?”
“好事,可按礼仪,还当有些程序,以示婚娶。”松龄一脸严肃。“必是终身大事啊!”
“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把那些伙计一叫,摆顿酒席,大家一庆祝,就算礼仪了!”怀远带着豪气。“秋月也同意,我们也有了宅子,过日子就是了。”他看着松龄。“还请先生光临,也让我和秋月沾沾秀才的光!”
“一定,一定。”松龄也带着笑容,两手抱拳施礼。“我这先恭喜你们二位,早生贵子!”
秋月脸色一红,偷看怀远,他也是甜蜜的样子。她看着松龄,轻声说道。“先生是恩人,秋月内心实当先生如父兄,先生去了,我和怀远自是高兴。下面伙记虽多,可在我二人心中,必是外人。就是米大人来,也不可与先生比!”
“秋月说的对,米大人和我只是生意之情,互助互用而已。”怀远附合着。“先生与我们是互帮互敬,恩情似水,是我和秋月永远敬仰之人!不管先生以后如何,都会如此,除非先生当了官,疏远了我们!”
“我一穷秀才,几次都铩羽而归。”松龄叹口气。“虽也努力,还不知前程如何。当今学政,也是昏黑一片。这次南游一次,身在衙内,更知官场险恶。”他顿了顿,喝口茶。“学子出路都不如你们多,唯举仕才可得俸禄,养家糊口啊!”
怀远见松龄叹气,也只好开导他。“先生才知这官场如此啊!”他一脸的老道。“怀远虽小,可知道天下乌鸦一样黑。南方也罢,北方也好,哪里都是弱肉强食,官官相护,到现在怀远还没见过不吃肉的狼,不贪婪的官。就说这淄川吧!”他看着松龄。“县令大老爷先要管住下面的差役,做不做事都要寻他的毛病,然后就以撤换为由,逼着差役送礼行贿。各路差役呢!也明知会这样,为了保住差事,就会以各式手段孝敬大人。可这银子也不能花自己的啊!他们也在看着下面,捕吏专敲诈打官司的,户吏专盘剥土地和人丁的增加之人,学事专以秀才进级降级而勒索,粮吏更不用说,巧立一项税名就可多进许多银子。”他气愤地用手拍拍桌子。“哪个吏官不是想着法子弄钱,大户得罪不起,就靠巧取,小户得罪得起,就靠硬拿。大家都在这么做,彼此心照不宣,还要用朝庭的法律吓唬百姓,让他们个个害怕,捕役们就是干这个的。那些大户也不是好东西,他们仗着家里有人做过官或正当着官,每年都多开许多土地,然后再包给百姓。粮吏增加的赋税,他们都要让租地的百姓交,自己分毫不损,明着和百姓一起骂官府心黑,暗地里却相互勾结,想着法子唬弄百姓。”他喝口水,看着有些猜疑的松龄。“就说城里能够开的大买卖吧!那周村旱码头的陶瓷商刘千里,就是县丞刘大人的弟弟,包揽一切瓷器的销售,哪个窑出货不经他们手,便要增加窑赋。还有经营布批的韩合尚,他是主薄的儿子,包揽所有布料销售和蚕丝买卖。还有城里的妓院,都是捕头和巡检这伙人干的,他们黑白两道都是朋友,只要花了银子就包你太平。还有这粮食和食盐,都是税课司的粮吏把持着,完成赋税前按规定谁都不能卖粮,这就是大户的死穴。他们不通过粮吏米大人敢私卖粮食,这是大罪,所以粮吏就会压低价格收购。可大户们也有渠道把卖粮到百姓那里,价格还会很高。粮吏为了牢牢控制行情,就低价卖些给百姓,直到大户家把米卖给粮吏。”他看着松龄。“不瞒先生,我做的生意就是与大户对着干,直到让他们把粮卖到我这里,然后再转送外地卖个高价。”
“竟有如此黑幕,官商一体欺诈百姓,真是可恶至极!”松龄气愤地顿着水杯。“怪不得寻常人家干了一年都没有进项,连我们自己稍有田地的都吃不饱,何况那些租地之人。”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怀远。“那妓院着火,你可知晓?”他直视着怀远。“说实话!”
“先生你先别急问我知不知道,你先听我说说它该不该着。”怀远背靠椅子,放慢语速,脸色也变得愤怒。“先生你不知道,那妓院是上任县令来后敲诈落任的捕头所得。我说过,就这种买卖只能由当任的官员来干。县令把妓院接管后,让宁海州捕头于喜来经营。于喜来就把抓到的义军妻女送来,逼良为娼,这可是无本买卖。于捕头开了多家妓院,遍布山东,妓女都是良家女子,一时红火。他在宁海州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和知府坏事做绝,这种人靠着行贿和抓匪有功,居然升到济南府了。而原来的县令也是和他们是老友,本被弹劾掉的,却不知怎么高升了,到杭州做了知府。他一走,这妓院怎么还能开,那些人眼睛都盯着这块肥肉,巴不得把它搞垮。就这你说它也不会好吧?何况,那些女人都是良家妇女,难道还要继续为妓?”
松龄听完,一阵沉默。他在想那些权势之人,开妓院就是取利,历代青楼里都有诸多血泪史。有的是为还债,把女儿抵给人家;有的是被拐骗到妓院,没有一家父母愿意让女儿进到这些地方。芳龄之时,老鸨把她当成宝贝;一旦色衰或得病,便是没人照顾,被赶出去,死在荒山野岭,喂了野狗。没想到这帮人渣,竟真能如此地将良家妻女逼成妓女,看来梦中所见无不真实。他想把自已梦中看见的说给怀远,也不想让他们以为自已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可转念想想,不必了!他们在这个社会里,比自己懂得更多。
他看看怀远,又看看秋月,他们都是一脸的愤怒,他咬牙慢慢说道。“该着,这火烧得有人性!用不了太久,朝庭会出清官的,到那时候,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就不会有了!”他脑海闪现着自已当官时斩杀这些贪官污吏的情景,牙关紧咬。
“先生,你常说善恶皆有报!”秋月脸显悲色。“可没有除恶之人,怎么能有善!有时遇到恶人恶事,大家都怕,他们就更变本加厉,要是有仗义之人出手制止,哪还会有那些冤屈之鬼。先生写的那些鬼怪,秋月看的仔细,也明白一些,先生就是见了又无能为力,便用鬼怪也吓唬他们,其实是先生自欺其人。”她看着怀远。“怀远虽是农民,确学得不怕恶人的胆量。我就是佩服他,愿意跟着他,就是有一天他死了,我也陪着他!”
“快别说傻话!”松龄制止了她。“你们还刚要开始,谈何生死!”他叹了口气。“倒是秋月你的一席话触动了我,你看的仔细,竟读懂了我心,真让我激动啊!”他看看秋月。“以后我会把写的再抄你几篇,你也算我的知音了!”他转向怀远。“秋月深明大义,你又是嫉恶如仇,日后也必是侠肝义胆的英豪夫妻。只是,这年头,还要小心些啊!官场黑暗,有时会借刀杀人或当替罪之羊啊!”
“先生放心!”怀远起身。“中秋节日,还要早回,家里诸多流落之人,也要相聚团聚呢!”他看着松龄。“先生家有所需,只管开口!”
“万万不可!”松龄也起身,施礼道射。“松龄不能帮你们,可绝不敢再添麻烦,万万不可再有如此礼节!”

送走了秋月和怀远,松龄回屋安排夫人带礼物去见母亲,自已也捡几样贵礼,出了家门,奔希梅那里而去。
一路之上,松龄总算淡化了刚才的心情,面对秋月怀远,不知是喜是忧。
他想着和希梅相见、饮酒的欢乐,脚步加速。二人见面,果然都惊喜不已。二人相识至今,还未曾如此一年之久未见。
希梅吩附家人准备酒菜。
不多时,两人已坐在炕上的桌旁,相对而饮。可惜,天公不做美,天竟阴了起来,还细雨绵绵,无月可赏。两人饮至深夜,也只能望天感叹,虽没皎月,尚有真情。
他们时而意气风发,回忆少年时期的畅想,心也走进孝妇河畔,走进山峦深谷。时而又叹息连连,心里也到了落榜回来的路上,低头不语,难分来往。时而又谈论时政,一腔怒火,不顾斯文,出口不逊。
也不知何时,两人都醉倒在了桌边;炕头、炕梢,一边一个,二人进入了梦乡。
松龄就觉得自己在飘,眼前尽是男男女女,个个喜形于色,双双往去。他本想随他们去看看到了哪里,脚却不听使唤,只能任由他们擦肩而过。他飘啊飘,一股黑夜罩来,再睁开眼晴,却到了一处宅院。他穿过气派的大门,过了漆黑的正厅,竟见后厅之内亮着灯光。松龄就觉身子宛如清风,自门缝间而过,进了屋内。
屋内摆设古朴,字画、石雕一应俱全,正座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老者。他全身锦绣,手握拐杖,俨然一副大家掌门。细看,面带慈祥,唯有那眼神灼灼逼人。旁边座上,坐着一位大家女性,盘头,锦绣衣裙,浑身透着香气。细细端祥,其白晰透红,眉目如画,楚楚动人。她轻倚边沿,直胸拔背,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老者。
老者叹口气,看一眼女子,又正身前视。“孩子,为父今日叫你是有要事啊!”他停顿一下,环视屋内。“咱张家世代为官,元朝,明朝,又到了清朝,不管天下怎么易手,都保住了官职,才有这些家产,这些都来之不易啊!无论怎样,到头来还是留给你的儿子,我那可怜的孙子。”他擦拭一下眼角,声音变低。“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爹爹这是从何说起?”女子狐疑地看着公公。“如若不然,我们何不变卖家产,搬到乡村。在那里买些田宅,儿媳定会送终你老,再把儿子培养成人,给张家继上香火。”
“糊涂啊!”老者频频摇头。“一旦如此,咱家哪还有出头之日啊!再说,就这点家资到了村庄,还不够被人欺负的。”他语重心长。“村里的无赖,还有那帮差役,能放过你们孤儿寡母吗!”他看看女子。“你随我儿在外为官半年,还不知手下差役的狠毒吗!”
女子点点头,又无奈地摇摇头。“爹爹可有主意?儿媳不论怎样,也会尽了孝道。”
老者叹气。“主意倒有一个,也做了准备,只是要委曲了你啊!”他看着窗外。“都怪我儿命薄,好好的县老爷,确偏偏遇上这事。也怪你那该死的婆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前年死。若是她晚死一年,我儿也会拿回银子,不至于现在啊!”
“公公不必再如此了!”女子也眼里含泪。“生死谁能自己来定,黄泉路上无老少!我那丈夫未过而立之年呢!这也应了那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她看看公公。“公公还是说说你的主意吧!”
“是这样!”老者手捻胡须。“你想,假如你的丈夫还在,到了孝期一满,便又要上任。按我在官场经验,他便要到其他县接职,没有谁会认识。”他肯定地点点头。“我的意思是假若有一人和你丈夫长相相似,便可拿着朝庭任命文书前去上任。这样,那些送出的银子就不会白花,你且想,光是奉禄一年就是万两银子,再加上其他收项,三年十万两银子倒也不难。”他看着女子。“你明白爹的意思?”
女子摇摇头。“我夫君已去,他还怎么能上仼?”
“我说的是顶替!”他小声对着女子说道。“唯有这样,咱家即可进了银子,供养你们母子生活,又可他日让你儿子即使不能考入官场,也自然承袭举仕,这才能保住张家世代为官!”他加重了语气。“这回明白爹当初为何不让明里发丧了吧?”
“可这顶替之人如何找得?”女子犹豫着,轻轻摇头。“公公,就是找得了,那人怎么能胜任官职啊?再者,他若变心,我们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她沉下脸。“倘若日后出了问题,这可是灭门之灾啊!”
“这个你且放心,我还是有些人脉关系的!”老者也沉下脸。“官场的事,我是懂得的。你丈夫上任不到一年,没有哪些人交往。若论交往,还不都是我当年的关系。我是不忍心咱家捐出的银子,还没回本,你说怎么他就去了。扔下咱们这老的老、小的小,就是你一个壮年,还是妇女。”他叹气连声。“孩子,爹决定这么办了!我不能眼看张家的荣誉断在你丈夫手里。”他缓了缓。“实不相瞒,我已找到一位,身形、脸孔无不与你夫君相似,年龄亦相仿,就是他没有进过学。”
“这…”女子吱唔一下。“他不识字,如何看公文、写奏表啊?”
“这些你且放心!”老者目视女子。“找一师爷便可,只是为能掌控此人,还要委曲你啊!”他温柔地劝着。“为了你儿子的将来,你是要掌控他的,以免人财两空。”
“我一女子如何掌控,再者他远在外地坐官,如何掌控?”女子甚是不解。
老者淡淡一笑。“这人无亲无故,又是他乡之人,刚从兵奴转成自由之人。其无家无业,我已收他为义子,他是感恩戴德,自不会负了我们。”
“如此便可以了,还用奴家做甚?”女子深怕自己卷入其中。
“你想,他一个大字不识的武夫,如何能懂官场。”老者看着女子。“你要在她身边,时时教授于他,其次迎来送往,收礼接物,领取奉碌,这些自然会到了我们手里。”他冲女子使劲点点头。“这才能万无一失啊!”
“公公,这万万使不得!”女子惊慌地起身,向老者道着万福。“女子无才便是德,夫君刚过世不久,孝期未过,我如何敢这样。”她有些哭泣。“还望公公不要如此决定,奴家宁愿守寡以渡残生,如若不是儿子待养大成人,我宁愿一死。”
“糊涂!”老者示意她坐下,脸上充满怒气。“你本是大家闺秀,又读过诗书,怎么也如此糊涂顽固。到了这会,要想着全家财产、儿子前程,难道有一天,过不下去,把你卖到妓院才算尽了节?”他看着女子发抖,换了语气。“这是对张家的孝,是大孝!没听说吗,百善孝为先。”他叹口气。“自古才女改嫁甚多,就不必拘泥了,再说就你那丈夫,如何死的还不知道?家有妻妾,却寻花问柳,染得一身疾病,这是自寻死路啊!”他安慰着女子。“总算是你还给张家留了香火,否则这个家早没了。就念你这个功劳,爹爹才不会委曲你,你才二十刚过,有个男人才能快乐,就按爹的决定做吧!这样,三全其美!”他叹口气。“人家可是习武之人,不似你那丈夫,手无缚鸡之力,怎算男子汉。”
女子哭哭啼啼,渐渐才平缓过来。“为了张家后代,奴家只能听爹爹安排了!”
“这就对了!”老者转怒为喜。“你随丈夫曾赴任过,熟悉县衙一切,如何应对下面差役,你要多教授些。”他看着女子。“你这个丈夫不日即到,我会安排妥当一切,万不可泄漏出去,就是那个小妾,也不要告知。”
女子点点头,又望向老者。“那小妾只知夫君在外结庐守孝,并不知他已离世。倘若新夫一到,看出破绽,如何是好?”
“不让她见到那人,只说你丈夫不满她的孝道,不待见她。”老者笑笑。“待你们走后,我便让她伺候孩子和我,也算多个帮手。”
女子点点头,起身施礼。“爹爹没事,我要照看孩子了!”
老者点点头。“去吧!日后放心,有爹爹在,还能亏了自己孙子!”
眼见女子走出了房间,老者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脸上露出得意笑容。他起身走在地上,这看看,那看看,手摸摸字画,又摸摸家居,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老者才起身,他吹灭厅烛,悄悄走出了门。他走到一处亮灯处,向里看看,见女子正哄着孩子睡觉,便又悄悄走向另一间亮灯处。他来到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闪身进了里面。
屋内,一个女子正坐在桌前卸着妆饰,见他进来,忙熄灭了蜡烛。就听女子在轻声发问。“她是怎么说的?”老者叹气之声。“还不是说你不孝顺,说她和丈夫一旦上任就不带你,先把你卖到妓院。”“啊,你这个老东西!我都被你占了身子,还说我不孝!她说没用,还是要听你的!你们张家个个贪财、贪色,没个好东西,去妓院也比被你占着好!”
“我怎么舍得你呢!”老者甜甜地声音传出来。“我说你很孝顺,决不能卖掉,丢了张家的脸。我寻思这都是那个妻子怕你这个妾得宠,便说你的坏话。放心!张家还是我做主,你就在家伺候好我就行,吃的、穿的一样都不少你!”
“这还算你有良心,比你儿子强多了!”女子娇嗔的声音。随后,屋内便静下来,只听一阵脱衣物的声音。
松龄眼见着一切,正气的想做些什么来惩罚一下他们,却觉得被什么人拽着,又在黑暗里穿行。再睁眼晴,已在一处临街简陋的房内,居然是怀远、秋月,还有一位偏瘦、却很有精气神的中年男子围在炕桌边,三人喝酒谈事。松龄飘近,好奇地想看他们做些什么!
中年男子端起酒杯,冲着怀远、秋月敬酒。“谢某明日就要远行,今日用你们的酒敬二位一杯。”他与二人碰杯。“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他日相会,后后有期!”随后,他干尽杯中酒水。
怀远、秋月也深情地喝尽杯中酒。
“谢大哥此去,真是天赐良机。”怀远笑道。“这帮自私自利的家伙给了我们复仇的机会!大哥只管去,一旦如愿地坐了官,你就捎个信来,我自会安排人去你处。”他看着谢大哥。“这都是后话,先获得官职再说!”
谢大哥点头,深情地看着他们二人。“这就说明了那些老友死的冤,他们做鬼都帮咱们活下来的人找机会复仇,贪官污吏固然可恨,可那些出尔反尔,帮清兵剿灭义军的墙头草更可恨。”他拍着胸脯。“只要有一人活下来,也要报仇,还死去的亲朋一个公道,否则,他们死难冥目。”
秋月点点头,端起酒杯。“我也祝谢大哥一路顺风!他日必能雪耻复仇!秋月虽是女子,可若出生入死,也不皱眉,谁让我是义军的儿女!”
“痛快!”谢大哥说着,也和他们一样,饮尽杯中酒。“想想当初,原以为不会活到现在。”他咬着牙咯咯响。“这帮禽兽将我们抓到军营,逼着干着苦力,却只给稀粥烂菜,眼见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去,却无能为力。…天天有人死去,每日象在噩梦。…妇女那边更苦,她们白天为军兵做饭、洗衣,晚上还要被沾污身子,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是看明白了,他们就没想让我们活,也没把我们当人对待。果然,他们为了练将士杀伐技巧,竟用我们当活靶子。”谢大哥有些硬咽,语不成声。
怀远也咬着牙点点头。“谢大哥,别难过了!这些我们都记着。”他给谢大哥倒满酒。“你杀死了多个官兵,也算对得起亡灵了。既然老天能让你走出死亡,又能巧遇到我和秋月,这就注定是让我们能复仇。”他与谢大哥碰杯,干尽了酒。“我既然接了张老大的牌符,生死就是义军儿女,做的也会是义军儿女该做的。”
“按照此牌,我虽长于你,也该是你的属下。”谢大哥抱拳。“只要你吩附,谢某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大哥客气了!你是英雄之后,自当独扛大旗。”怀远也抱拳施礼。“我和秋月绝对服从,为复仇,甘愿赴死!”他拿出牌符,递向谢大哥。
谢大哥接过看了看,又放回到怀远身边。“这牌符是义军首领级的人才会拥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有义军在的地方,拿出此牌,众人必须服从。”他望着秋月。“你父亲能在那么多义军人中,将牌符传给怀远,说明他必是看重怀远,现在也证明怀远是有能力之人,果然如此,你不负众望。”他深情地看着怀远。“你能想象得到吗?他们为了让持牌符的人逃出,会付出多大牺牲啊!你知道吗?这个等级的牌符是杀敌过千才可拥有啊!”
怀远听完,忙拿起牌符端祥,用手再惦量着。“谢大哥一说,我倒是觉得双肩更加沉重了!”他看看秋月。“我怕辜负了你父亲的期望!”
秋月冲他点点头。“我早知道此牌符的份量,父亲交给你,是对的,我会和你一起,完成父亲的夙愿。”她看着怀远。“你还是多给谢大哥介绍介绍张家吧,免得日后多有疏漏!”
谢大哥也点点头。“这是正事,你该多说张家之事,我也好有充分准备!”他笑了笑。“我一介武夫,却要装斯斯文文的县老爷,还真有些为难。”他沉下脸,严肃地看着秋月。“为了死去的兄弟姐妹,再难我也要学,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怀远点点头,直起身子,看着谢大哥。“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年在济南府的集市上卖米,就见一个很阔绰的老者在我们货车旁转了许久,他还专听我们伙计和别人说话的口音。我觉得蹊跷,怕是官府暗访的官员,因为咱们这些粮食都是米大人从震灾粮里套取的。我一使眼色,伙计们都留了心眼,四下探寻着是否有衙门的人,只有我一人在那里盯着。这老者转了半天,才到我面前,问我是否是山东近海地区的人,我就点了头。”他笑了笑。“我还真害怕了,以为是宁海州老家的人认出了我。但转念一想,不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还是少年,如今早变样了!于是我就问他有何事?他呢,说有一件事求我,让我随他进酒馆边吃边谈。我就跟着去了,一看也不是暗访的官员,心里就踏实了!”他喝口水,冲谢大哥让了让酒。“在酒馆里,他确定我在济南没有什么官家亲戚才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他原来也是县衙的知事,因为朝庭治了鳌拜的罪,就把各道的许多官员列入余党,自己也在其中,于是被罢了官。自己没有了前程,就想让他唯一的儿子进入官场。于是,他就仗着原来官场上的同仁,花了许多银子,才给儿子捐了个实缺,贵州道甘原县的县太爷。他儿子带着妻子上了任,可没过一年,老者的夫人,就是县太爷的母亲过世了。按大清律,官员是要守孝三年才能继续任职。这位县老爷岁数不大,可就爱进些风月场所,还在妓院里赎个丫头,纳了妾。这还没有安份,还是寻花问柳,结果他就染上了病。他回来给他母亲守孝,结果,病毒发作,他也死了。他爹能不伤心吗,一起死两个。他更伤心的是人、财两空啊!儿子和官没了,送的银子也没了。亏这老者也是官场混过来的,有道道。他私下把儿子葬了,不让外人知道,想找个人认个义子,接着享受奉碌,于是开始找顶替的人。他怕让人知道,便专选即是山东口音的,又地处偏远,和济南府没什么关系的。还要长相相似、无妻室子女的。他整天在集市上转,这才找到我。”他看看谢大哥。“听明白了吧!就是我带着和你见面的张知事。他一眼就相中了你,说你与他儿子个头、肥、瘦,脸型五官都像,唯有不同的,便是你身体健康,眼睛有神。”
“我说这老头当时与我那么亲近呢,还要认为我义子。”谢大哥笑了笑。“我还没见过这么好心的有钱有势之人!闹了半天,这当官是为了给他家挣钱啊!”
“他要的是钱和名份,我们要的是机会。”秋月笑道。“做了官,就有时机接触那些可恶的叛逆,也好一个一个收拾。如有可能,还可以变了那些被充奴的籍,多活一个是一个!”
“明白!”谢大哥认真地点点头。“想不到我这相貌还派上用场!”
“这个社会,什么都能派上!”怀远哼了一声。“银子,女人,宅子,玉石,献媚,奉承,这回又多了个相貌!”
“我就担心我自己,没坐过那个县老爷金娇椅。”谢大哥笑了笑。“倒是在堂下爱过板子!”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用你担心!”怀远看着谢大哥。“张知事比你想的周全,你就听夫人的就行!”
“夫人?”谢大哥茫然地看着怀远。
“你是人家儿子,那儿媳不就是你夫人。”怀远笑着。“记住,你是张大人了,你还有个漂亮的夫人和一个从妓院赎回的小妾!”
“啊!还两个?”谢大哥笑道。“动真的还是动假的?”他挠挠头皮。“我可是没碰过女人的!”
“穷人讨老婆那么容易吗?”怀远看着他。“人家世代都有官职,妻妾成群也是自然。至于真假吗,当然是真的。你想想,你若真当了官,他们可就指望你了,怕是女子主动亲近你呢!”
“你们这些男人啊,就爱做官。”秋月嗔怒地看着怀远。“拿着济世救民做晃子,还不是想妻妾成群!”
三人都笑了起来。
松龄听秋月说完,心里怒气涌上心头。什么男人拿济世救民当晃子,想要妻妾成群,这只是那些庸官、俗官所为。我蒲松龄做官就是想救世救民,象郭子仪大将军那样,一生征战,直到上不了马;就象屈原那样,只为忧国忧民,何惧生死。他看着他们。“不似你们,偏门左道,没听说吗?冤冤相报何时了!大清朝了,天下一统,还能救世吗?”他喊着,可他们依然说笑着。
松龄就觉得身后有人偷笑,回头一看,竟是红玉。不待他说话,红玉一拽他衣袖,转眼到了她的床上。
松龄环视四周,富丽堂皇,几十盏红蜡烛把家居、摆没照得发光;桌上的碳炉发着细微声响,顿觉全身暖洋洋。再看红玉,轻着罗纱,透体幽香。她起伏的胸部,山谷的黑丛,带着无尽的诱惑。
松龄抬眼上看,红玉名如其人,白皙的脸上透着红润,好似奶油,轻轻抚摸便欲滴下;双眼似牡丹初蕊,鼻如荷姑,半张红唇,似樱桃熟透。书中常说燕瘦环肥,一娇一媚,红玉确占两人之优。
松龄如若仙境,他轻声问道。“怎知我在那里?”
“你心动,我便心知!”红玉伏耳细语。“中秋佳节,没见男女女共赴爱泉,可和尚却带你去那几年前的光景,还反唇相饥,哪有斯文。天地即能容之,独你不容吗?岂非是你格格不入。”她娇媚笑道,“奴叫你来,是想责备于你!”
“松龄一向谨慎,不知哪里得罪佳人?”
“你想久弃于我,为那无常的功名,奴家怎能愿意?”红玉倚偎着松龄裸体。“奴家知你不爱那父母之约的妻子,每日思念于我,心心相印。本说好长相斯守,不离不弃,今却听几句俗语,看几幕俗情,便要为那功名而弃我。”他骚弄着松龄身体。“得之即无,无之便得!你亦见得,官场游戏,损德减寿,只图名利,不似你我春情,微妙无比!”
松龄觉得浑身轻柔,美妙无比,也不知红玉又说了什么。他扳过红玉,紧紧拥抱。唇舌互锁,胸间相压,四腿乱扭抒情。一时间,两人如雷鸣闪电,江海横流,好久,终于进了港湾,风平浪静。
松龄听着熟睡的呼吸声,沉浸在愉悦的回忆里。他细细想着每一节律,生怕忘掉一丝一点的美妙。一遍,两遍,陶醉够了,他想再看看红玉的美丽的彤体。带着温柔,他轻轻睁开眼睛,眼前却是吃得狼藉的酒桌,到处充满着酒气。他起身抬头向那边望去,希梅还在熟睡之中。他略一思虑,才想起一切,刚才不过又是一场梦境。
他躺回枕头,手拭下身,已是湿漉漉一片。他脸显红色,忙起身来,趁着希梅不知,勿忙走出屋门。























田间喜望尚感天地风雨
兄弟相扶只有富贵云霞

春风摇柳,绿草新绿,万物早已苏醒。它们争风夺雨,遍及每个角落,全然不顾人间取舍,争先攀爬,唯我独尊,才使绿浪高低起伏。一夜雨露滋润之后,万物亭亭玉立,面对越来越高的太阳,也只能含胸敛腹,遮头掩体。唯有孝妇河水极尽欢腾。它们敞胸露怀,把云衣抛在几千丈外的空中,裸身爱抚着沿岸草木,听着体内鱼儿的高歌,环绕淄川县城后,一路北去。
城中奔出一匹红马,沿着沙石官道不紧不慢向着城东南蒲家庄而来。马上之人四旬开外,一身青素布衣,从穿着便知,此人定是大户人家管事。不久,他来到了蒲家庄村口,轻拉丝僵,放慢速度,不时和地头田间打招呼的人摆手,不时说句“奉我家大人之命,去给蒲秀才送信”。人们争相给他指着路,对那个方向投出羡慕的眼神。
他来到村东,看见蒲松龄家的房屋孤零零地座落在田园中间,一对木门,半扇虚掩。他把马在外面拴好,走到院门口,故意咳嗽一声。
静静的院子,没有回声,几只母鸡依然悠闲地刨着泥土。
“蒲秀才在家吗?”他大声喊了一次。
“在!”屋内传出松龄的声音。随后,一身布衣大褂的高个单薄的蒲松龄出现在门口,他向院门看看,发现了来人。
他慢步走到院门近前,打量来人,并不认识。他忙抱拳施礼,轻声发问。“先生找松龄可有事情?”
来人也抱拳回礼。“真是蒲秀才,在下唐云,乃城里唐家大院管家。”
松龄点点头,“唐管家可是唐检讨管家?”
“正是!”唐云也点点头。“久闻蒲秀才大名,文章奇特,满城尽知。今日有幸相见,果然先生与众不同。”他环视四周。“想不到先生深居简出,府上如此朴实。”
松龄听出话外之音,只是坦诚一笑。“貌丑身长,房简院松,确不象大户门庭,然往来皆是才子,落笔都成名篇。”他自嘲地摇摇头。“你是骑马之人,便是坐轿官员,各走各路,各奔前程,与秀才何干!”
“都传说先生嘴不让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唐云笑了起来。“我一区区管家,只想得蒲秀才如此名闻乡里,也该是大户门庭。”他抱拳施礼。“俗人庸论,先生原谅!”
松龄也淡淡一笑,抱着还礼。“本是实情,无拘无束,有感必发,我还要敬佩唐管家呢!何来原谅。真要是奉承松龄英俊威武,倒是虚情假意了。至于房屋小院,并非深居简出,而是祖业薄传,又无混饭本领,只好相依为命了!”
“哈哈哈!”唐云领教了他的历害。在他来之前,因为大家未曾见过蒲松龄,只是道听途说地了解一二,议论几许,方知他确如所传,嘴很厉害。“先生谦虚,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看来我家老爷不愧为淄川文风领袖,是有眼力。”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件,恭敬地递给松龄。“管家唐云奉我家老爷之命,送蒲秀才书信一封,请先生过目。”
“唐管家辛苦了!”松龄见其改变了态度,也不和他计较。他闪身让开通道,摆手请式。“请唐管家屋中小坐,也顺便喝口茶水!”
唐云摆摆手。“我家老爷说了,这信送到即可,不必等回!”他再次施礼。“我还有他事,也不多打扰先生了,这就告辞!”他说完便回身走到马旁,解开丝僵,上了马背,打马而去。
松龄回到屋内,坐在台前,轻轻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仔细阅读。他读完后,才知道是唐大人亲笔所书,邀请自己过府一叙。松龄看着清秀工整的笔迹,内心不免激动起来,这个唐大人能请自已过府,这是很大的面子,毕竟自己和他相比,家庭、职位、文章影响相差悬殊。可这白纸黑字,一看便知出自名家,定是他所书。松龄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心里难以平静。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淄川名人,青年便乡试中举,第二年又进京会试,得了进士,再过三年,年仅二十六岁便当了京城秘书院检讨。这是多么快的进取,一时成为家乡读书人的美谈,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读书人暗地把他当成榜样。而当年他却辞官归里,不喜权贵。人们都说他上疏谏言,不被皇上采纳才拂袖归田。连同僚挽留,他都不顾,执意辞官。人们想象着他的勇气,多少人梦寐以求得到这显赫的官职都不能,多少官场之人如在此职宁愿献妻卖子也愿保住饭碗,而这位唐大人,唐梦赉,却因谏言未录而辞官,足见其性情耿直,善恶分明。这些又让多少读书人佩服至及,心生敬意。回到家乡的唐大人,读书著作,耕种田园,还帮助县府出救民、富民之策,他还亲身而为。更为读书人传颂的,是他经常提携后生,从经济和考试要点上帮着乡亲,不论贵贱。这些传颂的事情让县里县外的读书人,不管相识与否,都顶礼膜拜,视为领袖,以相识而荣,相交而愉。松龄记得,自已和笃庆、希梅没少谈论这位家乡的名人,而每一次谈论,大家也都会激动一次。自己多少次都想拜访他,可看看自己的衣衫和家产,还是打消了念头。就凭现在的影响,连个乡试都不曾考过,连个举人都做不成!淄川县内,秀才众多,自已却是穷秀才,不似那些大户人家的,往来频繁,自是认识。俗话学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已怎会被他看中,更何谈相交。松龄暗下过决心,一定努力考取,可事与愿违,总是落榜而归。倒是自己创作的异志作品,鬼啊、妖啊,大家津津乐道,也由此而知蒲松龄这个名字。唐梦赉难道也是因异志作品而相邀自己吗?松龄拿不准。不过,无论怎样,唐梦赉能给我个穷秀才写信,还派管家骑马招摇过市地来送,这是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松龄知道,这就说明唐梦赉确是没有不敬之意,而自己也不会巴结人家,只是自卑而没去拜访,生怕人家不理,失了面子,更怕别人传出奉承取巧之事。今日之事已说明了,唐梦赉就是所传之人,果然不分贵贱,与自己平等之语气,“诚邀过府切磋文章,以增学识!”,这语气真是大家谦逊之笔。
松龄感动着,兴奋着,不时拿起信纸看了又看。过了许久,他才平静下来。他看看桌上时艺的文章,才想起自己该干何事了。至于唐大人的邀请,还有时间准备,不必即刻劳神!他把白纸铺好,拿起毛笔,沾满墨,对着八股文格式,一字一字写了起来。
松龄刚写不多,便觉头痛。这是老病,不知怎地,只要看着八股文章,便顿是万毒袭胸,随后上头。于是,大脑一片空白,似虫蛇在里面啃咬。他忙放下笔,起身走出屋门。他伸展一下全身,才感觉坐了许多,身体有些血脉不畅。他边活动四肢、腰、胫,边向远处寻找,果然看见远处的地里,妻子收拾着地里的杂物,绿油油的冬麦现出一片生机。他索性出了院门,拐下田间小路,跨着垄沟,抄着近路走近自家地头。那里,弟弟鹤龄也在地头,正逗着玩耍的儿子。松龄走近,箸儿丢下叔叔跑了过来,嘴里喊着“爸爸来了!”。
松龄弯腰抱起他。“可曾听妈妈话?”他拔弄着儿子的脸蛋。
“箸儿听话呢!”儿子高兴地摸着他的脸。“爹爹怎么不听娘话,好好在家读书,跑到地里来了?”
一句话把松龄和走过来的弟弟鹤龄都逗乐了!
“今年雨水不错,看来能有个好收成!”鹤龄边掞身上的灰尘和草边说着。
“但愿啊!”松龄侧身看着麦田。“再保二月风调雨顺,这冬麦丰收是不成问题了!”他自言自语。“也该如此了!”
“老天也不会总象以前多施灾祸,亦该照顾照顾这里了!”鹤龄看着远处的田地。“三哥你看!”他手指那边的洼地。“去年水灾,把我那块地淹的颗粒无收,到了秋天,水下去了,我补了冬麦。”他笑呵呵地说着。“看这长势,比你家的都好。就这一块地,今年我就不怕没馍吃了!”他鼓动着箸儿,“有你好吃的东西!”
“丰收好,丰收好!丰收就能吃的饱!”箸儿不明其意地大声朗颂着。
“什么是丰收啊!”松龄低头看着儿子。
箸儿想了半天,才讷讷地说道。“就是有多余的粮食,能吃饱,不喝粥!”
松龄凄惨一笑,拍了拍他头。“儿子,能理解到这就可以了。”他看看鹤龄。“你们家还好吧?过年看娘时,听说你们也没有余粮了?”
“你放心吧!我还能把娘饿着。”鹤龄看着哥哥。“你就放心读书吧,别管这些。”他看看村子。“觉斯、螽斯也放下游学,专门练习时艺,秋天也去乡试。”他转向松龄。“他们去你那里请教吗?”
松龄点点头。“进步很大,但底子太薄。这也不怪他们,童蒙课都是大哥、二哥闲暇时教的。”他叹口气。“好时光都教了人家子弟了,就为一口饭啊,还不够大户人家喂牲口的!”
“皇上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鹤龄笑了笑。“元朝时的咱家也是这的大户,风光着呢!他们的祖上怕是给咱祖先当差呢。急什么?有三哥和晚生秀才,还怕不出一个朝廷命官!到那时,一切都会好的。”他看着松龄。“咱家风气正,不会象那些大户,为了一块地头,也要和村里人争。为了三五斗米,就逼人家卖牛卖马,卖儿卖女。”
“古人云,大财靠德,小财靠智!”松龄语气深沉。“不管日后如何,万不可持强凌弱,做事更要为人家留有余地。”他看看鹤龄。“读书人要传道,这道就是圣贤之理。我们不先做到,怎么能影响其他人!天下人若皆懂道理,岂不就没有那些巧取豪夺的事了。”
“咱家兄弟们都明此理,也没与村里百姓有何瓜葛。相反,大事小情,能尽薄力,我们从没懈怠。”鹤龄看着村子房屋。“蒲家庄,毕竟是以咱家的姓命名的,也不能丢了德性。”
“这就好!”松龄点点头。“家里就你常年在家,家族其他同姓人家还要经常走动,互帮互助。”他叹口气。“我也听说些同族之间常有不尽人情之事,有些家庭之间还因锁事互相仇视。这都是贫穷的原因,为一点私利,便反目为仇。一切都会过去的,咱蒲家不能给人留下话柄,让儿孙当成笑料。”他看着鹤龄。“少年咱俩读书,不常读到古人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吗!后世人人唾弃,当成了教材。…其实,汉族文化也是讲同宗同族的,家族意识强,总比别人好。”他笑了笑。“所以人人都有家族富贵意识,还要自家先富贵,再恩赐同族的意识。争先富贵没错,自古都有造福一方美谈,错在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官场黑暗的年代。你我熟读历史,若蓬唐宋元明历朝中的盛世,谷足人兴,则人人敬老爱幼,自然家族和睦,争相愿做善事,以获名利了。”
“三哥说的到是!”鹤龄点点头,随即又有些愤慨。“可我们必然就在这乱世啊!也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活啊!”他转向远处的坟茔地。“爹爹和叔叔也曾荣耀过,他们带着全村人阻挡山匪,终使他们不能进村。叔叔为此还战死在阵前,爹爹也受了伤,村民死伤许多。你看!”他指着坟茔地上的青松和墓碑,这都是县太老爷的奖励,也算英雄一时。而我辈呢,就只能读书举仕了,可这考官们个个黑心,没有推荐和银子,哪还有出头之日!”他转向北面。“三哥你看,那大片耕地和旁边几十户破房。几百垧好地都是韩家、高家的,几十户人家就是吴水村。他们自已没有一块田地,整年租种这些田地,一年下来,只够饭食,头几年遇灾,竟能饿死数人。”他低沉着语气。“我是亲眼所见,太残忍了,大户人家没有一点人性,多留二斗粮食也不会出人命啊!可他们才不管,都拿走了。还有尚家的女儿,十几岁便被城里的人买走,才给了三两银子,不值一头猪钱。孙家的儿媳,被高家的管家看上了,带着家奴,不顾人家两岁的孩子,以欠租为名给抢去当了小妾。唉!”鹤龄叹着气。“我们相比他们还算好了,怎么说每家都有些祖业,没有饿死过人。可跟人家大户比,还是穷人啊,哪有面子?所以我也急啊!没有哪条路能让家里富裕,只盼着你们出头,或许借了光,光耀门庭,也好抬得起头!”
松龄沉默一会,把儿子放到地方,让他去找不远处的妈妈。他看看松龄,也叹口气。“急也得稳步前行,还得有德。所以啊,乱世不忘修身,才能有朝一日堪成大业。…还要勤俭,丰收不忘灾年!”松龄顿了顿,看着鹤龄。“四弟,你也读过书的,以后最好别再提爹和叔抗击山匪而获褒奖的事。那是义军,不是山匪!”
“可…”鹤龄欲言又止,似乎明白过来了。“也是,你看那些投靠清军的官员,虽人模狗样地人前威风着,可暗地里谁不唾弃、鄙视他们的节气。都私下叫他们三朝元老,明夸暗讽!”
“三朝元老,这个名字好。”松龄笑了。“这是个好题目,准能出一篇好文章。”他若有所思。
鹤龄一看,急忙说。“三哥,别再琢磨你的异志文章了,回去忙时艺文章吧!”他催促着哥哥,他怕哥哥因此误了前程。“三哥,大家可是说好了,待考了功名后再写这些东西,大丈夫即已应允,不可出尔反尔!”
“那是,那是!”松龄答应着。“先记下标题,日后再续,这太有讽刺了!”他看着鹤龄,笑了笑。“你知道,没有节气,就是扬名也是丑名。吴三桂一怒为红颜,人人乐谈,其实错矣!不过是为他没有节气做个辩护,袁崇焕、史可法虽死得惨烈,那才是忠义之魂。连清军都为之折服,荫及子孙,这才是忠魂傲骨,青山为之动容啊!”
“这都是权臣名将,离我们太远!”鹤龄回了一句,他知道哥哥爱忧国忧民,和朋友交谈,也总是感慨万千。
“怎么能远呢?就在身边。”松龄指指城里方向。“这是当年齐国故都,子牙所立。多少年了,惩恶扬善、忠心报君这些圣言还不依然如故,就在身边。人人皆知,只是言行不一而己!人人皆有此节气,无非取舍而己。”他感叹着。“不因贫穷便趋炎附势,不因贫穷便巧取暗夺,这也是节气。不因富贵便不仁乡里,不因富贵便欺弱迎强,这也是节气。”他看看鹤龄。“松龄也思念富贵,但更怕没有了节气,那便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了!”
“这点弟弟佩服!”鹤龄真诚地点点头。“村里人都这么说你,我见过的许多城里大户人家,都夸赞你的人品。说什么善心大才,能分善恶,口若刀枪,不留情面!”他笑了笑。“都说你倔犟!”
松龄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坐馆过的王家子弟,在街上和我相遇,听说我是你弟弟,对我非常客气。”鹤龄微笑着。“还有那个富商陈怀远,只要一去,他便热情款待我,报怨你不接受礼物、不近人情。其实我明白,那是在夸三哥。还有上次岁考,学事还特意让我转达问候,请你过府畅谈呢!”他埋怨着。“你也不去啊!”
“他名声不好,耻于为伍!”松龄帯有怒气。“一天只知巴结上司,代人行贿。对下面学子却是搬弄是非,见财忘义。他也请了希梅、笃庆,可他们和我一样,没人去捧场!”他顿了顿。“怀远那里,虽有情谊,但不能总沾人便宜。”他皱着眉,看着鹤龄。“何况,道不同,不与为谋,理解吗?”
鹤龄点点头。“二哥有时倒卖些粮盐,都是人家货物。人家总是捡最好的货物给二哥,也只收一般价钱,有时还送些杂货呢。”
“待我见到二哥时,一定让他不要如此!”松龄一脸严肃。“君不爱财,取之有道,怎可靠人恩惠!”他顿了顿,好象想起了什么,看着鹤龄。“你可曾到过唐府?”
“唐大人家?”鹤龄想了想。“就是辞官不做的唐检讨?”
松龄点点头。
“怎么?三哥和他有事啊?”鹤龄带着惊恐,看着哥哥。“那是惹不起的人家,连县令都不时去他府上请教。他们的奴才,都横行乡里呢。”
“我不问这个,是问住处。”松龄平淡地说道。“他邀我过府叙叙,我还真不知他府在哪里?只听说在城里。”
“啊!”鹤龄松口气,转尔高兴起来。“你进城后,走县衙门前那条路,到了税克司往北,自然就看到唐府的门楼了。他家院子可大,里面三进房屋,气派着呢!”鹤龄声声变低。“怎么,你给他写过信?”
“没有,他刚才托付管家来给我送信。”松龄看着自家宅子。“破房穷人,我倒是有些激动。看来唐大人真如众人所说,交往不分贵贱,能礼贤下士。”
“若是有唐大人点拔,三哥举仕可谓信手而来啊!”鹤龄羡慕的眼神和语气。“常听人说,他指点的秀才都能举仕,所以他的门庭人来人往,不乏才学之人。以三哥文才,必能技压群芳,而得唐大人赏识!”
“刚刚与你说了节气之理,怎么又如此荒唐说话。”松龄埋怨着弟弟。“人家说了是切磋文章,互长才识,咱们也不能借机攀龙附凤,让人小看啊!”他看看鹤龄。“你也忙好你的田地,我也回屋看书了!”说完招呼远处的儿子和夫人。“我们也回家吧!”
鹤龄转身走向麦地,拿起锄头,鉴起苗里的杂草。
松龄一家三口沿着田间小道向家走去。
三人刚进院子,却见邮差骑着驴也到了门口,松龄便迎了出去。他认识这个邮差,每年都几十次进家门。自己总是把写好的信准备好,邮差一来送信,便也寄出。
他向邮差打完招呼,待他拴好驴,才请他进了屋内。夫人也不见外,忙将沏好的茶水倒上一碗,端给他。
邮差喝了口水,从包里拿出一封信件。“蒲先生,这是高府高司寇的信。”说完递给松龄。
松龄说了声辛苦,便接过信件,一看,真是本地邮印。他看看邮差。“高司寇的信,怎么会在本地邮寄?他不是在京城吗?”
“回来了,我亲眼所见。”邮差一本正经。“早上我去高府送信,管家把我叫到大厅,说高大人要邮寄一封信。我到厅内时,高大人还在写信封呢!随后,我一看是你的,就顺便带来了。”
松龄点点头,一阵高兴。他没想到高珩能这么快回信,自己年前写信给他,只是祝贺一下他升任司寇。这是礼节性的,自己和他有些亲戚,又是同邑之人,自然如此。这也是在宝应孙蕙处时学到的,他们之间非亲非故,只借同乡关系还书信往来。彼此互相敬贺,言外之意就是都在外坐官,多多照应。这些信件都是自己代写,个中含意,自己明白。自己写信祝贺高珩,也是下了决心才动笔的。高珩是同乡走出去官做得最大的,京官自是高人一等,何况他还是司寇,见见皇上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所以地方一些官员百般讨好高府,就是州府官员也会找些原由前去拜谒,以求当面赐教。
松龄取出信纸,翻看着。
邮差讨好地说道:“高大人往来信件都是县府官员的,那也是寄多回少。蒲先生面子真大,谁让先生是淄川有名气的秀才呢!”他笑了笑。“我还等着蒲先生做了官,也不干这挨累的差,给先生看门护院呢!”
松龄放下信,冲着邮差一笑。“你这差事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多好!官家的驴,云游乡里,也似半仙。”他冲着夫人点点头。“米兄总是为我辛苦,平日只能喝口茶水,今日松龄高兴,正赶上希梅送给我一坛烧酒,你为我俩准备点下酒菜,我们喝一口!”
“这多不好,跑腿办事应该做,怎么能喝你酒!”邮差推辞着。“我还是赶回家吧!”
“别在客气了!”松龄摆手。“谁不知你家在外地,跟着长兄米大人来这里谋个营生。咱俩常谈家务,已是熟人,还有何客气!”
“那老兄就不客气了!”邮差叹口气。“也是,这亲哥兄弟,他就是不待见我。那个嫂子也嫌弃我没前程,所以平日我也很少去他们家里。”他感慨着。“这些人啊!穷时都还好,一旦富贵了,六亲不认,只顾自已。…我是看透了!”
松龄笑笑。“不谈家务了,只谈喝酒,松龄陪你一醉!”
“好,好!”邮差迎合着。“就凭你蒲先生平等待我,也要陪你一醉!”

松龄真醉了。他不知邮差什么时辰走的,也忘了自己几时躺到炕上,倒头便睡,脸上还挂着笑容。
松龄睡的正香,就听见一阵风声响起,随后就听到门被吹开声。接着,有人在说话。
“为何如此兴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松龄想想,才想起这是城隍的声音。
“此鬼凶恶,不愿受约束,故才如此。”一阵刺耳尖声。
“归魂还是投胎?”城隍不紧不慢,却声声震耳。松龄有些生气,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睡在供奉案板上。上面是城隍高大的身躯,下面,两个邹巴巴的老鬼锁着一个暴躁的中年男子。
老鬼眨着眼睛,看着城隍。“是投胎!”
一位城隍翻着薄子。“此鬼死于刀枪,刚归魂不久,按理应转畜类,难道阎王不知?”
“此鬼闹遍大殿,非要投胎人类。阎王无奈,也只好如此!”
“难道此鬼不知如此可要世世为畜吗?”城隍怒道。“还是阎王循了私情,报复此鬼。”他一指锁着的鬼魂。“本仙已打开你的声门,在地府可有冤情?”
鬼魂一阵燥动,两个老鬼忙拉紧铁索,使他安静下来。他怒目圆睁,满嘴带血。“我家世代居住济南府,几间房屋代代相传,可官府之人说要修路建房,逼我搬走。我宅田都在一处,官府仅给三两银子补偿,这叫我一家如何生存,这点银子连猪圈也难搭成!我不同意,官府来人说已经定下,任何人也不能影响景观,否则,以“钉子户”之名予以严惩。他们接连扒了多家,到我这里,我坚决不许。他们便把我抓进大狱,还是把房子推倒。待我回去一看,可怜我一家十口,祖孙三代都要露宿田野了。我领着无家的村民去济南府、道台府、御使府告状,可无人问津,还惨遭捕役毒打。我实在无奈,便在衙门口前天天喊冤,他们便把我再抓入大狱,定我“反大清朝”之罪。私下说我若不死,众人必遭灾祸。就这样,他们把我乱刀砍死,对外,却说我暴民抗法。…他们摘了我的心脏,挂在神庙外,说是免兴灾祸。我难咽此气,故不服阎王转我牲畜之叛,非要再回人间。求阎王投个暴横人家,我也娇贵一回,以求心里安慰,不再顾及后世做牛做马!”
“唉!”城隍也叹了一声。“念你心诚,本仙也破例,准你了!”他看看一边的城隍。“查一查,阳间可有这样人家?”
“多谢城隍爷!”鬼魂声音凄厉,魂体手舞足蹈。
“查济南府人于喜良家三妾该得男婴,还有一刻即到阳世。”一边城隍看着薄册朗读着。“因父母之恶,此子仗势欺人,五毒俱全,一生败家,终年三十有八,只一女为妓,饿死。”
“就是他了!”城隍挥了挥手。
老鬼答应一声,转身提着锁链出了庙门。
松龄很是好奇,决定随去看看,心思一动,他已追到他们身后。不一会,松龄跟着老鬼到了一处宅子后屋。但见屋内灯光通明,几个女侍手里端着待产所用物品立在那里,脸朝白纱处,听着里面妇人大叫之声。突然,妇人停下叫声,随后,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屋里。两个老鬼互看一眼,随手解了索链,就要放去魂灵。
其中一老鬼摆摆手。“稍等不迟,听城隍说此人家做恶太多,想必金银不少,何不取些!”
另一老鬼马上附合。“对,阳间皆认金银,殊不知阴间亦是如此,敲他一笔。”
再看屋内,产婆抱出一个婴儿,眉飞色舞。她喊着,“快去禀报老爷,是儿子,他们于家有后了!”
满屋女人都忙了起来,进进出出,换水换布。只听白纱内一妇女道“为何我儿刚才还涕哭,而此时却一声不哭啊?”
产婆在外正包裹着婴儿,听到妇人说话,这才注意孩子。但见孩子一切正常,活泼好动,只是嘴唇上下各生一记肉球,好似蛇在吐芯。产婆吓了一跳,她知道这病乃孩子出生后所得,看此情景,心顿明白。她忙回了句妇人。“孩子一切都好,睡了,且请妇人放心!”。她一指左右丫环,小声警告,不得声张。产婆转身出了门,直奔前厅。到了厅外,也不敲门,直接进去。里面,于捕头正和贾彪说话,见产婆走进,两人先是一愣,随后才正襟危坐。
于喜来忙问产婆。“刚才丫环已报我喜得儿子,真是要感谢婆婆!”他看看有些惊慌的产婆。“孩子可好?”
“好,好!恭喜大人喜得贵子。”她强装笑容,随后,她小声说道。“大人可否随我去看看儿子?”
于捕头听她一说,立刻知道会有一些事情,忙点点头,并示意她先走。待她出了门,他转身对着贾彪。“今日我于某得子,甚是高兴,于家有后了!”
“恭喜!”贾彪双手抱拳。“于兄后继有人,日后家业必能兴旺!”
“贾兄先去我的风月楼,订好酒菜。”于捕头指指后院。“我处理完后院之事,便赶去那里,和弟兄们一醉方体!”
贾彪点点头,也不客气,手打招呼,信步出门。
于捕头见他出了大门,忙快步走向后院,急匆匆进入后屋。他站在婴儿床边,顺着产婆手指,看见孩子的嘴唇。他看看产婆,无声地在问这是怎么了?
产婆低声说道。“这是产后所生,名为井高,有的在嘴,有的在眼,亦有在粪通之处。”
“可有解数?”于捕头邹了邹眉。“为何得此病啊?”
产婆领于捕头来到避人之处,叹口气。“此病源于鬼役,他们送魂至此,必是想要些辛苦钱,才至如此。现在你儿虽已生下肉体,却还没魂灵,这魂灵便在鬼役手里。”
“如何才能使其的放魂还灵?”于捕头正正身子。“难道鬼役也敢欺我捕头吗?”
“阴阳两界,你奈何不了他们。”产婆责备着他。“你还是按我吩咐,你儿自是好来,万不可拖延!”
“好吧!”于捕头四下看看,照地吐了一口。“同是一样差官,何必难为我?这次就从了他,谁让他握有我儿子的生死。”他看着产婆。“说吧,如何做?”
“大人府上可有水井否?产婆问道。”
“有,就在前院!”于捕头答道。
“那就好!”产婆点点头。“你多拿些银子,亲手向井里投掷。我在这边,待孩子好了,自会让你停下。”他看看于捕头。“别心痛银子,这就是破财的病!赶紧打发鬼役走,让孩子早些有魂灵。”
于捕头点头应允,随后去了库房,取出一盘银锭。他急匆匆赶到前院井边,见产婆也等在那里。她手拿三柱清香,分个点燃,口中默念阴符。
两个老鬼听见产婆声音,头痛难忍。
“这婆娘,仗着半仙身体,也管上咱了!”一个老鬼说道。“不过,为了银子,还得忍上一忍!”
产婆示意于捕头向井下扔银子,自己则拿着香奔向后院。
于捕头心痛地拿着银子,一块一块向下抛着,不时张望一下后院。他见没有产婆身影,还是咬着牙拿起银锭一块又一块抛向井里。
两个老鬼不顾头痛,往怀里装着银子。“可以了,不能要钱不要命!”一个老鬼说道。“放吧!”
两个老鬼解开索链,把魂灵推向婴儿。
只见婴儿天灵处一动,随即目有神光,哭叫起来。他嘴上长出之肉渐渐缩小,最后竟无一点痕迹。
产婆见状,忙熄灭香头。她出了门,走向前院。她远远看见于捕头正在向这边张望,忙示意停止。
于捕头见到产婆手势,忙站起身,把余下银子拿好,跟着她来到产房。他看着哭闹的儿子,嘴唇上也没了东面,高兴地点点头。他看看产婆,笑道。“婆婆阴阳皆懂,让于某佩服。唉,想不到阴间阎王鬼役也收受贿赂,看来阎王也不是清正之神。”
“于大人真是一点即通,还望以后好自为之!”产婆做个万福。“婆婆我也累了,也该回了。”他看看婴儿。“孩子已平安无事,其头上魂灵,通天汇地,鬼怪妖魔不侵。”
“感谢婆婆,来日定叫差人将赏银送到府上。”于捕头抱拳施礼,随即又说道。“婆婆可否告诉于某,鬼魂都怕什么?”
“阴间怕阎王,阳世怕正气!”产婆说完,转身出门。
于捕头思量着刚才的话,转尔一笑。他冲着丫环们一扳脸色。“好生伺候她们母女,每人都有赏银!”
丫环们唯唯诺诺地应着。
于捕头出了后院,来到前厅。
几个家奴恭候在那,向他祝贺。
他摆摆手,喜形于色。“…从今儿起,你们要严加保护好宅院。”
众家奴忙点头躬腰说是。
“本大人概不在此见客,一切事情都到衙门去语,你等都要为后院服务!”于捕头看见他们应喏,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咱府上大事,关糸到你们未来主子的成长,也是于家的香火。”他看看众家奴。“每人赏银十两,以示府上喜庆!”
众家奴脸露笑容,连说恭维之词。
于捕头说完,起身走出大厅。他来到院外,上了马,急驰而去。

繁华的街道上,两面商铺的灯火将大街照着通明,街上男男女女,衣着华丽,往来倘佯。临近街道一头,一座两层小楼门前格外热闹:它灯火辉煌,气派非凡,门头仿唐宋春宮,建筑似元明行营。屋外,几个一色着装的家奴站立门旁,看门护院;屋内,琴声悠荡,歌女翩翩。街外男女驻足观赏,无不投来羡慕感叹。
松龄见于捕头从后门进去,便也跟了进来。在一间大厅里,他看见了于捕头和贾彪正坐在茶几两侧神秘地交谈着。
贾彪体态丰满,红光满面,一副得意神态。“于兄,还是你这风月楼气派舒畅,难怪知府人等乐此不疲!”
“那是当然!”于捕头得意地喝着茶。“这是济南府最高档之地,其由有三。”他顿了顿。“其一,室内仿的是紫禁城里的皇宫设置,别看外面一般,里面却是富丽堂煌。其二,便是这楼内妓女,个个都是来自江南,经名师培训后方可录用。”他微微一笑。“歌舞琴棋,样样精通,绝非一般妓女。其三,这是专供知府以上官员的,一般官、商是难以进来的!”他晃晃脑袋。“怎么样?开眼吧?”
贾彪点点头。“兄弟从宁海一路走来,也在济南城呆了一载,这大大小小的风月场所跑个遍,跟你的风月楼一比,它们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喝口茶。“我常光顾于兄的另一家妓院,这风月楼还是第一次,真似进了皇宫啊!”他淫笑着。“待会让我看看这帮女子有何不同!”
“哈哈哈!”于捕头大笑。“你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最会分辨了,还请多提意见!”他收住笑脸,一副行家派头。“其实贾兄知道,女子只有肥瘦,高矮之分,再就看个脸蛋,还有什么不同?不过,于某经名师指点,稍加修饰,这女子便不一样。”他看看贾彪。“男人喜欢什么?男人喜欢与众不同,喜欢高雅不俗女子…于兄就满足了他们。”他指指外面。“这里女子身长均等,必着旗袍,接待官员,先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开场,然后再献舞艺。就这一套下来,哪个男人不欲火攻心、极尽求欢之势?可我家女子决不许随随便便,必按先前设计,要么哭,要么笑,要么偷,要么奸,这才能让男人销魂。一旦交合,还有什么可珍惜的,天下男女饮食一样!”
“真有于兄才智!”贾彪笑着。“想不到你来济南这才几载,竟长了这么多学问!…既会当差又做营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是难比于兄了。…当年在宁海州,我贾某曾修桥补路、盖房建院,也算有钱之人。于兄和知事那时也只是给谢县令当差,混个酒足饭饱,不想几年一过,物是人非,贾某还是小商一个,可于兄却今非昔比。现在兄弟明白了,不趟浑水,难捉大鱼;不走险远,岂能猎宝!”他喝了口茶,看着于捕头。“于兄情意深后,不忘当年贾某资助之恩,还提携贾某,贾某定知恩图报。”他奸笑一下。“这济南府果是大啊,官员官职也高,工程大,利润也丰!”
“你呀?还客气什么!”于捕头向后一靠,半闭双眼,似在回忆。“当年我于某也是无业游民,整天为衣食奔波,是你贾兄不嫌于某败落,常请至府上喝酒吃饭,还帮于某发丧父母。回想这些,常常自愧于兄。”他叹口气。“是贾兄帮我引见谢大人,说尽好话,使出银子,才在县衙获个捕役差使,这才有了今天显赫啊!”他坐直身子,豪气地看看贾彪。“贾兄!否则于某怎么会把济南府里最大工程给了你,…这是要知府点头的。当然,没有我于某同意,他别人也干不成!你只管放手干,有我,没人敢挡贾兄财路!”
贾彪点点头,看着他,低声说道。“于兄日后莫再提及贾兄那些资助之事!于兄已是富贵之人了,让别人听到,你我都失面子。”他喝口茶。“是你于兄有才智,才步步高升。你对朝廷有功,该有此福。贾某本是寻常商人,来自偏远之地,不曾见过世面,如今却借于兄之福,得以在这济南府里做起这么大买卖,实在该感谢于兄!”他诡秘笑着。“难怪于兄鼓励贾某干此工程,太有赚头了!仅此一项,兄弟就能在济南府里称为有钱人了。”
“那是当然!”于捕头一脸正经。“知道吗?当时有多少商家找知府要做此项工程,那可都是有来头的!”他扳着手指。“道台推荐的陈员外,府丞的内弟秦相公,巡检的堂兄万举人,多了!这都是有来头的,人家业大权重,专营此项多年,这叫虎口争食。”他顿了顿,指指房子。“这风月楼有了派场:于某把知府请来,满楼只为他一人服侍,他满意着呢!从此,他隔三差五的便来。于某做这个风月楼是赔本生意,你想,哪个官员来了,你敢收钱?你也不能收钱!”
“这岂不赔了!于兄如此精明,怎干这赔本买卖?”贾彪疑惑着。“于兄另家妓院可是日日客满,财源广进啊!”
“这就是其他人愚蠢之处!”于捕头不屑地说着。“他们办事倒是懂得规矩,事前事后还不就是送些银子,一次一清。有时还要看银子多少,人家就办多少银子的事。我这呢?是让上司忘不了温柔,他自然就先想到我。彼此来来往往,哪有君子所为啊!再者,我是干什么的?捕办!谁没有破事,谁家不打官司,这都需要我出头。还有,来往朝庭官员,都要在济南府落脚,咱们不管他们是敲诈勒索,还是奉承讨好,首先是要来这里放松一下吧!…这是最好的招待地方,论公干讲私交,在这随便。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些带着不同圣命,谈话间就会露出来,我那几个耳目自会先告诉我!”他黑嘿一笑。“知道好处了吧?现在于某认识的官员多了,京城的,藩镇的,两广督办,湖广总督,光京城就是几十人:吏部的,刑部的,御使都察院的。这些人和谁有亲戚,和谁有关系,彼此之间有无间隙,隶属哪个阿哥、亲王,这些用途大了。就是山东官员想升迁也要问问我,了解银子送谁手里管事!”
贾彪肃然起敬,连连感叹。“于兄啊,想不到于兄如此能事,难怪我在外面一提于兄,大小官员都给面子啊!想不到啊,这官场有如此多的学问,一般人真难以胜任于兄之职。照这样,于兄用不了多久,就要高升了,可就超过咱们那个苏州知府了!”
“他那个知府是献宝得的!”于捕头邹邹眉。“也就那么大了,没提头。兄弟我不一样,我是干事的。抓山匪,破大案,非哥莫属。现如今,是抓逆党,那些明朝的遗老遗少,还有曾经在前朝富贵的,都在监视之内。只要对朝庭有用,说谁是逆党那他就是,明白吗?这里其乐无穷,珠宝,金银,女人,要啥有啥!还有那些读书的,乱说乱写,我抓了他们把柄就收监。这些人都是朝廷最忌讳的,办对了有功,办错了也不追究。贾兄放心,于某用不了多久自会高就,只是现在还真不想离开这地。兄弟你就趁我此时的影响,多揽些工程,挣了钱,也捐个官。”
“于兄真是有情有义之人!”贾彪仍是兴奋之中。“于兄没把贾某当外人,贾某也把于兄当亲兄弟。”他拱拱手。“贾彪没想到,到此年龄了还能如此发达,真要是再混个官职,也就对得起祖宗了。”他吸口气。“贾家世代秀才,就是没有举仕的,哪怕是个虚职,回到家乡也是荣耀啊!”他顿了顿。“还是老规矩,银子是于兄的!”
“放心吧!”于捕头心情舒畅。“了兄弟的愿!”
两人都满意地点着头。
“这次工程,除了拆迁村户,其他都是顺利!”贾彪谈了正题。“取土、取沙,得于兄关照,都没花银子。唯有从四周请的民工,十日一结,是个大开销!至于补偿吗,我也觉得少些,现在虽已完事,总怕日后麻烦!”
于捕头摇摇头。“贾兄刚入济南经营,原来补偿比这还少,有的干脆不给。”他喝口茶。“普天之下,都是王土,官府不是王土的管理人吗!官府修的是官道,南来北往的官员都带有皇命,不取直道路就等于拖延时日,那还了得。这是知府大人说的,银子是朝庭拔的,可见这路是重要的!小小村民,还敢阻拦,给脸不要!要不是知府大人拦着,我早都收了他们,随便定个罪,都让他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他看看贾彪。“驿站、道桥,我倒是不担心,倒是城南村落民房太碍观瞻,让来往大人看见,有失济南府体面。知府大人几次勘验,都说此处影响济南政绩。那破屋乱瓦,鸡鸭鹅狗,让人家见了,有损形象。…贾兄可有办法?”
贾彪一笑。“这都已办好,管保大人下次再去,一定满意!”
“就知道你有办法!”于捕头笑笑。“说来听听!”
贾彪一摆手。“还是等你陪知府大人一起看吧!今日是你于兄大喜之日,喜得贵子,外面官员和兄弟们等着呢!”
“好,一醉方休!”于捕头说完起身。
贾彪也起身。两人一前一后愉悦地出了大厅。

松龄眼见两人说着龌龊之事,竟当美谈,心中气愤。他想看看这贾彪施工,有何妙法。心思一动,他已看见下面的官道。
笔直大路自北向南,穿过济南府的西郊。路面平整,地势隆起,两面绿树环抱,排水沟渠整齐相伴。一座高大的驿站矗立在一旁,小河围绕,树林环抱。驿站场地宽阔,车马圈房、拦路检卡,一应俱全。向南十里,路边一处村落尽现眼底。其青砖绿瓦,户户如此,院洁门净,家家门前红灯高挂。此景绵延数里,真似唐朝盛世。再近前一看,几十个人影正在墙上做画。松龄翻墙而过,却见另番景象,又脏又乱,真如于捕头所说。原来贾彪妙法就是修一段高墙,挡住破烂房子及篱笆。亏他有法,竟能想出在墙上画出美丽村庄,以此博得过往大人愉悦。这些画工连夜赶着制作,怕是日里招百姓愤恨!
松龄暗自佩服这些官员,真应了那句“人不要脸,妖鬼惧之!”他心想,这官场之中,为了一个升迁,竟创造众多奇迹。神仙有此能耐都不敢为之,人间阴阳所含,确生出杂乱万物!他感到已没有愤恨之意,便想回去睡觉!
迷迷糊糊,松龄就觉得还在黑楼的供板上睡觉。可伸手之时,手摸到一物,细品,似一柄青风宝剑。他暗自一乐,用此物诛杀贼子贪官,不见血腥。他起身要走,却见剑已飞出手掌,正被那熟悉的和尚拿在手上,嘲笑地看着他。松龄急了,总算得此神剑,却让他夺了。他大声喊道:“给你何用?若在我手,还可杀贼!”说完,他冲上去抢。
和尚一笑,说句“给你!”,便将宝剑扔了过来。
松龄伸手便接,可剑却变成一只铁笔,对着自己胸膛刺下。
松龄一急,双手去抓,生怕刺进体内。就这么一急,他睁开眼睛,双手正抓着儿子伸过的小腿。他看看周边,漆黑夜晚,原是自己在家做了一梦。借着一点月光,他看见妻子和儿子还在熟睡,他暗自摇了摇头。
松龄又躺回原地,想着刚才的梦境,觉得十分有趣,看来,人死真能投胎啊。生死劫数,富贵贫穷,果是命数已定?他心想,下次遇见城隍,也问问自己前程,以免在乡试上如此悲喜交加。打定主意,他放松许多,翻了个身,心说,何不再睡上一会!











新坟旧故触目难免伤怀
老友新秀同试谁不心焦

“暮雨寒山路欲穷,河梁渺渺见飞鸿。锦鞭雾湿秋原黑,银汉星流野烧红。骚客由来惜往日,才子何必怨东风?园陵零落皆苦草,冥漠谁知造化工。”
松龄写完,放下墨笔,久久盯着字迹。他反复琢磨着后两句,倒有些自我安慰。这是来时的路上看的,新坟起,旧坟没,野草漫布。三年前也曾注意到此处,哀家几人,填新坟高高,几声悲泣,虽不动天撼地,也让路过这里的自己陷入悲伤。如今呢,连坟包都不见了,只剩秋日荒草。唉,盖人生平庸者皆如此,谁还会记得他生前模样。荣耀也罢,平庸也罢,终会与斯坟一样。他又看看“才子何必怨东风”这句,又提起了笔。他总觉此句虚伪,自己怎么不怨东风,二十多年的苦读,十几年的考试,都是在孤寂和无奈里渡过。耳闻目睹,多少秀才送金送银,一个个已成举人,还有的早已举仕,自己却连连落榜,成了老秀才。一腔救世热血早已随一次次打击,随着冷漠的现实,变成怒火,却只能闷在心头,无处燃烧。改什么呢?能把真正的心情写上吗?也许好友、侄儿,以至后人是要看见的!他们会耻笑一个朝庭重臣当初的怨言,也许耻笑的是一个无名的秀才。他放下笔,说不出真话,也写不出真情,只有自己叹一声而己。他站起身,想出去走走,心情焦虑,怕睡不着。他见侄儿们早已熟睡,这才意识到满客栈都是赶考秀才,还是不要打扰大家了。他轻轻上了大炕,吹灭了油灯,安静地躺在那里。
松龄自开春与高珩、唐梦赉及几位秀才一同游崂山后,便在家中苦读,练了多篇时艺。中间应邀去了唐、高两府几次,也是谈起自己的妖鬼文章。两位的肯定,让自己有些安慰。特别是高珩,看得仔细,也津津乐道,还在稿纸上写有感概之言。只有希梅总是劝学自己,不要再有此作品,浪费时间,耽误时艺。他一篇不看,也从不和自己谈论这个话题。他还拿出笃庆寄给他的信,让自己看笃庆是如何说的。笃庆在信中让希梅劝自己,时艺文章才是正途,有了仕途后才可以天马行空;没有仕途,谁人看那闲文。
松龄嘴上只能答应,这是好友多次劝诫了,他们对自己的友情字字现出。想想年少之时,几人曾组“郢中诗社”,也有名声。大家论诗作赋,风雅连连,对月抒情,畅想未来。那时想到的如今岁月,该是各自身在官场之中,一腔热血,报效江山社稷,或已赢得美名。彼此书信往来,省亲欢聚,该是名满家乡。唉,松龄自叹一声,而如今,“郢中诗社”好友,无一人考过乡试,与举人无缘,更何谈进士了。泪湿衣襟,也只能在无人之时;把酒浇愁,也只是与同病之人。好在今秋大家都来乡试,想必好事成双,好友都榜上有名,互贺同喜,该是别有一番天地。也许,上天就是如此安排,也好留下后生佳话。
松龄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兴奋。是啊,自己时艺文章练习多篇,已胸有成竹。凭以往经验,自己不会出什么差错,何况还有孙蕙的推荐信呢。希梅那里, 应该没有问题。他家富足,自上次落榜便在家里,从不出门,他不用为衣食担忧,一心练习时艺文章。几次过府拜访,其虽有些惆怅,可还是抱定读书举仕心思。笃庆呢!来信已确定从河南赶回,大概现在已到了济南。他更是不该有问题,他历来诗词严谨,早有名气,文章也是经名士指点过,更该进步许多。再者,他岳丈就是高珩,以其威望,荐信于学政,还不是轻取举人。看来此次济南乡试,真要让我们三人名振山东了。
松龄翻了个身,看看漆黑的房间,听着两个侄儿的熟睡声,满足地闭上眼睛。他日蒲家门庭显赫之时,这二子还要经自己提携啊!高家不就是如此吗!一家出了四个进士,兄弟子侄,皆相互提携。唐家也是如此,唐太史在京城交住颇多,相知官员遍及各个道府。人家子侄更不必说,亦是弱冠便成秀才,想那以后,也是官场中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来此言不无道理。
松龄今日行走一天,感觉腰腿酸痛,左弯右屈,还是不解。可眼皮垂落,眼睛懒散,自觉得再无力遐想。他似睡似醒,朦朦胧胧。
一阵锣鼓之声由远而近,诸多男男女女,身着布衣,敲打着锣鼓,正朝县衙走来。
门前老差役伸头看看,满脸兴奋,对着旁边差役说道。“这是百姓感谢大人的!我当差三十多年,还不曾见到过!”他笑着。“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禀告大人!”说完,他颤颤巍巍地向里面走去。
他进了大堂,顾不及大人及衙役们还在审着地上跪着案犯,兴奋地喊报着。“启禀大人,外面众多百姓及乡里秀才敲锣打鼓,在县衙前为大人庆贺!”
众人果然听到锣鼓之声,不约而同地向外张望。
县令也伸头看了看,原来县令却是替张县令的谢大哥,他随后问道。“本大人有何事可以庆贺?”
“百姓是在庆祝大人不循私情,抓了他们可恨之人,才如此感激大人的!”老差役微笑着,回身看看绑在地上的几人。“百姓如此感恩,老官我从没见过!”
“哈哈哈!看来他们是罪…”县令卡住了,他用脚敲敲地板。
“罪有应得!”屏风后面女人的声音。
“罪有应得!”县令拍着桌子。“待会看我怎么数落你们的坏事!”他看看老差役。“去告诉那些百姓,乐呵就敲,满县城去敲!”
“文雅些!”后面女人提醒着。
“文雅些!”县令冲着老差役补充道。
老差役刚才还满脸兴奋,转身要走,听县大老爷一补充,收住脚,一头雾水,看着县令。
“你看我做什么?还不去传话!”县令满脸笑容。“就要热闹点,让全县人都知道!”
“这文雅些?”老差役支唔着。“下官不懂如何文雅,还望大人明示!”
“哈哈哈,这都不懂?”县令一振大笑。
众差役都惊奇地看着他笑完,等着解释,没人知道这文雅庆祝是什么。
“废物!问师爷。”屏风后的女人直跺脚。
县令收住笑容,看着众差役。“这都不懂?”
众差役点点头,还是看着他。
“废物!问师爷。”县令说完,看着众人,又大笑起来。
众人也习惯大人的开心大笑了,并不在意,目光都转向一边站着的师爷。
师爷忙轻咳一声,皱了皱眉。“就是告诉百姓,庆祝可以,不可闹出事非。”他对老差役努了努下巴。“勿要借此乱了法纪,这是大人深义所在。”
“下官明白了,这就转告去!”老差役又露笑容,急走走出了大堂。
县令一拍惊堂木,见众差役都集中了精神,指着下面跪着几个人。“接着审这几个人!”他看看捕头。“李捕头,把查出的事说说!大人我也好定罪!”
“是!大人。”李捕头应承完,拿出厚厚一打案卷,念了起来。“查万圣贤,贪污受贿一案。万圣贤,贵州道本县原学事,其在副学事及学事之职时,循私狂法,收受监生、秀才贿赂五起,为其岁考作弊及升级,获取乡试资格。另查,万圣贤以学事之便,为两位秀才行贿州府学官,从中鱼利。再万圣贤长期唯金钱选才,积重难返,致使本县读书人联名上告!”捕头顿了顿,又打开第二卷。“查吴法人,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纵奴行凶一案。吴法人,本县吴村人,原本县贡生。其在乡里仗着富裕门庭,广收家奴,纵使其强征佃农租税,不顾朝庭大律,多加额外名目,巧取豪夺。佃农质询朝庭赋税,来县状告。其指使家奴半路拦截,并打断多人腿骨。另查,吴法人在乡里横行,令集市商贾之户统交保护费用,致使税课司吏不敢收缴朝庭商税。再查,吴法人看上本乡王家之女,命人说媒聚妾不成,便命家奴扮土匪抢劫至家。王女不受欺凌,逃回家里,吴法人带人到了王家,当众羞辱王女一家,致王家老汉跳井而死。随后,吴法人便明目张胆踏进王家与女强行交欢,致使王家母女逃往外地。而吴法人竟据王家宅田己有。还查,吴法人勾结里政,加重县府摊派,致使多户人家卖牲畜田地归其所有,再高价转卖他人,从中鱼利。”捕头再次顿了顿,又拿起一卷。“查陈启文,拐骗良家妇女一案。陈启文,本县城里秀才,其家与原告张家一墙之隔。张员外系本县贡生,候补学事,官宦世家。张员外状告陈秀才拐骗良家女子,道德败坏,有伤风俗,要求严惩陈秀才。经查,陈秀才利其与张家女儿自小相熟、一墙之便,常与张家女儿勾搭。随后,陈秀才托媒人向张家请婚,遭拒后,陈秀才拐走张家女儿,逃至乡下。张员外使人寻找,在乡下将陈秀才捕获归案。”李捕头放下案卷,看看县令。“余者两人系吴家家奴,参与所有恶行。还有一少年,偷了商行两个大饼,被人送至这里。这便是下官所查,皆有证人及本人手印,还请大人定罪!”
县令点点头,正要说话,见老差役又等在那里有话要说。他探着头,满脸笑容。“还有什么事啊!”
“启禀大人,百姓不走,非要见大人一面!”老差役亦满脸喜庆。“他们说回去也好记得青天大老爷模样!”
“出去!”屏风后来传来女人的声音。
“出去!”县令也忙学了一声。
老差役一惊,忙答应一声转身便走。
“不是让你出去,我还没说完呢!”县令说完,忙用脚敲地板。
“一人一两银子才出去!”屏风后面焦急地声音。“不能随便见百姓,要有礼金。”
县令大笑起来,看着回来的老差役。“你这糊涂蛋,本大人不能随便见百姓,要有礼金!”
“对,说数!”后来传出赞许的声音。
县令笑笑,扳起脸。“每人发一两银子,本大人再出去。”
差役们都吃惊地看着县令,见其认真样子,便又露出笑脸,互相私语着。
老差役没有走,看看县令,又看看师爷。见师爷暗自摇头,便转身往外走。
“搞反了,是他们给你!”屏风后面又是焦急、愤恨的声音。
县令佯装没有听见,边用脚敲地板,边叫着老差役。“你听清没有啊?本大人说话算话,不是那狗放屁!”他看着一个差役。“你快去库房,把查没的银子取出一些,随他分发下去,不要漏掉了人!”
“是!”差役拉着老差役快步走出大堂。
师爷走上前来伏县令耳语几句,又回到旁边。
县令大笑着。“来的都是受这恶霸欺负的百姓,他们不知被害多少银子呢!一两银子就当路资及饭食了。”他看看师爷,又看看众差役。“本大人说了就办,不改了!”
“大人英明!”知事率先恭维。
“大人爱民如子,不愧本县父母!”县丞也施礼说道。“如此,才树威信!”
众人也都附合着。
“行了!别再拍我马屁了!”县令严肃起来。“该本大人问案了,也好定罪!”说完一拍惊堂木。
众差役两边站好,喊着堂威!
捕头向前一步,高喊一声。“带万圣贤!”
两名捕役上前拉起一位四旬左右,面容虽然憔悴但不失端庄的之人,拖向中间,按在地上。
县令向下看看他,又笑了起来。他一手指着万圣贤,一手捂看腹部,好半天才停下来。
众衙役没人敢笑,一脸严肃。
“下跪者何人?”县令刚问完,自己又笑了起来。“万…学…事!不用你回答了,咱们在这衙堂一起共过事。”他看着万圣贤。“刚才李捕头所查,你可认罪?”
万圣贤点点头。
“明白事之人,算你知道这大堂规矩,否则非让你尝尝三十大板!”县令似笑非笑。“可还有不实之处?”
“没有!小民认罪。”万圣贤低头说道。“念小民也曾在这衙堂与大人共事之情,还望大人开恩啊!”
“你看你这样!”县令环视下众人。“敢作敢当,挺好的,怎么还怕坐大牢吗?”
“小民一时糊涂,才有此事。”万圣贤泣不成声。
“你任学事多年,还一时糊涂,分明是在撒谎!”县令一拍惊堂木,又笑了起来。“你可让我找到时机了!”他看看捕役。“大堂撒谎,给我打他三十大板!”说完,从案头令筒里拿出一支签子,扔在地上。“给我打,我也解解气!”
捕役把万圣贤拖进一侧刑房,不多时便传出行刑和惨叫之声。
县令又笑了起来。
师爷从后面走回来,附在县令旁说了许多,县令不情愿地点点头。他严肃起来,转向众差官。“停了!都休息休息,过一阵子再接着审。”说完他起身走进后面。
值堂官见县令大人已走,高声喊道。“散堂!”

县令来到后厅,夫人正坐在那里等着他,见他回来,忙起身做个万福。
县令乐颠颠地坐到椅子上,把乌纱帽扔在一边桌上,解开官袍领口。“真扳身子!”他看着夫人送过来的茶水,说声“渴了”,便一口喝干,又看看夫人。“用大碗,这不管用!”
夫人没有按他分附,还是用小茶杯,倒完茶,递给县令,自己也坐在一侧。
“夫人有何事情啊?”县令喝完水,看着她。“本大人正审案子呢!”
“夫君为何不听奴家暗示,把钱分给百姓?”
“本大人是按夫人说的,才如此!怎么后来又让我改回来,晚了,本大人说话算话!”
“贵为一县,与平民百姓一般,成何体统?”她带着怒气。“大人见过这样的县令吗?”
县令摇摇头,随即冲夫人一笑。“人家是来感谢的,多有面子!给就给了,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的钱!”
“好了,此事已成事实,勿要再议了!”她看看县令。“今日审案,怕你糊涂才叫师爷找你回来,也好交待几句!”
“有什么可交待的?”他一脸雾水。“事实清楚,查完了,依律定罪呗!”
“不可啊!”她急忙说道。“这几天你寻案在外,我也没说与你,有些事情是要告知你的,谁想大人这么快就要审案!”
“都查明了,怎么不快些!也好给百姓有个交待。”他笑了笑。“听见外面锣鼓了吧!都是为我敲的,我答应过严惩这帮家伙的。”他看看夫人。“夫人还有什么告知的!”
“这几日师爷代我见了客人,收了银子,是为诉讼的事。”她看着他。“我说与你,记好了!”说完拿出一张纸来,上边写着目录。
县令点点头。
“万家长兄来过,送银三百两,为其弟求情,又有其叔叔云南道按察使书信一封。”夫夫看他一眼。“是为其侄求免罪的!”
“按察使是什么屎?”县令一撇嘴。“拿来我看!”
“大人又不识字,看它何用?奴家告知便是!”她急了!“按察使也叫巡按,是三品官职,三台之人,可是得罪不起!”
“有何可怕的?”县令一扳脸。“不是说他是云南的官吗,又不是贵州的,管不了我!”
“糊涂啊!”夫人更加焦急。“夫君不懂官场水深,皆官官相护。闹不准贵州便有其同知、门生、旧交等,若不见夫君照应,哪日便有灾难临头了!”
“好好,夫人莫急!”他笑了笑。“莫伤了腹内婴儿,那可是我的骨血!”
“就是为这,奴家才如此劝告你。”夫人嗔怒着。“想当初,还曾想帮那公爹多捞些银子,现在也明白些了。他与那个贱妾不清不白,以养我儿之名,要些钱财可以,我等亦冒险应了这差。按理供他终老即可,他却想狮子大开口,想拿走全部,还弄个师爷监视。如今,奴家得夫君善待,有你血脉,自是向你,故考虑便多,以期夫君平安长久!”她低头看看腹部,低语着。“权当为我母子,亦是夫君家族有了延续,尽了孝道。”
县令挠了挠头,看看夫人。“这么复杂!”他想了想。“百姓可盼着办他呢!”
“看百姓何用?他们又不能定夫君升迀!”夫人劝着。“还是给万家人情,银子、交情都有了,日后巡按回乡省亲,也好有拜访机会!”
“该如何判呢?”县令看着夫人。
“罚些银子,人便放了!”夫人努了努嘴。“万家长兄答应再出三百两银子!”
县令转了转眼珠,没有言语,他看看夫人。“说说下面的还有哪些!”
“吴家托巡检来过,拿了田地契约四百亩,还送了两个丫环!”夫人照稿读着。“丫环已被我辞了,留了契约。巡检说了,只为少坐几年大牢,勿要充军,答应事后再赠城中宅院一处。”
“还有吗?”县令若有所思。
“临县平越毕姓县令有书信一封,他原是此地旧令,亦是为吴家求情!”夫人收起稿纸。“倒是张家小姐托其舅舅本县驿丞来和师爷说情,求大人别判陈秀才刑罚,她们自小青梅竹马,愿意嫁与陈秀才。只是张员外嫌陈秀才家贫,才有如此一告。其实,张家小姐已有身孕,急着嫁与陈秀才,否则,闺中生子,岂为让人笑话,哪还有活路。”
“我都记下了!”县令喝了杯茶水。“我去审案了,差役们都等着呢!”
“可知怎么问刑?”夫人又焦急起来。“多看师爷脸色!”
“本大人心里有数了!你且先回屋,照顾好自已!”县令系了风领,戴了帽子,边走边说。“以后不要代我收礼、答应事情了!”

县衙堂上又都聚集了官差衙役及一干犯事之人,他们都眼盯着县大老爷,等着下文。
县令拍响了惊堂木,一脸严肃。“升堂问案!”
又是一振堂威声。
“带万圣贤!”县令一身断喝,两眼怒光!
两个捕役又把万圣贤拖了过来。他仰视着县令,不动声色,和刚才判若两人。
县令微微一笑。“万圣贤,刚才赏你三十大板,是为了解心头之恨!你身为学事,还干了损坏读书人名份的事,…该打!”他看看捕头。“再说说他的罪行!”
“查万圣贤,贪污受贿一案。万圣贤,贵州道本县原学事,其在副学事及学事之职时,循私狂法,收受监生、秀才贿赂五起,为其岁考作弊及升级,获取乡试资格。另查,万圣贤以学事之便,为两位秀才行贿州府学官,从中余利。再万圣贤长期唯金钱选才,积重难返,致使本县读书人联名上告!”捕头说完,放下案宗。
“你还有何话讲?”县令一拍惊堂目。“这是查实的,说不准还有多少贪赃狂法之事,就给你薄面,不再查了!”
万圣贤看看县令,又看看师爷,众差官也随着他把目光转向那里。
师爷不敢与其对视,便看着县令,挤眉弄眼。
县令明白其意,脸色逐渐变怒。他瞪着师爷,一拍惊堂木。“来人!”
两个捕役上前答应一声。
县令一指师爷,大声说道。“背着本大人,收犯事家人银子,还想让本大人开情!”他看着捕役。“给我拿去重则三十大板,驱出本县!”
“是!”两个捕役上来抓住莫明其妙的师爷,推搡着走进刑房,不一会,传出打板声和师爷的惨叫。
县令看看众人。“他替本大人所收银子都给县衙救济百姓之用!”他见众人哗然,一拍惊堂木制止后,看着县丞。“县丞大人看看这万圣贤该当何罪?”
县丞一愣,随即一脸严肃。“依大清律,该判十年牢狱,没收所得,永不录用!”
县令看看县史。“县史大人有何见教?”
“县丞大人所言确是有律法所依,量刑适度。”县史慢条斯理。
“就按县丞所判,打入大牢!”县令抽签掷在地上。
不待万圣贤说话,两个捕役拾了令签,押着他出了大堂。
县堂里又是一片哗然,众差官交头接耳。
县令一拍惊堂木,待安静了,才喝道。“带吴法人!”
两个捕役将吴法人拉到堂前,按跪在地。
吴法人脖子一挺,面无惧色,歪着头看着县令。
“大胆吴法人,你可知罪?”县令喝道。
“知罪!”他阴阳怪气,满不在乎。
“对捕头所查的事实,可有…冤屈?”县令想了一会,才说完两字。
“没有!”吴法人依然如此。
县令看看县丞。“县丞大人看定他何罪?”
县丞看看吴法人,再转向县令。“其横行乡里,纵奴行凶,强抢民女,又致人命,三罪合一,依律当死!”
县令看看县吏。“县吏看如何?”
县史上前一步。“其罪依律应判十五年刑狱,籍没田地。人命非其致死,乃王老汉受辱后自寻短见!”
县令看着两人,又转向巡检。“巡检大人如何看?”
巡检暗自高兴,县令能让下属表态,实属不易。何况这吴法人仗着和原县令勾搭,从没把巡检放在眼里。巡检下去处理纠分,却要受他的气。他看看县令,加重了语气。“此等恶霸,扰乱乡里,民愤极大,不死难服受害之人!”
“呸!”吴法人看着几个人吐了一口。“老子死了,有人好静心!”
“大胆狂徒,还敢藐视公堂!”县令一拍惊堂木。“我偏不打你!”他哈哈大笑起来。
众差官又都看起他的笑姿,无奈也跟着苦笑着。
“快要死的人了,本大人才不和你计较!”县令笑完,对着吴法人说道。“若是你横行时遇到了本大人,那都不用审了,直接打死你这畜牲!”他一拳打在桌面上。“听好了,判吴法人死刑,秋后问斩,另罚没所有田地及宅院。就这么定!”他抽出一签扔在堂下。
两名捕役抓着吴法人走下去。
吴法人哈哈大笑,边走边骂。“狗官,落井下石!”
县令佯装不明,依旧微笑着,好似一条人命就似儿戏。
他看看捕头。“对参与者家奴各判三年,罚做苦役,领三十大板。”
捕头点头,四名捕役拖起两人进了刑房。
县令没有说话,笑着和众人一样,听着里面传出的打板子声和杀猪一样的叫声,直到声音消失。他看着被打完的家奴痛苦地离去,这才收住笑声。他看看地上,就一个被绑的文雅书生和一位孩童模样的男子。“带被告陈秀才!”
两个捕役把陈秀才拖在堂前,他却是浑身颤抖,不敢向上看一眼。
“你可知罪?”县令没有断喝,而是随随便便,心不在焉!
“知罪,知罪!”陈秀才哆哆嗦嗦,声音细小。
“你知何罪?”县令拉长声音,竟笑出声来。
“大人所说之罪!”陈秀才听见笑声把头低到了地面,浑身得索。
巡检在一旁气得直跺脚,秀才就是不敢抬头。
“本大人让你站起来说话!”县令严肃起来,果然陈秀才好了许多,不再颤抖了!
“大人让你起身回话!”巡检帮县令重复一句,意在让他看看这边。紧挨着巡检的驿丞伸着脖子,更是焦急。
两个捕役上前架起他,这才晃了晃站住,还是不敢抬头。
“我问你,你与张女什么时候开始见面的?”县令放慢语气,象在聊家常。
秀才想了半天,欲言又止。“小民…不明大人何意?是问相识,还是相近、相知?”
县令听完,有些莫明其妙,他看看秀才,又疑问地看向巡检。
“大人问你何时与张女相识,哪有其他!”巡检气得脸上变色,侧身看看驿丞,亦是如此。
“噢!小民明白,我们自小青梅竹马!”陈秀才回答。
“有没有马,与本大人何干?”县令有些着急。“你听不明白本大人问话吗?”
陈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又颤动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含糊说道。“明白,明白!”
众人不敢乐,怕大人怪罪。
巡检忙看县令,拱手说道。“陈秀才回大人是说他们从小就认识了!”
“本大人就说与马无关吗!”县令一本正经。“把原告张员外带上堂来!”
众人一惊,随后也明白过来,俱不知声,都看捕头。
捕头给捕役使个眼色,捕役这才走出去,大喊。“请原告后补学事,张员外进大堂听审!”
候室内走出了华丽服饰的张员外,进得大堂,向上拱手。“本县贡生,贵州道甘原县候补学事,张荣晋见父母大人!”
“这么多称呼,不好叫,还是叫张员外吧!”县令又笑了起来。“张员外免礼吧!”
张员外站到一侧,见绑着的陈秀才,瞪了一眼,照地吐了一口。
县令装没看见,他看着陈秀才。“你说从小就认识张女,本大人再问你,何时开始约定出走的?”
“小民家里请媒人去张府求亲,遭拒后,小民与张女都哭了几夜,便约定出走。”陈秀才看见了驿丞使来的眼色,说话流利起来。
“你逼迫张女了吗?”县令问道。
“小民不敢,小民和张女是自愿的!”秀才说道。“我二人都有订情礼物互送!”
县令看着捕头。“你查证时候,是这么回事吗?”
“是这样!大人。”捕头拱手施礼。“张女除换订情之物外,还拿私房,供二人生活。”
“这个畜牲啊!”张员外指着陈秀才,看着县令喊道。“自古得有父母之约,媒人之言,明媒正娶,方为体统。他陈秀才也是读书之人,该明此理,竟背父母之约,干出这不耻勾当,叫女儿以后还如何嫁人?叫我这门庭还有何光彩?”他向县令拱手。“此等乱世俗礼义之徒,与窃贼何异!求大人严惩,以维护纲常!”
“这乱了世俗礼义的可不是他一人,你女儿也在其中。”县令笑了,他看看县丞。“县丞大人看这罪该处什么刑罚?”
县丞向前,拱手。“大人,乱世俗礼义;轻者,重则三十大板,交里政领管。重者,乱棍打死!居其中者,即打即罚,因人而定。”
县令一振笑声。“以捕头所查事实,他们是哪一种?”
“这!”县丞看看县令。“此事当由大人来定!”他看了看张员外。“此事要看他们到了什么程度,方能分出轻重!”
“你看如何分轻重?”县令指看张员外。“本大人敬重你这个侯补学事!”
“此事与吾女无关,单要处理这陈家秀才。”张员外理直气壮,看着县令。
“你也是读书之人,还因世家,才补了候补学事,处事该讲理啊!”县令还是心平气和。“双双约定出走,怎能是一个人的事。要处罚必是两人,你看是该轻该重,本大人依你!”
“这!”张员外支吾起来,他看看捕头。“这是拐骗良家子女!”
“依本捕头看,这便是通奸之罪,双双绑石坠水!”李捕头早就与巡检和驿丞串通好了,他拱手向县令施礼。“若按通奸便都死了,也免得张员外因此事无脸见人!”
不等县令说话,张员外急着说道。“身为捕头,何以草率致此?那可是两条人命。再者,何为通奸?那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之间才为通奸。此二人,皆为正派人家子女,是那陈秀才勾引我女儿,才有出走,是拐骗!”
“这就错了,拐骗可是要使用手段的。”捕头也不示弱。“陈秀才即没骗亦没绑,何来拐骗?依本捕头之意,此是你教化欠缺,才使女儿不遵世俗,罪该在你?要是丢人现眼,也是你张家之事!”
众差役都暗笑起来。
“你…”张员外气愤至急。“张家乃世代为官门庭,上至刑部,下至一县父母,皆是家风良道,循俗守礼。可…”
县令见他还是死要面子,便一拍惊堂木,打断了他。“你口口声声说的好听,却不仔细想想,那张女是不是你张家的人?”他指着张员外。“你好大胆子,仗着明白堂上规矩,便血口喷人!”他正正身子。“你为了面子,不顾羞耻,不顾…”县令停下来,不知说什么词。他看看陈秀才。“不顾自己骨肉亲情,装什么正人君子?要是惩罚也是惩罚你这样的嫌贫爱富的家伙。本大人顾及读书人情面,没好羞辱你。你倒登鼻子奔脸,给脸不要。”他一怒之下,竟似说似骂,言词流畅起来。“今日就不给你脸了!告诉你,两人私奔,有情有义,你女儿也有了身孕。”他微微一笑。“你是让他生在陈家,还是生在张家?”
张员外当初听县令怒骂便有些胆战心惊,最后听到女儿已有身孕便已浑身无力,他一下瘫坐在地,再也说不出什么。
众差官都笑了起来。
县令一拍惊堂木。“本大人决断了,陈秀才与张女天赐良缘,名正言顺,不用那些父母之类东西。”他看着地上的张员外。“你没天大!”他又看向陈秀才。“本大人断你与张女择日完婚!”他看看张员外。“本大人看你咆哮公堂,诬告他人,本想打你三十大板,也让你改改嫌贫爱富的毛病。因为你也是将来要上任的官员,给你面子,就免了。可罚还是要有的,今罚你银子二百两,明日送到陈秀才家,算是你污陷人家的赔偿!”他环视一下大堂。“你二人记下了?
张员外无奈地点点头,可陈秀才喜出望外,他尽管绑着两手,还是在地上跳着。
县令一摆手,捕役解了陈秀才绳子。
陈秀才忙过去扶起张员外,他也不在意张员外那张气呼呼的脸,一起走出大堂。
众差役都笑了起来。
县令看看下面,见还有一个少年绑在那里,便也一拍惊堂木。“带案犯!”
两差役走过去,把少年拉到堂前按下。
“叫什么名字?”县令双眉紧怵,面显难为之情。“哪里人?因何被抓?”
少年面无惧色,倒有无畏态度。“小人于富贵,流民一个,以乞讨为生。因帮商行装缷过货物,掌柜的只给些清汤烂饭,便与其理论,反遭伙记羞辱,便和几个乞丐想讨回些公道。今日我在商行里等掌柜的,饥饿难忍,便去了商行后厨,看有烧饼,就吃了两个。没想到让掌柜的发现,我就说要讨工钱,吃你烧饼可折费用。他反骂起我来,说工钱已充了饭食,现在这就是偷,就叫伙记把我绑来了。”
“你流浪几年?从何地开始?”县令换了一副脸色,探身向前。
“小人从记事就行乞,不知何时何地了!”少年抬头看看县令。“只知从大海边走来!”
县令若有所思。“听你口音,却似山东,可熟悉那里?”
少年一惊,先是点头,再又摇头。“小民不知!”
县令一笑。“不问你了,看你也有难言之隐!”他转身看看捕头。“还有如此没有良心的商人,改日你要好好查他一下,看还有哪些商家敢如此?”
捕头答应完,看看县令,又看看于富贵,似在问该如何处理下。
县令一挥手。“放了!本大人是习武之人,看不惯欺负人的事。”他环视众官差。“今日你们都在,本大人把丑话先说前边。在这地界,再有横行乡里的,欺负人的,特别是你们,有敢这样做的,本大人不用升堂,李捕头知道本大人的处理方试吧?”
李捕头赶紧点头,带着炫耀脸色。“大人武功高强,似我这样十人都不是对手,下官是亲身领教!”
县令起身,绕过案板,走下堂来,逐个面前看看,最后来到于富贵面前。“看你骨质,也不是什么村夫山野孩子,倒有些功底架子。”他左手搭在于富贵右肩上,逐渐加大气力。
于富贵并没躲开,他知道碰上高手了,忙提起右手,抓在县令手腕之上,也加些气力。
县令这一试,便也知道了如他猜想一样,这于富贵必是自小练武之人。他心里一振高兴,这于富贵说了只是记待海边,这是义军发祥之地,也是惨遭杀戮之地。逃跑时相约众多暗语,这海边便是其中一句。县令心里想着如何让他明白呢?有了,打一趟拳脚,即可震慑一下这些官差,也可看于富贵能否看出套路。他若能看出这拳路,便真是义军首领于七后代!想到这,他冲各位官差抱抱拳。“本大人虽然因读书才做了这县令,可自小习武,这毛病难改。来本县月余,你们还不曾见得,今日本大人就玩一玩,汝等看好!听说贵州亦是练武之乡,以后有此等爱好者皆可成县衙客人,本大人好酒好菜!”说完,他摘下乌纱,让于富贵拿着,自己走到堂中站定。
他平起双臂,先来个大鹏展翅,跟着一个鹞子翻身,两腿空中速行,脚已踢出三次。落地后并没停留,一个鹰抓走兔伏身起腿,紧接着后空翻流星探月,落地蹲式。他两眼灵机地四看,耳听八方,随后跃身,一着直捣皇龙,直取目标。他慢慢收起双臂,两腿还原,又站在原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众官差看得出神,没想到县令大人还有此武功,叫好不断,心里也惧怕起来。唯捕头心里知道,这才是县令大人皮毛,自己当初不服,仗着也是练家。可和大人出去办案之时,在野外想吓唬吓唬这新来县令,显示一下自己。结果,十几个回合,自己已被擒住,若不是大人手下留情,自己已成废人。从此,他还真佩服起大人来,尤其大人性格,绝不似其他人,隐暗私秽,而是光明磊落。所以自己也不敢似从前那样为虎作伥,而是一心一意帮着办案!
于富贵看完,心里就是一惊,这本是于家祖传拳路,在义军里广为流传。自己六岁时使开始练习,怎能不记此拳。可眼前这位大人,山东远胶口音,又习此拳,不免让自己犹豫再三。要知当年会这拳的都已被杀、被抓充奴,统统被叫山匪,怎么还能有做官的!
于富贵想了又想,还是不敢吱声,只当没看懂什么。他还了县令大人的乌纱帽,跪下磕头。“小民谢大人不罚之恩!”
县令哈哈一笑。“你若有切磋的意思,尽管来此找我,随时恭后!”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向堂上走去。
他坐在大堂椅上,环视众人后,一拍惊堂木。“诸位官差,汝等这会该知道本大人性格了吧!从此以后,再有仗势欺人者,本大人一律严惩!再有,我可告诉你们,以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从今日起,谁要是再敢与人勾结,贪赃狂法,休怪本大人无情无义,定让他倾家荡产!听明白了?”
“谨记大人训导!”众官差异口同声。
“退堂!”说完,他大笑着,迈着四方步走向后厅。
“好官,好官啊!”松龄喊着,却从梦里醒来,他睁眼看看,天已大亮。侄儿们也已早起,收拾完行装,等着赶路了。
觉斯正看着昨夜他写的文章,见松龄醒了,看着他。“三叔,看你的诗词,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可我总是有些惶恐,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出了什么错。”
松龄正沉浸在梦里所见县令的愉快之中,一个目不识丁之人,未曾读过圣贤书籍,却如此敢恨敢爱,爱憎分明,真让自己心亏!想想,做官真该如此,这是替自己出一口恶气,做官如此,其正是自己所求吗!
他听侄儿说话,才回过神来。“觉斯在说什么?”
“侄儿有些惶恐,心里忐忑,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噢,这很正常,初次乡试,觉得似命运之争,能不如此吗!”松龄看看他,也看看一旁螽斯。“侄儿若放平心态,以无所谓之心,便可好些。汝等就想,自己在去做一篇习作,完成任务还要回家种地坐馆,也许好些!”
“三叔,看你写的诗词,侄儿觉得你消极许多!”觉斯叹口气。“三叔印象,原先不似这样,你东游崂山之后,便如此,看来三叔是否悟些什么?”
松龄听他说完,刚想说说道家自然之法,可又打住了话。侄儿们出生牛犊,正在追逐名利之中,说了也是沦为笑谈,何况这是在去济南乡试的途中。
他淡淡一笑。“什么悟啊?只是考的次数多了,不太介意,我是心痛来回盘缠。要说放平心态吗,准比汝等要强。你想,三叔与司寇大人,与检讨大人这样朝中官员来往,也见得他们苦衷。还有,三叔南游宝应,此身就在官府,一人一事,历历在目,多而不奇,见怪不怪了。”
“见的再多,还不是要自己举仕才行!”螽斯说道。“三叔,你该知朝庭官员那是何等威风啊!不说别的,就是让家人再买良田三百亩,建了大宅子,那也是风光,哪怕坐上一届被弹劾了!”
松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已告诉他,那是多么荒唐的想法。本想再教训他几句,见他已经意识到了,便转向了觉斯。“去看看希梅叔叔起床没有,你得照顾他些,沿途不要让希梅叔叔劳累!”
觉斯答应一声出去了。
松龄收拾自己物品,他自言自语。“你希梅叔叔家庭殷实,可偏偏与我等徒步,为何?此便为情谊。他若替我租马,知我不会答应,若自己骑马,又不忍我徒步,这才如此跟我们一道。”他叹口气。“都是他的花销,不忍啊!…人生一世,有两知己足矣,何况我已有了。”

吃了早饭,一行四人肩背手提,沿着官道前进。
松龄讲着咋晚梦里的故事,大家听得入神。他把与怀远和秋月有关的都改成了别人,特别是讲到张员外占有儿子小妾时,以及冒充的张县令和真夫人弄假成真时,加重了娱乐语气,让众人一路欢笑。他想让大家如此放松些,特别是希梅,总在宅院读书,拒绝来往,心情沉重在所难免。他想减轻他的压力,为他也只能如此,毕竞自己内心也很惶恐。
古道蜿蜒,行人匆匆,大多是赶考秀才。骑马骑驴的,步行推车的,单人行走的,结伴同行的,把这条道路点缀起来。而充满欢乐笑语的,还是松龄他们四人。














天力不佑松龄梦里知自我
金银通天老友贡院出真情

松龄醒来,想想昨夜之梦,心生怒意。自己苦求一梦,看看今日乡试结果,可仙人却不给一丝指点。平日里,自己所想便有结果,既不相求,亦不勉强,可事事皆有明白之处。而今乡试在既,心焦如焚,却求而不得。他见天色仍黑,不知什么时辰,听听客栈内外,都是熟睡之声,估摸也就是子时左右。他翻下身子,又闭上眼睛,可睡意全无,还对刚才所梦耿耿于怀。这临近乡试,难道梦中会有何暗示,他从头理顺一下,生怕错过细节。
借着城门火光,一顶大轿出了紫禁城,到了黑黑的街道上,便奔东巷吏部而来。引道的武将全身铠甲,手提长枪,警觉地察看着前方,好不威风。轿子两边各有两名骑士,虽无铠甲,却也是手提宝剑,紧护左右。后面则是一小队护卫,步行而随,刀枪闪亮,横竖有序。
一行来到吏部大门,直往里走,两侧卫兵慌忙站直,目视敬礼。
轿子停在门口,前面轿夫用手轻挑轿帘,后面轿夫慢起轿杆,从里面走下一老者。老者一身官服,顶戴花翎,他走上台阶,来到厅口,停下正正官帽,理理朝服,这才轻呵一声。早有兵士打开大门,喊声“尚书驾到!”,他已大步走了进去。
厅内二十几位身着朝服官员听到喊声,忙起身站立,目送着尚书走到上首。待他回身站好,众人拱手向上。“卑职见过尚书!”
尚书双手外摆,示意免礼。他先坐下,待众人坐好,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才轻呵一声。“圣上就知本官要与众外派学政一起议事,才连夜招见,诸位久等了!”他理理胡须,一脸严肃。“因情况紧急,故诸位学政可晚一日起程!”他环视众人。“今圣上有旨!”
众官员要起身跪拜,尚书摆手拦下。“免了吧!省些工夫。”他坐直身子。“圣上有旨,此次诸位下到各省选贤,必清除三藩荐举之人,或与三藩有关系的秀才。”他见众人露出惊愕的神态,便冷冷一笑。“有何惊奇?自你等被选入学政,能不思考为何?皆是你等与三位藩王无任何牵连,否则,此次亦难有此实权!”他放低声音。“此为朝庭机密,若有泄漏者,必交刑部严惩!”
众官员一脸严肃,频频点头。
“圣上不久要下取消藩王旨令,想那三个藩王是从是反必有一番争论。三藩王爷自大清入主关内,便是从龙入关有功之人。多年来,他们苦心经营,在朝野上下都有亲随、耳目,难免因利而忘大义,推波助澜,造成朝庭被动!”他向天拱拱手。“三藩裁撤,我主决心已定,望各位看清形势,别沾连事非,获罪灭门!”他喝口茶,顿了顿。“只因秋天便是大考之时,你等提前下到各省道,不能在京亲领裁撤三藩皇命,故要本官转此圣谕。”他脸带威严。“各省乡试取才,务要严查根结,凡与三藩牵联者,不在录入之内。特别是云、贵、广、福四省,要多录平民秀才,以荫实地方。而其他省道,则减少名额,具体名细待会下发。切记,朝庭选才,是选能为朝庭效力之才,非那些文狱案犯之流。既便有才,也非朝庭栋梁!”
众人点头称是。

四合大院内,正房灯光通明,里面两位五旬之人,穿着便服,正在厅内谈话。旁边站着丫环,不时添茶加水。
“吴大人原订去当山东学政,不想又去陕甘,倒是把本官这贵州学政,放在了山东。”一位笑哈哈地说道。“无巧不成书,省去劳累不算,还有门生尽职那里,哈哈!该本官有福,也省了许多周折,他们自会助我选才啊!”
“米大人好运,本官不成了!”吴大人一脸愁容,抽着烟袋。“这都是该死的三藩闹的!”
“陕甘也算可以,吴大人还有何难?”米大人不解地看着他。“唯名额少些吗!少才有精华吗!”说完,他会意一笑。
“那少取些名额无所谓,无非少收些银子!”吴大人巴达着烟袋。“只是八王爷交待我,要小心那陕甘总督王辅臣,他乃平南王吴三桂旧部。怕他听了撤三藩圣谕后,再反了。我在其中,不成了人质,要杀要剐还由的了自己?这才是犯愁之事!”
“可圣命已下,谁敢违抗!”米大人若有所思。“这事怕是八王爷也难变通!”
“八王爷就是这么说的!”吴大人吐了一口。“哪有这样主子,把奴才往火炕推啊!”他看看米大人,叹了口气。“见我有难,就不信主子得意,谁帮他弄银子花?”
米大人看看他,心里明白许多,这是炫耀八王爷的后台啊!想必又有目的。他轻呵一声,面带笑容。“吴大人你这是装着明白犯糊涂,尚书大人说得清楚,不是底细之人不能胜任此秋季乡试主考,尤以南边四省为主。你看,圣上亲信去了云贵,都是在旗之人,六爷的人去了广西,十三爷的人去了广东,这都是荣耀。”他看见米大人不装愁容、露出笑脸了,也才一笑。“圣上能不知陕甘底细,这是有意而为之。本官想去都怕不能,明珠大人怎能有王爷可以信任?我要恭喜吴大人呢,怕是回来后就要高升了,米某还求多多照应啊!”
“还得回来呀!”吴大人笑笑。“谅他不敢!”他换了语气。“你我还有何客气,都在一起共事多年,你就盼我回来就是了!”
“那是自然!”米大人诚恳地说道。“我只劝吴兄莫被抓住把柄,否则必成众矢之的!”
吴大人点点头。“不想那银子了,只想保住这脑袋,日后不怕补不回来!”说完,他会意地和米大人笑笑。“知道你米大人时间紧,和诸学政一样,都要相互交流,就不打扰了!”他起身拿出一封信,递给米大人。
米大人也起身要送,见其有信,便接了过来。正要打开,却被吴大人伸手拦助。“有两位友人之子,来京两年了,今回山东乡试,录了吧!”他无奈笑笑。“待会试来京,自会拜你门下,都会用得着!”
“转了半天,就是这事!”米大人拍了他一下肩膀。“区区小事,还劳你亲来,打发家人告知便是!”
“怎可让你米大人笑我无礼!”他出了厅门,拱拱手。“有劳!”
米大人一笑,也拱拱手。“恕不远送!”
送走了吴大人,米大人回到客厅,分附家人备轿,他要去李府拜访贵州学政。没等他走出去,家人来报,说刑部巡政司大人及御使索大人已到府门。
米大人连忙换了官服,小跑到门口,果然见两人站在那里。可他们全是便服,都是锦缎长袍,腰系玉带,瓜皮帽上镶嵌美玉。二人见他一身官服跑来,笑将起来。
米大人也站在那里,不知是行朝庭礼仪,还是私家情谊。见他们在笑自己,还是咬牙大礼参拜。他两袖轻扶轻摔,右腿后移,膝盖点地,左腿弓步。“新命山东学政参见巡政司大人和御使索大人!不知二位大人架到,望启恕罪!”
“快起来吧!”索大人摇着扇骨,一付不经意腔调。“这黑灯瞎火,你这施礼,倒够吓人的!”
米学政起身,忙示请进手式,也不管他们看到与否,自己前边引路,一直进了客厅。他将两位请至上坐,自己站在下位,招呼丫环进茶。
索御使摆摆手,示意米学政进后屋。“米大人还是换了官服,大家自在!”
“遵命!”米学政退了两步,才绕道进了里屋,少倾,便穿着便装进了屋。他连连拱手。“下官寒舍简陋,望大人海涵!”
“坐吧!”索御使示意。“米大人虽说官低一等,可从明大人那里论起,都是门生,不分职责。”索御使开门见山,免得他有顾虑。官场之人都知道,随便走动会引起朋党之嫌,上级探望下属更是少例,派个家人通知下属一声,下属便要前来晋见。
“原来如此!”米学政脸色由肃敬转为惊喜。“让家人招呼声,下官自是去了,何需劳二位大人的驾!”
“我与何大人刚在明府大人那里才听说,我等一门。”索御使笑笑。“明大人汉族门生不多,米大人福气不浅!”
“承蒙尚书抬爱,才有此等福气,下官无以回报,愿效犬马之劳!”米学政向左上方拱拱手。“如今又和二位大人同门,自觉惭愧,实在有辱大人门面!”
“哈哈哈!米大人真会客气!”何巡政笑了笑,看着米学政。“有明大人这棵大树,还怕自己没有阴凉!相信米大人不久他日亦可成一方诸侯!到时恐怕连我们两位也要递帖子拜见了!”
“何大人取笑下官呢!”米学政忙拱手施礼。“下官有明大人提携才有今日,实已满足。才识学浅,不敢再有妄想,只想把此等差事干好就行,不负诸大人众望!”
“知足常乐!”何巡政点点头,语重心长。“时时知足,便有感恩之心。”
“和大人点拔的是!”米学政有些朦头转向,他细观二人,也好知来意。“下官时时不敢忘大人栽培,常常怕有辱门庭,故是鞠躬尽瘁。”
“这就好,为大人,为朝庭,忠心耿耿!”索御使脸色也变严肃。“首先是为大人,没有大人,又怎么报效朝庭!”
“那是,那是!下官谨记索大人教诲!”米学政连连点头。
“山东地处南北要地,一直都是朝臣争夺地域,华夏风采,人杰地灵。”索御使眼视前方。“可也是山匪颇多之地。几经剿杀,才稳以大局。选贤才之人,尚要几番探寻,不能马虎,漏进沾匪带腥之徒!”
“那是,那是!”米学政点头。“这点尚书已明示,宁愿选了庸才,也要选为朝庭所用之人!”
“这样就好!”索御使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米学政。“这是明大人所书,具是些山东可靠秀才,没有太大意外,还是录了吧!”他笑笑。“他日米大人亦门生众多啊!”
米学政接过信,看了看,明白二位来意了。“遵命就是!”他犹豫一下,因为信上名单几十人。“如此之多!下官也知山东道亦有学政官员,如选结果相差悬殊,漏入一人怎办?”
“那就是米大人的事了!”索御使说完起身。“知道你们忙,还要互通个有无,谁还没有些亲戚朋友?我和和大人就不打扰了。”
索御使和何巡政都站起身,米学政忙施礼相送。“区区小事,还有劳二位大人亲为,让下官受宠若惊!”
“他日有事,无需明大人费心的,就递个帖子!”何巡政笑了笑。“总是同门吗!”
“那是,那是!”米学政点头再次施礼。“下官还要大人们提携呢!再者,遇不明事情,不熟人情关系,还要大人们指点,以免坏了主子的意!”
“知道就好!”何巡政说完,两人向外走去。
米学政送走两位,才放心地松口气,他座在椅子上,惦量着信封,若有所思。
家奴轻声走了进来,到了他身旁。“大人,轿子已备好,还要出去吗?”
米学政回过神来,满点点头。“要的,要的!”他站起身向外走。“现在几时了?”
“刚到亥时!”家奴回答着,跟在后面急走。“明早大人是要赶路的,该早些休息啊!”
“我赶路,其他学政都赶路!”他掂量一下手中的几个信封。“这都是要关照的门生,各省不一,还是要和他们学政打招呼的!晚了就不好沟通了。”
“明白!”家奴点头。“要不大人骑马吧!这样快些,否则几个府第回来,还不是要到天亮!”
“就依你!”米学政走到了大门,站在那里左右看着。
“快牵马来!”家奴喊着。“把轿子顺回院里!”
家人牵过两匹马,来到上马石旁。
米大人和家奴双双上了马,打马而去。

济南府里的一处平民区内,一户人家前拴着两匹骏马,狭窄的屋内炕上,四个人正在喝酒吃菜。原来竟是淄川粮吏米大人和怀远,还有邮差弟弟及一位少年。
粮吏看着邮差弟弟。“这次叔叔回来任学政,千载难蓬,该是你家富贵来了!”他看看少年。“米源侄儿怎么也应先混个举人啊!再到京城会试,有你叔爷的关系,还怕不录个进士!”他喝口酒,看看怀远。“到时就怕你我也要求贤侄照应了!”
“那是自然!”怀远应和着,然后拿起酒杯,冲着米源。“怀远商人一个,常得米大人照应,才有今天。”他一脸敬意。“米公子如今要乡试,那是必中之事,他日米公子做了官,还要不忘怀远叔叔!来,叔叔敬你一杯!”
“好…好!”米源有些口吃地回答。“承蒙…叔叔们…相助!…他日有…了前…程,一定…报答!”他说完,举杯和怀远相碰后干尽。
“大哥,你说叔叔能帮忙吗?”邮差弟弟有些犹豫。“咱爹当年和叔叔是有矛盾的!连爹爹过世他都没有吊唁,那可是他的哥哥。”他叹口气。“连你当年找他都不搭理,还不是靠自己捐了一切才有今日!”
“是亲三分向!”粮吏笑笑。“叔叔那时也不是太好,跟着明珠大人后才飞黄腾达。我们要多理解,他心里能没有这侄儿望女!”他看看米源。“你叔爷就是有见识,当年清军进关,他还是个明朝秀才,可你叔爷就知道天下必是人家的。故他就劝说济南府的王知府早早归顺,免遭兵火涂炭。可王知府知迷不误,非要一守城池,把你叔爷和几位与你叔爷志同的官员关进了大狱。结果呢,没几天,城破了!王知府被砍了头,你叔爷他们被放出来,随着大军走了!”他看看怀远。“这就是机遇,否则,他也还在这济南府,也就是这破房子,也是个穷秀才!”
“原…有这么…多故…事!”米源眼睛闪动着。“爹爹从…不…提起,大伯…不说,还真…不知真…情!”他看看粮吏。“大伯,…我没…读几天…书,连…秀才都不…是,又有…口吃之病,…还是别…再找叔…爷了,准不…成!”他费了半天劲,总算表达完了。
怀远和邮差见他们叔侄谈话,便互相邀请,已经喝了两杯。
“我侄儿长的一表人才,有点口吃不算病,官场自古有之。”粮吏满脸笑容,一副认真劲。“有些官职是用听、看、写的,不用嘴!就是用嘴也是几个字呢,看那些官员,就是准、同、感、放肆、大胆之类,没有更多话语。”他看看怀远和弟弟。“就说我这官职吧!也就是把上面粮税单子一张帖,看好斗,记好数就是了,哪用得着嘴。”他笑笑。“用的都是怒气和棍棒!”说完,他示范着。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侄儿若当了官,还能如大人这般差事,那是必定要坐堂上的!”怀远严肃说道。
“对,该如此!”粮吏点点头。“是指使我这样的官差!”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怀远。“你交往多,认识许多秀才,哪日讨一份卷子,回来让侄儿背下!”
“我等怎可断定试题?”怀远笑道。“那是考官出的,拿一份卷子有何用?”
“侄儿做不全一套文章,你且拿来,让他背下。”粮吏拍着胸脯。“侄儿只要写好文章,不管什么题目,都会被录入的!”他看看米源。“可曾明白?”
米源点点头。“明白!”
“你看如何?”粮吏笑起来。“一点也不口吃了!”他看着米源。“以后就这样,只说几个字,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米源点点头,众人都笑起来。
“唉!这孩子都怪你!”他看着弟弟。“没有营生,还生养了一堆。”他叹口气。“请不起先生,就是跟邻家秀才识了些字,连篇文章都不曾写全。好在侄儿聪明,学得处世为人,左邻右舍都夸赞。”他看看邮差弟弟。“你也该有些正事了,就知道混些酒菜,那还不是我在淄川的面子!你看怀远,年纪虽小,可头脑精明,琢磨事情。”他看着怀远,举杯敬酒。“现在怀远可就掌事了!从这济南一直到东海,哪里都有买卖。不说挣得多少,就是认识的官爷和大户人家,也是几车几车装的!”
他俩把酒干了。
“大哥,源儿的秀才身份还没有呢!”邮差弟弟看着他,小声说道。
“这还用上你操心!”粮吏一拍胸脯。“哥哥自会让府里学官安排妥当!”他看看怀远。“怕是给他银子都不敢要!”
两人会意地笑了起来。
“要早些弄来卷子,别误了侄儿大事!”粮吏看着怀远。“拣好秀才的,够得录取,别找来狗屁不懂,花银子捐的那些!”
“你放心吧!”怀远一笑。“我认识淄川蒲秀才,他那文章是有名气的!”
“噢,我听说过此人!”粮吏点点头。“蒲家庄那个,收税赋去过。破烂家子,人却有些名声。”
“我也识得!”邮差笑了。“我常送信去他家,都是有名望人家的,还有司寇大人的呢!”他手比划着。“还留我喝过酒,可是有文才!”
“唉!就是没人保荐,又没银子疏通,总是考不进去。”怀远叹口气。
“谁敢保荐他啊!”粮吏脸色变得神密。“别看他与朝官及名士往来,我私下听学事说过,他写了一些东西,暗骂朝庭。只是见他穷秀才,没啥影响,又没银子,弄他没用,这才了了!那些官员都怕日后出了问题,连累大家,我想也就敬而远之!”他看着弟弟。“匆再接触了,再受了牵连!”
“我见那蒲秀才倒是明理之人!”邮差弟弟有些犹豫。“人家是写些妖鬼故事,众人都传说呢,可是有意思!”
“你懂什么?”粮吏瞪他一眼。“这读书人的事,复杂着呢!否则学事就不会说到府学,那府学还不说到学政那里,学政里互相传开,还有他好!”他看看怀远。“取了卷子就行,不可多说,以免传扬出去!”
“大人放心!这区区小事怀远还能办砸。”怀远拍着胸脯。“我随便找个理由,蒲秀才都会给的,唉!”他叹口气。“这蒲先生也够可怜,他认准那劲,八匹马拉不回来!他还倔犟,不受他人帮助,就是认准自己才华。你说,这年月,光靠才华那是不成的!他以为与那几个名士交流,有了名气便可让考官另眼,那不是做梦吗!再者,你看那几个大户,都出了进士,给他弄个举人都不是事。怎么就这么巧?那便是人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这痴秀才就不开窍!”
“甭再说了,还是喝酒吧。”粮吏举着杯。“他那副样子,傻大个,奸臣脸,怎么做官?官员哪有那样的,有碍观赡。还是为我们米家又要出个举人而干杯吧!”他和米源及怀远、邮差弟弟碰杯。
“干尽!”众人说着,都喝尽杯里的酒。
松龄想着他们的话,虽有些怒气,连他怀远也笑话自己痴人,可还是明白了乡试因果。从上到下,为这几个名额,早已安排差不多了!难怪许多秀才都争着托关系,攒礼钱,为的就是这。还有,这朝庭选才也是有条件的,此一时,彼一时,只讲为我所用,不讲宏图大志!最可气的是那粮吏米大人,竟能让不能成文的侄儿也参加乡试,又要用我所拟试卷。这真是读书人耻辱,怪不得怀远来家以见识官场文章之名要了一份卷子。看来这考官米大人,也就是米源的叔叔了!米学政一来山东,便已将岁考及府学考试完成,自是大名远播。粮吏这个狗奴才,竟笑话自己个大,奸臣脸色,不该做官,真是以貌取人。
松龄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到快进考场了,考官喊米源的名字,他见到了米源的样子才好些。米源长得一表人才,少年朝气,宛如美少年般。他举手投足,有大人模样,特别是一双眼睛,显出诸多厚道和谦逊。见他手提篮子,不紧不慢,走进贡院。松龄暗自佩服,如此娇娃,该有进步,可上天给他一个毛病,口语木纳,盖足以使你一生痛苦了。自己何尝不是,个大却瘦,没肉食进腹,如何能富态。脸形似菱,虽鼻脸方正,可突显脸部,与菱脑相佩,亦不好看。没有办法,此父母之约,上天所造,难道是天生该有如此长相,以约束终身成败吗?圣人常说,不以貌取人,古之贤达忠烈之士,貌不惊人者多矣!为何到我松龄这里,就不行了。也罢,那大堂之上永挂着“正大光明”呢,可几个官员做到。
想到这里,松龄倒安下心来。他看看希梅,也似焦急等待,便用手提的篮子撞他一下。希梅侧头,冲他一笑,算是回应。后面的笃庆却用力顶撞两人,待自己和希梅回头,他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焦急什么?”他提高声音。“三贤才在这!”说完,一阵笑声,弄得众秀才都向这方看来。
“你呀!”希梅小声嗔道。“我等本已年长之人,惹一帮少年秀才观看,不知以后会有多少我们的笑话!”
“普通秀才是可笑话百篇,如几日后榜上有名,既为美谈!”笃庆仍笑容满脸。“不留下风雅,也难尽长辈秀才的风范。”
“快别说了!”松龄也微笑着。“你这一声,倒让我看清几百脸孔,个个肃穆、庄严。倒是我们,嘻嘻哈哈,不成体统了!”
“这就叫谈笑间,文章一气呵成,振动考官无话语,再看,贤才圈笔!”希梅摇着头,也陶醉着。“该伸伸腰了,怕什么?非我等其谁?”
周边秀才都笑了,投来羡慕的眼光,可马上又转向唱名的考官,肃敬起来。
远处一隅,秀才骚动起来,旋即跑出一位老秀才。松龄认得,多次与自己同考,乃临沂肖秀才。见肖秀才手舞足蹈,满脸怪笑,向着考官跳去,嘴里喊着“我知道题目了,我送了银子!”。
众人看着,一片哗然。
考官停下唱名,示意左右差役拦下。两个差役上前去抓,却被他冲破,一直往里,嘴里还是“我知道题目了,我送了银子!”。
两个差役转身急跑,总算把老秀才抓到,硬拖着到了一边,医官也过了去。
松龄跟着着急,也跑了过去,看有没有帮忙之处。他来到那里,看老秀才已被按到地上,浑身哆嗦,医官已按着他人中。好一阵子,老秀才才喘吁一声,缓了过来。
医官起身,对着赶来的考官说道。“此病常见痴人,日思夜想一事,中了邪!”他叹口气。“病者要改变些单一事情,否则,发作不计时辰场所!”
考官点点头。“依其所言,是该定罪的!”他转身对围观众秀才说道。“肖勇秀才年已五十有六,执着报效朝庭,免了他口误。你等勿学如此,否则革了秀才名份!”
肖老秀才慢慢起身,见众人都在看他,忙拱手施礼。“多谢大人!多谢差官!多谢医官!多谢众位秀才!”他施了一圈礼,这才想起什么,四处寻望。“我的纸墨笔呢?那可丢不得啊!”
松龄把篮子送到他眼前,点点头。“祝肖老先生一帆风顺!”
肖秀才喜出望外,接过蓝子,手翻动看看,点点头。“一样不少,一样不少,可少不得啊!”他往唱名处张望,提步便要走。“唱到我没有?”
考官笑道。“我在这里,谁唱你?”说完,他与差役、医官回了原地。
肖秀才这才放下心来,他拉着松龄的手。“蒲秀才,你也来了!多谢啊!”
松龄摆摆手,语重心长。“听医官说了你的病情,太痴迷了,以后可要注意了!”
肖秀才拉着松龄去了一处没人地,悄声说道。“以后就好了,不再习那时艺了!免得犯病。”他见松龄眼露疑问,便笑了笑。“儿孙替我疏通了!当了举人,再不读那崔命玩艺了!”
松龄点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当初你我同一客栈,同一房间,先生下了决心不走这条路的,还教诲晚生许多道理!”
“我等命运改变不了天命啊!”肖秀才叹口气。“不拿个举人,乡里皆笑话,读一辈子书,没有颜面啊!”他看看四周。“儿孙卖了几头牛,又卖了养家的祖田,这学政才答应的!”他看着松龄,面显可怜之色。“蒲兄啊,你我已三次相识,又成好友。我是知道你家底薄的,可人不能与命争了,兄再有报负,不进这官场里面,如何施展?”他努努嘴。“别硬扛了,没有银子万万不成啊!”
松龄拱手。“松龄就先贺过先生了!”他看看人群。“该过去了,也谢谢先生指点!”
肖秀才点点头,随松龄一起走进人群。












“暮雨寒山路欲穷,河梁渺渺见飞鸿。锦鞭雾湿秋原黑,银汉星流野烧红。骚客由来惜往日,才子何必怨东风?园陵零落皆苦草,冥漠谁知造化工。”
松龄写完,放下墨笔,久久盯着字迹。他反复琢磨着后两句,倒有些自我安慰。这是来时的路上看的,新坟起,旧坟没,野草漫布。三年前也曾注意到此处,哀家几人,填新坟高高,几声悲泣,虽不动天撼地,也让路过这里的自己陷入悲伤。如今呢,连坟包都不见了,只剩秋日荒草。唉,盖人生平庸者皆如此,谁还会记得他生前模样。荣耀也罢,平庸也罢,终会与斯坟一样。他又看看“才子何必怨东风”这句,又提起了笔。他总觉此句虚伪,自己怎么不怨东风,二十多年的苦读,十几年的考试,都是在孤寂和无奈里渡过。耳闻目睹,多少秀才送金送银,一个个已成举人,还有的早已举仕,自己却连连落榜,成了老秀才。一腔救世热血早已随一次次打击,随着冷漠的现实,变成怒火,却只能闷在心头,无处燃烧。改什么呢?能把真正的心情写上吗?也许好友、侄儿,以至后人是要看见的!他们会耻笑一个朝庭重臣当初的怨言,也许耻笑的是一个无名的秀才。他放下笔,说不出真话,也写不出真情,只有自己叹一声而己。他站起身,想出去走走,心情焦虑,怕睡不着。他见侄儿们早已熟睡,这才意识到满客栈都是赶考秀才,还是不要打扰大家了。他轻轻上了大炕,吹灭了油灯,安静地躺在那里。
松龄自开春与高珩、唐梦赉及几位秀才一同游崂山后,便在家中苦读,练了多篇时艺。中间应邀去了唐、高两府几次,也是谈起自己的妖鬼文章。两位的肯定,让自己有些安慰。特别是高珩,看得仔细,也津津乐道,还在稿纸上写有感概之言。只有希梅总是劝学自己,不要再有此作品,浪费时间,耽误时艺。他一篇不看,也从不和自己谈论这个话题。他还拿出笃庆寄给他的信,让自己看笃庆是如何说的。笃庆在信中让希梅劝自己,时艺文章才是正途,有了仕途后才可以天马行空;没有仕途,谁人看那闲文。
松龄嘴上只能答应,这是好友多次劝诫了,他们对自己的友情字字现出。想想年少之时,几人曾组“郢中诗社”,也有名声。大家论诗作赋,风雅连连,对月抒情,畅想未来。那时想到的如今岁月,该是各自身在官场之中,一腔热血,报效江山社稷,或已赢得美名。彼此书信往来,省亲欢聚,该是名满家乡。唉,松龄自叹一声,而如今,“郢中诗社”好友,无一人考过乡试,与举人无缘,更何谈进士了。泪湿衣襟,也只能在无人之时;把酒浇愁,也只是与同病之人。好在今秋大家都来乡试,想必好事成双,好友都榜上有名,互贺同喜,该是别有一番天地。也许,上天就是如此安排,也好留下后生佳话。
松龄想到这里,心里一振兴奋。是啊,自己时艺文章练习多篇,已胸有成竹。凭已往经验,自己不会出什么差错,何况还有孙蕙的推荐信呢。希梅那里, 应该没有问题。他家富足,自上次落榜便在家里,从不出门,他不用为衣食担忧,一心炼习时艺文章。几次过府拜访,其虽有些惆怅,可还是抱定读书举仕心思。笃庆呢!来信已确定从河南赶回,大盖现在已到了济南。他更是不该有问题,他历来诗词严谨,早有名气,文章也是经名仕指点过,更该进步许多。再者,他岳丈就是高珩,以其威望,荐信于学政,还不是轻取举人。看来此次济南乡试,真要让我们三人名振山东了。
松龄翻了个身,看看漆黑的房间,听着两个侄儿的熟睡声,满足地闭上眼睛。他日蒲家门庭显赫之时,这二子还要经自己提携啊!高家不就是如此吗!一家出了四个进士,兄弟子侄,皆相互提携。唐家也是如此,唐太史在京城交住颇多,相知官员遍及各个道府。人家子侄更不必说,亦是弱冠便成秀才,想那以后,也是官场中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来此言不无道理。
松龄今日行走一天,感觉腰腿酸痛,左弯右屈,还是不解。可眼皮垂落,眼睛懒散,自觉得再无力遐想。他似睡似醒,朦朦胧胧。
一阵锣鼓之声由远而近,诸多男男女女,身着布衣,敲打着锣鼓,正朝县衙走来。
门前老差役伸头看看,满脸兴奋,对着旁边差役说道。“这是百姓感谢大人的!我当差三十多年,还不曾见到过!”他笑着。“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禀告大人!”说完,他颤颤巍巍地向里面走去。
他进了大堂,顾不及大人及衙役们还在审着地上跪着案犯,兴奋地喊报着。“启禀大人,外面众多百姓及乡里秀才敲锣打鼓,在县衙前为大人庆贺!”
众人果然听到锣鼓之声,不约而同地向外张望。
县令也伸头看了看,原来县令却是替张县令的谢大哥,他随后问道。“本大人有何事可以庆贺?”
“百姓是在庆祝大人不循私情,抓了他们可恨之人,才如此感激大人的!”老差役微笑着,回身看看绑在地上的几人。“百姓如此感恩,老官我从没见过!”
“哈哈哈!看来他们是罪…”县令卡住了,他用脚敲敲地板。
“罪有应得!”屏风后面女人的声音。
“罪有应得!”县令拍着桌子。“待会看我怎么数落你们的坏事!”他看看老差役。“去告诉那些百姓,乐呵就敲,满县城去敲!”
“文雅些!”后面女人提醒着。
“文雅些!”县令冲着老差役补充道。
老差役刚才还满脸兴奋,转身要走,听县大老爷一补充,收住脚,一头雾水,看着县令。
“你看我做什么?还不去传话!”县令满脸笑容。“就要热闹点,让全县人都知道!”
“这文雅些?”老差役支唔着。“下官不懂如何文雅,还望大人明示!”
“哈哈哈,这都不懂?”县令一振大笑。
众差役都惊奇地看着他笑完,等着解释,没人知道这文雅庆祝是什么。
“废物!问师爷。”屏风后的女人直跺脚。
县令收住笑容,看着众差役。“这都不懂?”
众差役点点头,还是看着他。
“废物!问师爷。”县令说完,看着众人,又大笑起来。
众人也习惯大人的开心大笑了,并不在意,目光都转向一边站着的师爷。
师爷忙轻咳一声,邹了邹眉。“就是告诉百姓,庆祝可以,不可闹出事非。”他对老差役努了努下巴。“勿要借此乱了法纪,这是大人深义所在。”
“下官明白了,这就转告去!”老差役又露笑容,急走走出了大堂。
县令一拍惊堂木,见众差役都集中了精神,指着下面跪着几个人。“接着审这几个人!”他看看捕头。“李捕头,把查出的事说说!大人我也好定罪!”
“是!大人。”李捕头应承完,拿出厚厚一打案卷,念了起来。“查万圣贤,贪污受贿一案。万圣贤,贵州道本县原学事,其在副学事及学事之职时,循私狂法,收受监生、秀才贿赂五起,为其岁考作弊及升级,获取乡试资格。另查,万圣贤以学事之便,为两位秀才行贿州府学官,从中鱼利。再万圣贤长期唯金钱选才,积重难返,致使本县读书人联名上告!”捕头顿了顿,又打开第二卷。“查吴法人,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纵奴行凶一案。吴法人,本县吴村人,原本县贡生。其在乡里仗着富裕门庭,广收家奴,纵使其强征佃农租税,不顾朝庭大律,多加额外名目,巧取豪夺。佃农质询朝庭赋税,来县状告。其指使家奴半路拦截,并打断多人腿骨。另查,吴法人在乡里横行,令集市商贾之户统交保护费用,致使税课司吏不敢收缴朝庭商税。再查,吴法人看上本乡王家之女,命人说媒聚妾不成,便命家奴扮土匪抢劫至家。王女不受欺凌,逃回家里,吴法人带人到了王家,当众羞辱王女一家,致王家老汉跳井而死。随后,吴法人便明目张胆踏进王家与女强行交欢,致使王家母女逃往外地。而吴法人竟据王家宅田己有。还查,吴法人勾结里政,加重县府摊派,致使多户人家卖牲畜田地归其所有,再高价转卖他人,从中鱼利。”捕头再次顿了顿,又拿起一卷。“查陈启文,拐骗良家妇女一案。陈启文,本县城里秀才,其家与原告张家一墙之隔。张员外系本县贡生,候补学事,官宦世家。张员外状告陈秀才拐骗良家女子,道德败坏,有伤风俗,要求严惩陈秀才。经查,陈秀才利其与张家女儿自小相熟、一墙之便,常与张家女儿勾搭。随后,陈秀才托媒人向张家请婚,遭拒后,陈秀才拐走张家女儿,逃至乡下。张员外使人寻找,在乡下将陈秀才捕获归案。”李捕头放下案卷,看看县令。“余者两人系吴家家奴,参与所有恶行。还有一少年,偷了商行两个大饼,被人送至这里。这便是下官所查,皆有证人及本人手印,还请大人定罪!”
县令点点头,正要说话,见老差役又等在那里有话要说。他探着头,满脸笑容。“还有什么事啊!”
“启禀大人,百姓不走,非要见大人一面!”老差役亦满脸喜庆。“他们说回去也好记得青天大老爷模样!”
“出去!”屏风后来传来女人的声音。
“出去!”县令也忙学了一声。
老差役一惊,忙答应一声转身便走。
“不是让你出去,我还没说完呢!”县令说完,忙用脚敲地板。
“一人一两银子才出去!”屏风后面焦急地声音。“不能随便见百姓,要有礼金。”
县令大笑起来,看着回来的老差役。“你这糊涂蛋,本大人不能随便见百姓,要有礼金!”
“对,说数!”后来传出赞许的声音。
县令笑笑,扳起脸。“每人发一两银子,本大人再出去。”
差役们都吃惊地看着县令,见其认真样子,便又露出笑脸,互相私语着。
老差役没有走,看看县令,又看看师爷。见师爷暗自摇头,便转身往外走。
“搞反了,是他们给你!”屏风后面又是焦急、愤恨的声音。
县令佯装没有听见,边用脚敲地板,边叫着老差役。“你听清没有啊?本大人说话算话,不是那狗放屁!”他看着一个差役。“你快去库房,把查没的银子取出一些,随他分发下去,不要漏掉了人!”
“是!”差役拉着老差役快步走出大堂。
师爷走上前来伏县令耳语几句,又回到旁边。
县令大笑着。“来的都是受这恶霸欺负的百姓,他们不知被害多少银子呢!一两银子就当路资及饭食了。”他看看师爷,又看看众差役。“本大人说了就办,不改了!”
“大人英明!”知事率先恭维。
“大人爱民如子,不愧本县父母!”县丞也施礼说道。“如此,才树威信!”
众人也都附合着。
“行了!别再拍我马屁了!”县令严肃起来。“该本大人问案了,也好定罪!”说完一拍惊堂木。
众差役两边站好,喊着堂威!
捕头向前一步,高喊一声。“带万圣贤!”
两名捕役上前拉起一位四旬左右,面容虽然憔悴但不失端庄的之人,拖向中间,按在地上。
县令向下看看他,又笑了起来。他一手指着万圣贤,一手捂看腹部,好半天才停下来。
众衙役没人敢笑,一脸严肃。
“下跪者何人?”县令刚问完,自己又笑了起来。“万…学…事!不用你回答了,咱们在这衙堂一起共过事。”他看着万圣贤。“刚才李捕头所查,你可认罪?”
万圣贤点点头。
“明白事之人,算你知道这大堂规矩,否则非让你尝尝三十大板!”县令似笑非笑。“可还有不实之处?”
“没有!小民认罪。”万圣贤低头说道。“念小民也曾在这衙堂与大人共事之情,还望大人开恩啊!”
“你看你这样!”县令环视下众人。“敢作敢当,挺好的,怎么还怕坐大牢吗?”
“小民一时糊涂,才有此事。”万圣贤泣不成声。
“你任学事多年,还一时糊涂,分明是在撒谎!”县令一拍惊堂木,又笑了起来。“你可让我找到时机了!”他看看捕役。“大堂撒谎,给我打他三十大板!”说完,从案头令筒里拿出一支签子,扔在地上。“给我打,我也解解气!”
捕役把万圣贤拖进一侧刑房,不多时便传出行刑和惨叫之声。
县令又笑了起来。
师爷从后面走回来,附在县令旁说了许多,县令不情愿地点点头。他严肃起来,转向众差官。“停了!都休息休息,过一阵子再接着审。”说完他起身走进后面。
值堂官见县令大人已走,高声喊道。“散堂!”

县令来到后厅,夫人正坐在那里等着他,见他回来,忙起身做个万福。
县令乐颠颠地坐到椅子上,把乌纱帽扔在一边桌上,解开官袍领口。“真扳身子!”他看着夫人送过来的茶水,说声“渴了”,便一口喝干,又看看夫人。“用大碗,这不管用!”
夫人没有按他分附,还是用小茶杯,倒完茶,递给县令,自己也坐在一侧。
“夫人有何事情啊?”县令喝完水,看着她。“本大人正审案子呢!”
“夫君为何不听奴家暗示,把钱分给百姓?”
“本大人是按夫人说的,才如此!怎么后来又让我改回来,晚了,本大人说话算话!”
“贵为一县,与平民百姓一般,成何体统?”她带着怒气。“大人见过这样的县令吗?”
县令摇摇头,随即冲夫人一笑。“人家是来感谢的,多有面子!给就给了,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的钱!”
“好了,此事已成事实,勿要再议了!”她看看县令。“今日审案,怕你糊涂才叫师爷找你回来,也好交待几句!”
“有什么可交待的?”他一脸雾水。“事实清楚,查完了,依律定罪呗!”
“不可啊!”她急忙说道。“这几天你寻案在外,我也没说与你,有些事情是要告知你的,谁想大人这么快就要审案!”
“都查明了,怎么不快些!也好给百姓有个交待。”他笑了笑。“听见外面锣鼓了吧!都是为我敲的,我答应过严惩这帮家伙的。”他看看夫人。“夫人还有什么告知的!”
“这几日师爷代我见了客人,收了银子,是为诉讼的事。”她看着他。“我说与你,记好了!”说完拿出一张纸来,上边写着目录。
县令点点头。
“万家长兄来过,送银三百两,为其弟求情,又有其叔叔云南道按察使书信一封。”夫夫看他一眼。“是为其侄求免罪的!”
“按察使是什么屎?”县令一撇嘴。“拿来我看!”
“大人又不识字,看它何用?奴家告知便是!”她急了!“按察使也叫巡按,是三品官职,三台之人,可是得罪不起!”
“有何可怕的?”县令一扳脸。“不是说他是云南的官吗,又不是贵州的,管不了我!”
“糊涂啊!”夫人更加焦急。“夫君不懂官场水深,皆官官相护。闹不准贵州便有其同知、门生、旧交等,若不见夫君照应,哪日便有灾难临头了!”
“好好,夫人莫急!”他笑了笑。“莫伤了腹内婴儿,那可是我的骨血!”
“就是为这,奴家才如此劝告你。”夫人嗔怒着。“想当初,还曾想帮那公爹多捞些银子,现在也明白些了。他与那个贱妾不清不白,以养我儿之名,要些钱财可以,我等亦冒险应了这差。按理供他终老即可,他却想狮子大开口,想拿走全部,还弄个师爷监视。如今,奴家得夫君善待,有你血脉,自是向你,故考虑便多,以期夫君平安长久!”她低头看看腹部,低语着。“权当为我母子,亦是夫君家族有了延续,尽了孝道。”
县令挠了挠头,看看夫人。“这么复杂!”他想了想。“百姓可盼着办他呢!”
“看百姓何用?他们又不能定夫君升迀!”夫人劝着。“还是给万家人情,银子、交情都有了,日后巡按回乡省亲,也好有拜访机会!”
“该如何判呢?”县令看着夫人。
“罚些银子,人便放了!”夫人努了努嘴。“万家长兄答应再出三百两银子!”
县令转了转眼珠,没有言语,他看看夫人。“说说下面的还有哪些!”
“吴家托巡检来过,拿了田地契约四百亩,还送了两个丫环!”夫人照稿读着。“丫环已被我辞了,留了契约。巡检说了,只为少坐几年大牢,勿要充军,答应事后再赠城中宅院一处。”
“还有吗?”县令若有所思。
“临县平越毕姓县令有书信一封,他原是此地旧令,亦是为吴家求情!”夫人收起稿纸。“倒是张家小姐托其舅舅本县驿丞来和师爷说情,求大人别判陈秀才刑罚,她们自小青梅竹马,愿意嫁与陈秀才。只是张员外嫌陈秀才家贫,才有如此一告。其实,张家小姐已有身孕,急着嫁与陈秀才,否则,闺中生子,岂为让人笑话,哪还有活路。”
“我都记下了!”县令喝了杯茶水。“我去审案了,差役们都等着呢!”
“可知怎么问刑?”夫人又焦急起来。“多看师爷脸色!”
“本大人心里有数了!你且先回屋,照顾好自已!”县令系了风领,戴了帽子,边走边说。“以后不要代我收礼、答应事情了!”

县衙堂上又都聚集了官差衙役及一干犯事之人,他们都眼盯着县大老爷,等着下文。
县令拍响了惊堂木,一脸严肃。“升堂问案!”
又是一振堂威声。
“带万圣贤!”县令一身断喝,两眼怒光!
两个捕役又把万圣贤拖了过来。他仰视着县令,不动声色,和刚才判若两人。
县令微微一笑。“万圣贤,刚才赏你三十大板,是为了解心头之恨!你身为学事,还干了损坏读书人名份的事,…该打!”他看看捕头。“再说说他的罪行!”
“查万圣贤,贪污受贿一案。万圣贤,贵州道本县原学事,其在副学事及学事之职时,循私狂法,收受监生、秀才贿赂五起,为其岁考作弊及升级,获取乡试资格。另查,万圣贤以学事之便,为两位秀才行贿州府学官,从中余利。再万圣贤长期唯金钱选才,积重难返,致使本县读书人联名上告!”捕头说完,放下案宗。
“你还有何话讲?”县令一拍惊堂目。“这是查实的,说不准还有多少贪赃狂法之事,就给你薄面,不再查了!”
万圣贤看看县令,又看看师爷,众差官也随着他把目光转向那里。
师爷不敢与其对视,便看着县令,挤眉弄眼。
县令明白其意,脸色逐渐变怒。他瞪着师爷,一拍惊堂木。“来人!”
两个捕役上前答应一声。
县令一指师爷,大声说道。“背着本大人,收犯事家人银子,还想让本大人开情!”他看着捕役。“给我拿去重则三十大板,驱出本县!”
“是!”两个捕役上来抓住莫明其妙的师爷,推搡着走进刑房,不一会,传出打板声和师爷的惨叫。
县令看看众人。“他替本大人所收银子都给县衙救济百姓之用!”他见众人哗然,一拍惊堂木制止后,看着县丞。“县丞大人看看这万圣贤该当何罪?”
县丞一愣,随即一脸严肃。“依大清律,该判十年牢狱,没收所得,永不录用!”
县令看看县史。“县史大人有何见教?”
“县丞大人所言确是有律法所依,量刑适度。”县史慢条斯理。
“就按县丞所判,打入大牢!”县令抽签掷在地上。
不待万圣贤说话,两个捕役拾了令签,押着他出了大堂。
县堂里又是一片哗然,众差官交头接耳。
县令一拍惊堂木,待安静了,才喝道。“带吴法人!”
两个捕役将吴法人拉到堂前,按跪在地。
吴法人脖子一挺,面无惧色,歪着头看着县令。
“大胆吴法人,你可知罪?”县令喝道。
“知罪!”他阴阳怪气,满不在乎。
“对捕头所查的事实,可有…冤屈?”县令想了一会,才说完两字。
“没有!”吴法人依然如此。
县令看看县丞。“县丞大人看定他何罪?”
县丞看看吴法人,再转向县令。“其横行乡里,纵奴行凶,强抢民女,又致人命,三罪合一,依律当死!”
县令看看县史。“县史看如何?”
县史上前一步。“其罪依律应判十五年刑狱,籍没田地。人命非其致死,乃王老汉受辱后自寻短见!”
县令看着两人,又转向巡检。“巡检大人如何看?”
巡检暗自高兴,县令能让下属表态,实属不易。何况这吴法人仗着和原县令勾搭,从没把巡检放在眼里。巡检下去处理纠分,却要受他的气。他看看县令,加重了语气。“此等恶霸,扰乱乡里,民愤极大,不死难服受害之人!”
“呸!”吴法人看着几个人吐了一口。“老子死了,有人好静心!”
“大胆狂徒,还敢藐视公堂!”县令一拍惊堂木。“我偏不打你!”他哈哈大笑起来。
众差官又都看起他的笑姿,无奈也跟着苦笑着。
“快要死的人了,本大人才不和你计较!”县令笑完,对着吴法人说道。“若是你横行时遇到了本大人,那都不用审了,直接打死你这畜牲!”他一拳打在桌面上。“听好了,判吴法人死刑,秋后问斩,另罚没所有田地及宅院。就这么定!”他抽出一签扔在堂下。
两名捕役抓着吴法人走下去。
吴法人哈哈大笑,边走边骂。“狗官,落井下石!”
县令佯装不明,依旧微笑着,好似一条人命就似儿戏。
他看看捕头。“对参与者家奴各判三年,罚做苦役,领三十大板。”
捕头点头,四名捕役拖起两人进了刑房。
县令没有说话,笑着和众人一样,听着里面传出的打板子声和杀猪一样的叫声,直到声音消失。他看着被打完的家奴痛苦地离去,这才收住笑声。他看看地上,就一个被绑的文雅书生和一位孩童模样的男子。“带被告陈秀才!”
两个捕役把陈秀才拖在堂前,他却是浑身颤抖,不敢向上看一眼。
“你可知罪?”县令没有断喝,而是随随便便,心不在焉!
“知罪,知罪!”陈秀才哆哆嗦嗦,声音细小。
“你知何罪?”县令拉长声音,竟笑出声来。
“大人所说之罪!”陈秀才听见笑声把头低到了地面,浑身得索。
巡检在一旁气得直跺脚,秀才就是不敢抬头。
“本大人让你站起来说话!”县令严肃起来,果然陈秀才好了许多,不再颤抖了!
“大人让你起身回话!”巡检帮县令重复一句,意在让他看看这边。紧挨着巡检的驿丞伸着脖子,更是焦急。
两个捕役上前架起他,这才晃了晃站住,还是不敢抬头。
“我问你,你与张女什么时候开始见面的?”县令放慢语气,象在聊家常。
秀才想了半天,欲言又止。“小民…不明大人何意?是问相识,还是相近、相知?”
县令听完,有些莫明其妙,他看看秀才,又疑问地看向巡检。
“大人问你何时与张女相识,哪有其他!”巡检气得脸上变色,侧身看看驿丞,亦是如此。
“噢!小民明白,我们自小青梅竹马!”陈秀才回答。
“有没有马,与本大人何干?”县令有些着急。“你听不明白本大人问话吗?”
陈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又颤动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含糊说道。“明白,明白!”
众人不敢乐,怕大人怪罪。
巡检忙看县令,拱手说道。“陈秀才回大人是说他们从小就认识了!”
“本大人就说与马无关吗!”县令一本正经。“把原告张员外带上堂来!”
众人一惊,随后也明白过来,俱不知声,都看捕头。
捕头给捕役使个眼色,捕役这才走出去,大喊。“请原告后补学事,张员外进大堂听审!”
候室内走出了华丽服饰的张员外,进得大堂,向上拱手。“本县贡生,贵州道甘原县候补学事,张荣晋见父母大人!”
“这么多称呼,不好叫,还是叫张员外吧!”县令又笑了起来。“张员外免礼吧!”
张员外站到一侧,见绑着的陈秀才,瞪了一眼,照地吐了一口。
县令装没看见,他看着陈秀才。“你说从小就认识张女,本大人再问你,何时开始约定出走的?”
“小民家里请媒人去张府求亲,遭拒后,小民与张女都哭了几夜,便约定出走。”陈秀才看见了驿丞使来的眼色,说话流利起来。
“你逼迫张女了吗?”县令问道。
“小民不敢,小民和张女是自愿的!”秀才说道。“我二人都有订情礼物互送!”
县令看着捕头。“你查证时候,是这么回事吗?”
“是这样!大人。”捕头拱手施礼。“张女除换订情之物外,还拿私房,供二人生活。”
“这个畜牲啊!”张员外指着陈秀才,看着县令喊道。“自古得有父母之约,媒人之言,明媒正娶,方为体统。他陈秀才也是读书之人,该明此理,竟背父母之约,干出这不耻勾当,叫女儿以后还如何嫁人?叫我这门庭还有何光彩?”他向县令拱手。“此等乱世俗礼义之徒,与窃贼何异!求大人严惩,以维护纲常!”
“这乱了世俗礼义的可不是他一人,你女儿也在其中。”县令笑了,他看看县丞。“县丞大人看这罪该处什么刑罚?”
县丞向前,拱手。“大人,乱世俗礼义;轻者,重则三十大板,交里政领管。重者,乱棍打死!居其中者,即打即罚,因人而定。”
县令一振笑声。“以捕头所查事实,他们是哪一种?”
“这!”县丞看看县令。“此事当由大人来定!”他看了看张员外。“此事要看他们到了什么程度,方能分出轻重!”
“你看如何分轻重?”县令指看张员外。“本大人敬重你这个侯补学事!”
“此事与吾女无关,单要处理这陈家秀才。”张员外理直气壮,看着县令。
“你也是读书之人,还因世家,才补了候补学事,处事该讲理啊!”县令还是心平气和。“双双约定出走,怎能是一个人的事。要处罚必是两人,你看是该轻该重,本大人依你!”
“这!”张员外支吾起来,他看看捕头。“这是拐骗良家子女!”
“依本捕头看,这便是通奸之罪,双双绑石坠水!”李捕头早就与巡检和驿丞串通好了,他拱手向县令施礼。“若按通奸便都死了,也免得张员外因此事无脸见人!”
不等县令说话,张员外急着说道。“身为捕头,何以草率致此?那可是两条人命。再者,何为通奸?那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之间才为通奸。此二人,皆为正派人家子女,是那陈秀才勾引我女儿,才有出走,是拐骗!”
“这就错了,拐骗可是要使用手段的。”捕头也不示弱。“陈秀才即没骗亦没绑,何来拐骗?依本捕头之意,此是你教化欠缺,才使女儿不遵世俗,罪该在你?要是丢人现眼,也是你张家之事!”
众差役都暗笑起来。
“你…”张员外气愤至急。“张家乃世代为官门庭,上至刑部,下至一县父母,皆是家风良道,循俗守礼。可…”
县令见他还是死要面子,便一拍惊堂木,打断了他。“你口口声声说的好听,却不仔细想想,那张女是不是你张家的人?”他指着张员外。“你好大胆子,仗着明白堂上规矩,便血口喷人!”他正正身子。“你为了面子,不顾羞耻,不顾…”县令停下来,不知说什么词。他看看陈秀才。“不顾自己骨肉亲情,装什么正人君子?要是惩罚也是惩罚你这样的嫌贫爱富的家伙。本大人顾及读书人情面,没好羞辱你。你倒登鼻子奔脸,给脸不要。”他一怒之下,竟似说似骂,言词流畅起来。“今日就不给你脸了!告诉你,两人私奔,有情有义,你女儿也有了身孕。”他微微一笑。“你是让他生在陈家,还是生在张家?”
张员外当初听县令怒骂便有些胆战心惊,最后听到女儿已有身孕便已浑身无力,他一下瘫坐在地,再也说不出什么。
众差官都笑了起来。
县令一拍惊堂木。“本大人决断了,陈秀才与张女天赐良缘,名正言顺,不用那些父母之类东西。”他看着地上的张员外。“你没天大!”他又看向陈秀才。“本大人断你与张女择日完婚!”他看看张员外。“本大人看你咆哮公堂,诬告他人,本想打你三十大板,也让你改改嫌贫爱富的毛病。因为你也是将来要上任的官员,给你面子,就免了。可罚还是要有的,今罚你银子二百两,明日送到陈秀才家,算是你污陷人家的赔偿!”他环视一下大堂。“你二人记下了?
张员外无奈地点点头,可陈秀才喜出望外,他尽管绑着两手,还是在地上跳着。
县令一摆手,捕役解了陈秀才绳子。
陈秀才忙过去扶起张员外,他也不在意张员外那张气呼呼的脸,一起走出大堂。
众差役都笑了起来。
县令看看下面,见还有一个少年绑在那里,便也一拍惊堂木。“带案犯!”
两差役走过去,把少年拉到堂前按下。
“叫什么名字?”县令双眉紧怵,面显难为之情。“哪里人?因何被抓?”
少年面无惧色,倒有无畏态度。“小人于富贵,流民一个,以乞讨为生。因帮商行装缷过货物,掌柜的只给些清汤烂饭,便与其理论,反遭伙记羞辱,便和几个乞丐想讨回些公道。今日我在商行里等掌柜的,饥饿难忍,便去了商行后厨,看有烧饼,就吃了两个。没想到让掌柜的发现,我就说要讨工钱,吃你烧饼可折费用。他反骂起我来,说工钱已充了饭食,现在这就是偷,就叫伙记把我绑来了。”
“你流浪几年?从何地开始?”县令换了一副脸色,探身向前。
“小人从记事就行乞,不知何时何地了!”少年抬头看看县令。“只知从大海边走来!”
县令若有所思。“听你口音,却似山东,可熟悉那里?”
少年一惊,先是点头,再又摇头。“小民不知!”
县令一笑。“不问你了,看你也有难言之隐!”他转身看看捕头。“还有如此没有良心的商人,改日你要好好查他一下,看还有哪些商家敢如此?”
捕头答应完,看看县令,又看看于富贵,似在问该如何处理下。
县令一挥手。“放了!本大人是习武之人,看不惯欺负人的事。”他环视众官差。“今日你们都在,本大人把丑话先说前边。在这地界,再有横行乡里的,欺负人的,特别是你们,有敢这样做的,本大人不用升堂,李捕头知道本大人的处理方试吧?”
李捕头赶紧点头,带着炫耀脸色。“大人武功高强,似我这样十人都不是对手,下官是亲身领教!”
县令起身,绕过案板,走下堂来,逐个面前看看,最后来到于富贵面前。“看你骨质,也不是什么村夫山野孩子,倒有些功底架子。”他左手搭在于富贵右肩上,逐渐加大气力。
于富贵并没躲开,他知道碰上高手了,忙提起右手,抓在县令手腕之上,也加些气力。
县令这一试,便也知道了如他猜想一样,这于富贵必是自小练武之人。他心里一振高兴,这于富贵说了只是记待海边,这是义军发祥之地,也是惨遭杀戮之地。逃跑时相约众多暗语,这海边便是其中一句。县令心里想着如何让他明白呢?有了,打一趟拳脚,即可震慑一下这些官差,也可看于富贵能否看出套路。他若能看出这拳路,便真是义军首领于七后代!想到这,他冲各位官差抱抱拳。“本大人虽然因读书才做了这县令,可自小习武,这毛病难改。来本县月余,你们还不曾见得,今日本大人就玩一玩,汝等看好!听说贵州亦是练武之乡,以后有此等爱好者皆可成县衙客人,本大人好酒好菜!”说完,他摘下乌纱,让于富贵拿着,自己走到堂中站定。
他平起双臂,先来个大鹏展翅,跟着一个鹞子翻身,两腿空中速行,脚已踢出三次。落地后并没停留,一个鹰抓走兔伏身起腿,紧接着后空翻流星探月,落地蹲式。他两眼灵机地四看,耳听八方,随后跃身,一着直捣皇龙,直取目标。他慢慢收起双臂,两腿还原,又站在原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众官差看得出神,没想到县令大人还有此武功,叫好不断,心里也惧怕起来。唯捕头心里知道,这才是县令大人皮毛,自己当初不服,仗着也是练家。可和大人出去办案之时,在野外想吓唬吓唬这新来县令,显示一下自己。结果,十几个回合,自己已被擒住,若不是大人手下留情,自己已成废人。从此,他还真佩服起大人来,尤其大人性格,绝不似其他人,隐暗私秽,而是光明磊落。所以自己也不敢似从前那样为虎作伥,而是一心一意帮着办案!
于富贵看完,心里就是一惊,这本是于家祖传拳路,在义军里广为流传。自己六岁时使开始练习,怎能不记此拳。可眼前这位大人,山东远胶口音,又习此拳,不免让自己犹豫再三。要知当年会这拳的都已被杀、被抓充奴,统统被叫山匪,怎么还能有做官的!
于富贵想了又想,还是不敢吱声,只当没看懂什么。他还了县令大人的乌纱帽,跪下磕头。“小民谢大人不罚之恩!”
县令哈哈一笑。“你若有切磋的意思,尽管来此找我,随时恭后!”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向堂上走去。
他坐在大堂椅上,环视众人后,一拍惊堂木。“诸位官差,汝等这会该知道本大人性格了吧!从此以后,再有仗势欺人者,本大人一律严惩!再有,我可告诉你们,以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从今日起,谁要是再敢与人勾结,贪赃狂法,休怪本大人无情无义,定让他倾家荡产!听明白了?”
“谨记大人训导!”众官差异口同声。
“退堂!”说完,他大笑着,迈着四方步走向后厅。
“好官,好官啊!”松龄喊着,却从梦里醒来,他睁眼看看,天已大亮。侄儿们也已早起,收拾完行装,等着赶路了。
觉斯正看着昨夜他写的文章,见松龄醒了,看着他。“三叔,看你的诗词,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可我总是有些惶恐,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出了什么错。”
松龄正沉浸在梦里所见县令的愉快之中,一个目不识丁之人,未曾读过圣贤书籍,却如此敢恨敢爱,爱憎分明,真让自己心亏!想想,做官真该如此,这是替自己出一口恶气,做官如此,其正是自己所求吗!
他听侄儿说话,才回过神来。“觉斯在说什么?”
“侄儿有些惶恐,心里忐忑,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噢,这很正常,初次乡试,觉得似命运之争,能不如此吗!”松龄看看他,也看看一旁螽斯。“侄儿若放平心态,以无所谓之心,便可好些。汝等就想,自己在去做一篇习作,完成任务还要回家种地坐馆,也许好些!”
“三叔,看你写的诗词,侄儿觉得你消极许多!”觉斯叹口气。“三叔印象,原先不似这样,你东游崂山之后,便如此,看来三叔是否悟些什么?”
松龄听他说完,刚想说说道家自然之法,可又打住了话。侄儿们出生牛犊,正在追逐名利之中,说了也是沦为笑谈,何况这是在去济南乡试的途中。
他淡淡一笑。“什么悟啊?只是考的次数多了,不太介意,我是心痛来回盘缠。要说放平心态吗,准比汝等要强。你想,三叔与司寇大人,与检讨大人这样朝中官员来往,也见得他们苦衷。还有,三叔南游宝应,此身就在官府,一人一事,历历在目,多而不奇,见怪不怪了。”
“见的再多,还不是要自己举仕才行!”螽斯说道。“三叔,你该知朝庭官员那是何等威风啊!不说别的,就是让家人再买良田三百亩,建了大宅子,那也是风光,哪怕坐上一届被弹劾了!”
松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已告诉他,那是多么荒唐的想法。本想再教训他几句,见他已经意识到了,便转向了觉斯。“去看看希梅叔叔起床没有,你得照顾他些,沿途不要让希梅叔叔劳累!”
觉斯答应一声出去了。
松龄收拾自己物品,他自言自语。“你希梅叔叔家庭殷实,可偏偏与我等徒步,为何?此便为情谊。他若替我租马,知我不会答应,若自己骑马,又不忍我徒步,这才如此跟我们一道。”他叹口气。“都是他的花销,不忍啊!…人生一世,有两知己足矣,何况我已有了。”

吃了早饭,一行四人肩背手提,沿着官道前进。
松龄讲着咋晚梦里的故事,大家听得入神。他把与怀远和秋月有关的都改成了别人,特别是讲到张员外占有儿子小妾时,以及冒充的张县令和真夫人弄假成真时,加重了娱乐语气,让众人一路欢笑。他想让大家如此放松些,特别是希梅,总在宅院读书,拒绝来往,心情沉重在所难免。他想减轻他的压力,为他也只能如此,毕竞自己内心也很惶恐。
古道蜿蜒,行人匆匆,大多是赶考秀才。骑马骑驴的,步行推车的,单人行走的,结伴同行的,把这条道路点缀起来。而充满欢乐笑语的,还是松龄他们四人。















天力不佑松龄梦里知自我
金银通天老友贡院出真情

松龄醒来,想想昨夜之梦,心生怒意。自己苦求一梦,看看今日乡试结果,可仙人却不给一丝指点。平日里,自己所想便有结果,既不相求,亦不勉强,可事事皆有明白之处。而今乡试在既,心焦如焚,却求而不得。他见天色仍黑,不知什么时辰,听听客栈内外,都是熟睡之声,估摸也就是子时左右。他翻下身子,又闭上眼睛,可睡意全无,还对刚才所梦耿耿于怀。这临近乡试,难道梦中会有何暗示,他从头理顺一下,生怕错过细节。
借着城门火光,一顶大轿出了紫禁城,到了黑黑的街道上,便奔东巷吏部而来。引道的武将全身铠甲,手提长枪,警觉地察看着前方,好不威风。轿子两边各有两名骑士,虽无铠甲,却也是手提宝剑,紧护左右。后面则是一小队护卫,步行而随,刀枪闪亮,横竖有序。
一行来到吏部大门,直往里走,两侧卫兵慌忙站直,目视敬礼。
轿子停在门口,前面轿夫用手轻挑轿帘,后面轿夫慢起轿杆,从里面走下一老者。老者一身官服,顶戴花翎,他走上台阶,来到厅口,停下正正官帽,理理朝服,这才轻呵一声。早有兵士打开大门,喊声“尚书驾到!”,他已大步走了进去。
厅内二十几位身着朝服官员听到喊声,忙起身站立,目送着尚书走到上首。待他回身站好,众人拱手向上。“卑职见过尚书!”
尚书双手外摆,示意免礼。他先坐下,待众人坐好,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才轻呵一声。“圣上就知本官要与众外派学政一起议事,才连夜招见,诸位久等了!”他理理胡须,一脸严肃。“因情况紧急,故诸位学政可晚一日起程!”他环视众人。“今圣上有旨!”
众官员要起身跪拜,尚书摆手拦下。“免了吧!省些工夫。”他坐直身子。“圣上有旨,此次诸位下到各省选贤,必清除三藩荐举之人,或与三藩有关系的秀才。”他见众人露出惊愕的神态,便冷冷一笑。“有何惊奇?自你等被选入学政,能不思考为何?皆是你等与三位藩王无任何牵连,否则,此次亦难有此实权!”他放低声音。“此为朝庭机密,若有泄漏者,必交刑部严惩!”
众官员一脸严肃,频频点头。
“圣上不久要下取消藩王旨令,想那三个藩王是从是反必有一番争论。三藩王爷自大清入主关内,便是从龙入关有功之人。多年来,他们苦心经营,在朝野上下都有亲随、耳目,难免因利而忘大义,推波助澜,造成朝庭被动!”他向天拱拱手。“三藩裁撤,我主决心已定,望各位看清形势,别沾连事非,获罪灭门!”他喝口茶,顿了顿。“只因秋天便是大考之时,你等提前下到各省道,不能在京亲领裁撤三藩皇命,故要本官转此圣谕。”他脸带威严。“各省乡试取才,务要严查根结,凡与三藩牵联者,不在录入之内。特别是云、贵、广、福四省,要多录平民秀才,以荫实地方。而其他省道,则减少名额,具体名细待会下发。切记,朝庭选才,是选能为朝庭效力之才,非那些文狱案犯之流。既便有才,也非朝庭洞梁!”
众人点头称是。

四合大院内,正房灯光通明,里面两位五旬之人,穿着便服,正在厅内谈话。旁边站着丫环,不时添茶加水。
“吴大人原订去当山东学政,不想又去陕甘,倒是把本官这贵州学政,放在了山东。”一位笑哈哈地说道。“无巧不成书,省去劳累不算,还有门生尽职那里,哈哈!该本官有福,也省了许多周折,他们自会助我选才啊!”
“米大人好运,本官不成了!”吴大人一脸愁容,抽着烟袋。“这都是该死的三藩闹的!”
“陕甘也算可以,吴大人还有何难?”米大人不解地看着他。“唯名额少些吗!少才有精华吗!”说完,他会意一笑。
“那少取些名额无所谓,无非少收些银子!”吴大人巴达着烟袋。“只是八王爷交待我,要小心那陕甘总督王辅臣,他乃平南王吴三桂旧部。怕他听了撤三藩圣谕后,再反了。我在其中,不成了人质,要杀要剐还由的了自己?这才是犯愁之事!”
“可圣命已下,谁敢违抗!”米大人若有所思。“这事怕是八王爷也难变通!”
“八王爷就是这么说的!”吴大人吐了一口。“哪有这样主子,把奴才往火炕推啊!”他看看米大人,叹了口气。“见我有难,就不信主子得意,谁帮他弄银子花?”
米大人看看他,心里明白许多,这是炫耀八王爷的后台啊!想必又有目的。他轻呵一声,面带笑容。“吴大人你这是装着明白犯糊涂,尚书大人说得清楚,不是底细之人不能胜任此秋季乡试主考,尤以南边四省为主。你看,圣上亲信去了云贵,都是在旗之人,六爷的人去了广西,十三爷的人去了广东,这都是荣耀。”他看见米大人不装愁容、露出笑脸了,也才一笑。“圣上能不知陕甘底细,这是有意而为之。本官想去都怕不能,明珠大人怎能有王爷可以信任?我要恭喜吴大人呢,怕是回来后就要高升了,米某还求多多照应啊!”
“还得回来呀!”吴大人笑笑。“谅他不敢!”他换了语气。“你我还有何客气,都在一起共事多年,你就盼我回来就是了!”
“那是自然!”米大人诚恳地说道。“我只劝吴兄莫被抓住把柄,否则必成众矢之的!”
吴大人点点头。“不想那银子了,只想保住这脑袋,日后不怕补不回来!”说完,他会意地和米大人笑笑。“知道你米大人时间紧,和诸学政一样,都要相互交流,就不打扰了!”他起身拿出一封信,递给米大人。
米大人也起身要送,见其有信,便接了过来。正要打开,却被吴大人伸手拦助。“有两位友人之子,来京两年了,今回山东乡试,录了吧!”他无奈笑笑。“待会试来京,自会拜你门下,都会用得着!”
“转了半天,就是这事!”米大人拍了他一下肩膀。“区区小事,还劳你亲来,打发家人告知便是!”
“怎可让你米大人笑我无礼!”他出了厅门,拱拱手。“有劳!”
米大人一笑,也拱拱手。“恕不远送!”
送走了吴大人,米大人回到客厅,分附家人备轿,他要去李府拜访贵州学政。没等他走出去,家人来报,说刑部巡政司大人及御使索大人已到府门。
米大人连忙换了官服,小跑到门口,果然见两人站在那里。可他们全是便服,都是锦缎长袍,腰糸玉带,瓜皮帽上镶嵌美玉。二人见他一身官服跑来,笑将起来。
米大人也站在那里,不知是行朝庭礼仪,还是私家情谊。见他们在笑自己,还是咬牙大礼参拜。他两袖轻扶轻摔,右腿后移,膝盖点地,左腿弓步。“新命山东学政参见巡政司大人和御使索大人!不知二位大人架到,望启恕罪!”
“快起来吧!”索大人摇着扇骨,一付不经意腔调。“这黑灯瞎火,你这施礼,倒够吓人的!”
米学政起身,忙示请进手式,也不管他们看到与否,自己前边引路,一直进了客厅。他将两位请至上坐,自己站在下位,招呼丫环进茶。
索御使摆摆手,示意米学政进后屋。“米大人还是换了官服,大家自在!”
“遵命!”米学政退了两步,才绕道进了里屋,少倾,便穿着便装进了屋。他连连拱手。“下官寒舍简陋,望大人海涵!”
“坐吧!”索御使示意。“米大人虽说官低一等,可从明大人那里论起,都是门生,不分职责。”索御使开门见山,免得他有顾虑。官场之人都知道,随便走动会引起朋党之嫌,上级探望下属更是少例,派个家人通知下属一声,下属便要前来晋见。
“原来如此!”米学政脸色由肃敬转为惊喜。“让家人招呼声,下官自是去了,何需劳二位大人的驾!”
“我与何大人刚在明府大人那里才听说,我等一门。”索御使笑笑。“明大人汉族门生不多,米大人福气不浅!”
“承蒙尚书抬爱,才有此等福气,下官无以回报,愿效犬马之劳!”米学政向左上方拱拱手。“如今又和二位大人同门,自觉惭愧,实在有辱大人门面!”
“哈哈哈!米大人真会客气!”何巡政笑了笑,看着米学政。“有明大人这棵大树,还怕自己没有阴凉!相信米大人不久他日亦可成一方诸侯!到时恐怕连我们两位也要递帖子拜见了!”
“何大人取笑下官呢!”米学政忙拱手施礼。“下官有明大人提携才有今日,实已满足。才识学浅,不敢再有妄想,只想把此等差事干好就行,不负诸大人众望!”
“知足常乐!”何巡政点点头,语重心长。“时时知足,便有感恩之心。”
“和大人点拔的是!”米学政有些朦头转向,他细观二人,也好知来意。“下官时时不敢忘大人栽培,常常怕有辱门庭,故是鞠躬尽瘁。”
“这就好,为大人,为朝庭,忠心耿耿!”索御使脸色也变严肃。“首先是为大人,没有大人,又怎么报效朝庭!”
“那是,那是!下官谨记索大人教诲!”米学政连连点头。
“山东地处南北要地,一直都是朝臣争夺地域,华夏风采,人杰地灵。”索御使眼视前方。“可也是山匪颇多之地。几经剿杀,才稳以大局。选贤才之人,尚要几番探寻,不能马虎,漏进沾匪带腥之徒!”
“那是,那是!”米学政点头。“这点尚书已明示,宁愿选了庸才,也要选为朝庭所用之人!”
“这样就好!”索御使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米学政。“这是明大人所书,具是些山东可靠秀才,没有太大意外,还是录了吧!”他笑笑。“他日米大人亦门生众多啊!”
米学政接过信,看了看,明白二位来意了。“遵命就是!”他犹豫一下,因为信上名单几十人。“如此之多!下官也知山东道亦有学政官员,如选结果相差悬殊,漏入一人怎办?”
“那就是米大人的事了!”索御使说完起身。“知道你们忙,还要互通个有无,谁还没有些亲戚朋友?我和和大人就不打扰了。”
索御使和何巡政都站起身,米学政忙施礼相送。“区区小事,还有劳二位大人亲为,让下官受宠若惊!”
“他日有事,无需明大人费心的,就递个帖子!”何巡政笑了笑。“总是同门吗!”
“那是,那是!”米学政点头再次施礼。“下官还要大人们提携呢!再者,遇不明事情,不熟人情关系,还要大人们指点,以免坏了主子的意!”
“知道就好!”何巡政说完,两人向外走去。
米学政送走两位,才放心地松口气,他座在椅子上,惦量着信封,若有所思。
家奴轻声走了进来,到了他身旁。“大人,轿子已备好,还要出去吗?”
米学政回过神来,满点点头。“要的,要的!”他站起身向外走。“现在几时了?”
“刚到亥时!”家奴回答着,跟在后面急走。“明早大人是要赶路的,该早些休息啊!”
“我赶路,其他学政都赶路!”他掂量一下手中的几个信封。“这都是要关照的门生,各省不一,还是要和他们学政打招呼的!晚了就不好沟通了。”
“明白!”家奴点头。“要不大人骑马吧!这样快些,否则几个府第回来,还不是要到天亮!”
“就依你!”米学政走到了大门,站在那里左右看着。
“快牵马来!”家奴喊着。“把轿子顺回院里!”
家人牵过两匹马,来到上马石旁。
米大人和家奴双双上了马,打马而去。

济南府里的一处平民区内,一户人家前拴着两匹骏马,狭窄的屋内炕上,四个人正在喝酒吃菜。原来竟是淄川粮吏米大人和怀远,还有邮差弟弟及一位少年。
粮吏看着邮差弟弟。“这次叔叔回来任学政,千载难蓬,该是你家富贵来了!”他看看少年。“米源侄儿怎么也应先混个举人啊!再到京城会试,有你叔爷的关系,还怕不录个进士!”他喝口酒,看看怀远。“到时就怕你我也要求贤侄照应了!”
“那是自然!”怀远应和着,然后拿起酒杯,冲着米源。“怀远商人一个,常得米大人照应,才有今天。”他一脸敬意。“米公子如今要乡试,那是必中之事,他日米公子做了官,还要不忘怀远叔叔!来,叔叔敬你一杯!”
“好…好!”米源有些口吃地回答。“承蒙…叔叔们…相助!…他日有…了前…程,一定…报答!”他说完,举杯和怀远相碰后干尽。
“大哥,你说叔叔能帮忙吗?”邮差弟弟有些犹豫。“咱爹当年和叔叔是有矛盾的!连爹爹过世他都没有吊唁,那可是他的哥哥。”他叹口气。“连你当年找他都不搭理,还不是靠自己捐了一切才有今日!”
“是亲三分相!”粮吏笑笑。“叔叔那时也不是太好,跟着明珠大人后才飞黄腾达。我们要多理解,他心里能没有这侄儿望女!”他看看米源。“你叔爷就是有见识,当年清军进关,他还是个明朝秀才,可你叔爷就知道天下必是人家的。故他就劝说济南府的王知府早早归顺,免遭兵火涂炭。可王知府知迷不误,非要一守城池,把你叔爷和几位与你叔爷志同的官员关进了大狱。结果呢,没几天,城破了!王知府被砍了头,你叔爷他们被放出来,随着大军走了!”他看看怀远。“这就是机遇,否则,他也还在这济南府,也就是这破房子,也是个穷秀才!”
“原…有这么…多故…事!”米源眼睛闪动着。“爹爹从…不…提起,大伯…不说,还真…不知真…情!”他看看粮吏。“大伯,…我没…读几天…书,连…秀才都不…是,又有…口吃之病,…还是别…再找叔…爷了,准不…成!”他费了半天劲,总算表达完了。
怀远和邮差见他们叔侄谈话,便互相邀请,已经喝了两杯。
“我侄儿长的一表人才,有点口吃不算病,官场自古有之。”粮吏满脸笑容,一副认真劲。“有些官职是用听、看、写的,不用嘴!就是用嘴也是几个字呢,看那些官员,就是准同感放肆大胆之类,没有更多话语。”他看看怀远和弟弟。“就说我这官职吧!也就是把上面粮税单子一张帖,看好斗,记好数就是了,哪用得着嘴。”他笑笑。“用的都是怒气和棍棒!”说完,他示范着。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侄儿若当了官,还能如大人这般差事,那是必定要坐堂上的!”怀远严肃说道。
“对,该如此!”粮吏点点头。“是指使我这样的官差!”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怀远。“你交往多,认识许多秀才,哪日讨一份卷子,回来让侄儿背下!”
“我等怎可断定试题?”怀远笑道。“那是考官出的,拿一份卷子有何用?”
“侄儿做不全一套文章,你且拿来,让他背下。”粮吏拍着胸脯。“侄儿只要写好文章,不管什么题目,都会被录入的!”他看看米源。“可曾明白?”
米源点点头。“明白!”
“你看如何?”粮吏笑起来。“一点也不口吃了!”他看着米源。“以后就这样,只说几个字,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米源点点头,众人都笑起来。
“唉!这孩子都怪你!”他看着弟弟。“没有营生,还生养了一堆。”他叹口气。“请不起先生,就是跟邻家秀才识了些字,连篇文章都不曾写全。好在侄儿聪明,学得处世为人,左邻右舍都夸赞。”他看看邮差弟弟。“你也该有些正事了,就知道混些酒菜,那还不是我在淄川的面子!你看怀远,年纪虽小,可头脑精明,琢磨事情。”他看着怀远,举杯敬酒。“现在怀远可就掌事了!从这济南一直到东海,哪里都有买卖。不说挣得多少,就是认识的官爷和大户人家,也是几车几车装的!”
他俩把酒干了。
“大哥,源儿的秀才身份还没有呢!”邮差弟弟看着他,小声说道。
“这还用上你操心!”粮吏一拍胸脯。“哥哥自会让府里学官安排妥当!”他看看怀远。“怕是给他银子都不敢要!”
两人会意地笑了起来。
“要早些弄来卷子,别误了侄儿大事!”粮吏看着怀远。“拣好秀才的,够得录取,别找来狗屁不懂,花银子捐的那些!”
“你放心吧!”怀远一笑。“我认识淄川蒲秀才,他那文章是有名气的!”
“噢,我听说过此人!”粮吏点点头。“蒲家庄那个,收税赋去过。破烂家子,人却有些名声。”
“我也识得!”邮差笑了。“我常送信去他家,都是有名望人家的,还有司寇大人的呢!”他手比划着。“还留我喝过酒,可是有文才!”
“唉!就是没人保荐,又没银子疏通,总是考不进去。”怀远叹口气。
“谁敢保荐他啊!”粮吏脸色变得神密。“别看他与朝官及名士往来,我私下听学事说过,他写了一些东西,暗骂朝庭。只是见他穷秀才,没啥影响,又没银子,弄他没用,这才了了!那些官员都怕日后出了问题,连累大家,我想也就敬而远之!”他看着弟弟。“匆再接触了,再受了牵连!”
“我见那蒲秀才倒是明理之人!”邮差弟弟有些犹豫。“人家是写些妖鬼故事,众人都传说呢,可是有意思!”
“你懂什么?”粮吏瞪他一眼。“这读书人的事,复杂着呢!否则学事就不会说到府学,那府学还不说到学政那里,学政里互相传开,还有他好!”他看看怀远。“取了卷子就行,不可多说,以免传扬出去!”
“大人放心!这区区小事怀远还能办砸。”怀远拍着胸脯。“我随便找个理由,蒲秀才都会给的,唉!”他叹口气。“这蒲先生也够可怜,他认准那劲,八匹马拉不回来!他还倔犟,不受他人帮助,就是认准自己才华。你说,这年月,光靠才华那是不成的!他以为与那几个名士交流,有了名气便可让考官另眼,那不是做梦吗!再者,你看那几个大户,都出了进士,给他弄个举人都不是事。怎么就这么巧?那便是人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这痴秀才就不开窍!”
“甭再说了,还是喝酒吧。”粮吏举着杯。“他那副样子,傻大个,奸臣脸,怎么做官?官员哪有那样的,有碍观赡。还是为我们米家又要出个举人而干杯吧!”他和米源及怀远、邮差弟弟碰杯。
“干尽!”众人说着,都喝尽杯里的酒。
松龄想着他们的话,虽有些怒气,连他怀远也笑话自己痴人,可还是明白了乡试因果。从上到下,为这几个名额,早已安排差不多了!难怪许多秀才都争着托关系,攒礼钱,为的就是这。还有,这朝庭选才也是有条件的,此一时,彼一时,只讲为我所用,不讲宏图大志!最可气的是那粮吏米大人,竟能让不能成文的侄儿也参加乡试,又要用我所拟试卷。这真是读书人耻辱,怪不得怀远来家以见识官场文章之名要了一份卷子。看来这考官米大人,也就是米源的叔叔了!米学政一来山东,便已将岁考及府学考试完成,自是大名远播。粮吏这个狗奴才,竟笑话自己个大,奸臣脸色,不该做官,真是以貌取人。
松龄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到快进考场了,考官喊米源的名字,他见到了米源的样子才好些。米源长得一表人才,少年朝气,宛如美少年般。他举手投足,有大人模样,特别是一双眼睛,显出诸多厚道和谦逊。见他手提篮子,不紧不慢,走进贡院。松龄暗自佩服,如此娇娃,该有进步,可上天给他一个毛病,口语木纳,盖足以使你一生痛苦了。自己何尝不是,个大却瘦,没肉食进腹,如何能富态。脸形似菱,虽鼻脸方正,可突显脸部,与菱脑相佩,亦不好看。没有办法,此父母之约,上天所造,难道是天生该有如此长相,以约束终身成败吗?圣人常说,不以貌取人,古之贤达忠烈之士,貌不惊人者多矣!为何到我松龄这里,就不行了。也罢,那大堂之上永挂着“正大光明”呢,可几个官员做到。
想到这里,松龄倒安下心来。他看看希梅,也似焦急等待,便用手提的篮子撞他一下。希梅侧头,冲他一笑,算是回应。后面的笃庆却用力顶撞两人,待自己和希梅回头,他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焦急什么?”他提高声音。“三贤才在这!”说完,一阵笑声,弄得众秀才都向这方看来。
“你呀!”希梅小声嗔道。“我等本已年长之人,惹一帮少年秀才观看,不知以后会有多少我们的笑话!”
“普通秀才是可笑话百篇,如几日后榜上有名,既为美谈!”笃庆仍笑容满脸。“不留下风雅,也难尽长辈秀才的风范。”
“快别说了!”松龄也微笑着。“你这一声,倒让我看清几百脸孔,个个肃穆、庄严。倒是我们,嘻嘻哈哈,不成体统了!”
“这就叫谈笑间,文章一气呵成,振动考官无话语,再看,贤才圈笔!”希梅摇着头,也陶醉着。“该伸伸腰了,怕什么?非我等其谁?”
周边秀才都笑了,投来羡慕的眼光,可马上又转向唱名的考官,肃敬起来。
远处一隅,秀才骚动起来,旋即跑出一位老秀才。松龄认得,多次与自己同考,乃临沂肖秀才。见肖秀才手舞足蹈,满脸怪笑,向着考官跳去,嘴里喊着“我知道题目了,我送了银子!”。
众人看着,一片哗然。
考官停下唱名,示意左右差役拦下。两个差役上前去抓,却被他冲破,一直往里,嘴里还是“我知道题目了,我送了银子!”。
两个差役转身急跑,总算把老秀才抓到,硬拖着到了一边,医官也过了去。
松龄跟着着急,也跑了过去,看有没有帮忙之处。他来到那里,看老秀才已被按到地上,浑身哆嗦,医官已按着他人中。好一阵子,老秀才才喘吁一声,缓了过来。
医官起身,对着赶来的考官说道。“此病常见痴人,日思夜想一事,中了邪!”他叹口气。“病者要改变些单一事情,否则,发作不计时辰场所!”
考官点点头。“依其所言,是该定罪的!”他转身对围观众秀才说道。“肖勇秀才年已五十有六,执着报效朝庭,免了他口误。你等勿学如此,否则革了秀才名份!”
肖老秀才慢慢起身,见众人都在看他,忙拱手施礼。“多谢大人!多谢差官!多谢医官!多谢众位秀才!”他施了一圈礼,这才想起什么,四处寻望。“我的纸墨笔呢?那可丢不得啊!”
松龄把蓝子送到他眼前,点点头。“祝肖老先生一帆风顺!”
肖秀才喜出望外,接过蓝子,手翻动看看,点点头。“一样不少,一样不少,可少不得啊!”他往唱名处张望,提步便要走。“唱到我没有?”
考官笑道。“我在这里,谁唱你?”说完,他与差役、医官回了原地。
肖秀才这才放下心来,他拉着松龄的手。“蒲秀才,你也来了!多谢啊!”
松龄摆摆手,语重心长。“听医官说了你的病情,太痴迷了,以后可要注意了!”
肖秀才拉着松龄去了一处没人地,悄声说道。“以后就好了,不再习那时艺了!免得犯病。”他见松龄眼露疑问,便笑了笑。“儿孙替我疏通了!当了举人,再不读那崔命玩艺了!”
松龄点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当初你我同一客栈,同一房间,先生下了决心不走这条路的,还教诲晚生许多道理!”
“我等命运改变不了天命啊!”肖秀才叹口气。“不拿个举人,乡里皆笑话,读一辈子书,没有颜面啊!”他看看四周。“儿孙卖了几头牛,又卖了养家的祖田,这学政才答应的!”他看着松龄,面显可怜之色。“蒲兄啊,你我已三次相识,又成好友。我是知道你家底薄的,可人不能与命争了,兄再有报负,不进这官场里面,如何施展?”他努努嘴。“别硬扛了,没有银子万万不成啊!”
松龄拱手。“松龄就先贺过先生了!”他看看人群。“该过去了,也谢谢先生指点!”
肖秀才点点头,随松龄一起走进人群。


“暮雨寒山路欲穷,河梁渺渺见飞鸿。锦鞭雾湿秋原黑,银汉星流野烧红。骚客由来惜往日,才子何必怨东风?园陵零落皆苦草,冥漠谁知造化工。”
松龄写完,放下墨笔,久久盯着字迹。他反复琢磨着后两句,倒有些自我安慰。这是来时的路上看的,新坟起,旧坟没,野草漫布。三年前也曾注意到此处,哀家几人,填新坟高高,几声悲泣,虽不动天撼地,也让路过这里的自己陷入悲伤。如今呢,连坟包都不见了,只剩秋日荒草。唉,盖人生平庸者皆如此,谁还会记得他生前模样。荣耀也罢,平庸也罢,终会与斯坟一样。他又看看“才子何必怨东风”这句,又提起了笔。他总觉此句虚伪,自己怎么不怨东风,二十多年的苦读,十几年的考试,都是在孤寂和无奈里渡过。耳闻目睹,多少秀才送金送银,一个个已成举人,还有的早已举仕,自己却连连落榜,成了老秀才。一腔救世热血早已随一次次打击,随着冷漠的现实,变成怒火,却只能闷在心头,无处燃烧。改什么呢?能把真正的心情写上吗?也许好友、侄儿,以至后人是要看见的!他们会耻笑一个朝庭重臣当初的怨言,也许耻笑的是一个无名的秀才。他放下笔,说不出真话,也写不出真情,只有自己叹一声而己。他站起身,想出去走走,心情焦虑,怕睡不着。他见侄儿们早已熟睡,这才意识到满客栈都是赶考秀才,还是不要打扰大家了。他轻轻上了大炕,吹灭了油灯,安静地躺在那里。
松龄自开春与高珩、唐梦赉及几位秀才一同游崂山后,便在家中苦读,练了多篇时艺。中间应邀去了唐、高两府几次,也是谈起自己的妖鬼文章。两位的肯定,让自己有些安慰。特别是高珩,看得仔细,也津津乐道,还在稿纸上写有感概之言。只有希梅总是劝学自己,不要再有此作品,浪费时间,耽误时艺。他一篇不看,也从不和自己谈论这个话题。他还拿出笃庆寄给他的信,让自己看笃庆是如何说的。笃庆在信中让希梅劝自己,时艺文章才是正途,有了仕途后才可以天马行空;没有仕途,谁人看那闲文。
松龄嘴上只能答应,这是好友多次劝诫了,他们对自己的友情字字现出。想想年少之时,几人曾组“郢中诗社”,也有名声。大家论诗作赋,风雅连连,对月抒情,畅想未来。那时想到的如今岁月,该是各自身在官场之中,一腔热血,报效江山社稷,或已赢得美名。彼此书信往来,省亲欢聚,该是名满家乡。唉,松龄自叹一声,而如今,“郢中诗社”好友,无一人考过乡试,与举人无缘,更何谈进士了。泪湿衣襟,也只能在无人之时;把酒浇愁,也只是与同病之人。好在今秋大家都来乡试,想必好事成双,好友都榜上有名,互贺同喜,该是别有一番天地。也许,上天就是如此安排,也好留下后生佳话。
松龄想到这里,心里一振兴奋。是啊,自己时艺文章练习多篇,已胸有成竹。凭已往经验,自己不会出什么差错,何况还有孙蕙的推荐信呢。希梅那里, 应该没有问题。他家富足,自上次落榜便在家里,从不出门,他不用为衣食担忧,一心炼习时艺文章。几次过府拜访,其虽有些惆怅,可还是抱定读书举仕心思。笃庆呢!来信已确定从河南赶回,大盖现在已到了济南。他更是不该有问题,他历来诗词严谨,早有名气,文章也是经名仕指点过,更该进步许多。再者,他岳丈就是高珩,以其威望,荐信于学政,还不是轻取举人。看来此次济南乡试,真要让我们三人名振山东了。
松龄翻了个身,看看漆黑的房间,听着两个侄儿的熟睡声,满足地闭上眼睛。他日蒲家门庭显赫之时,这二子还要经自己提携啊!高家不就是如此吗!一家出了四个进士,兄弟子侄,皆相互提携。唐家也是如此,唐太史在京城交住颇多,相知官员遍及各个道府。人家子侄更不必说,亦是弱冠便成秀才,想那以后,也是官场中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来此言不无道理。
松龄今日行走一天,感觉腰腿酸痛,左弯右屈,还是不解。可眼皮垂落,眼睛懒散,自觉得再无力遐想。他似睡似醒,朦朦胧胧。
一阵锣鼓之声由远而近,诸多男男女女,身着布衣,敲打着锣鼓,正朝县衙走来。
门前老差役伸头看看,满脸兴奋,对着旁边差役说道。“这是百姓感谢大人的!我当差三十多年,还不曾见到过!”他笑着。“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禀告大人!”说完,他颤颤巍巍地向里面走去。
他进了大堂,顾不及大人及衙役们还在审着地上跪着案犯,兴奋地喊报着。“启禀大人,外面众多百姓及乡里秀才敲锣打鼓,在县衙前为大人庆贺!”
众人果然听到锣鼓之声,不约而同地向外张望。
县令也伸头看了看,原来县令却是替张县令的谢大哥,他随后问道。“本大人有何事可以庆贺?”
“百姓是在庆祝大人不循私情,抓了他们可恨之人,才如此感激大人的!”老差役微笑着,回身看看绑在地上的几人。“百姓如此感恩,老官我从没见过!”
“哈哈哈!看来他们是罪…”县令卡住了,他用脚敲敲地板。
“罪有应得!”屏风后面女人的声音。
“罪有应得!”县令拍着桌子。“待会看我怎么数落你们的坏事!”他看看老差役。“去告诉那些百姓,乐呵就敲,满县城去敲!”
“文雅些!”后面女人提醒着。
“文雅些!”县令冲着老差役补充道。
老差役刚才还满脸兴奋,转身要走,听县大老爷一补充,收住脚,一头雾水,看着县令。
“你看我做什么?还不去传话!”县令满脸笑容。“就要热闹点,让全县人都知道!”
“这文雅些?”老差役支唔着。“下官不懂如何文雅,还望大人明示!”
“哈哈哈,这都不懂?”县令一振大笑。
众差役都惊奇地看着他笑完,等着解释,没人知道这文雅庆祝是什么。
“废物!问师爷。”屏风后的女人直跺脚。
县令收住笑容,看着众差役。“这都不懂?”
众差役点点头,还是看着他。
“废物!问师爷。”县令说完,看着众人,又大笑起来。
众人也习惯大人的开心大笑了,并不在意,目光都转向一边站着的师爷。
师爷忙轻咳一声,邹了邹眉。“就是告诉百姓,庆祝可以,不可闹出事非。”他对老差役努了努下巴。“勿要借此乱了法纪,这是大人深义所在。”
“下官明白了,这就转告去!”老差役又露笑容,急走走出了大堂。
县令一拍惊堂木,见众差役都集中了精神,指着下面跪着几个人。“接着审这几个人!”他看看捕头。“李捕头,把查出的事说说!大人我也好定罪!”
“是!大人。”李捕头应承完,拿出厚厚一打案卷,念了起来。“查万圣贤,贪污受贿一案。万圣贤,贵州道本县原学事,其在副学事及学事之职时,循私狂法,收受监生、秀才贿赂五起,为其岁考作弊及升级,获取乡试资格。另查,万圣贤以学事之便,为两位秀才行贿州府学官,从中鱼利。再万圣贤长期唯金钱选才,积重难返,致使本县读书人联名上告!”捕头顿了顿,又打开第二卷。“查吴法人,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纵奴行凶一案。吴法人,本县吴村人,原本县贡生。其在乡里仗着富裕门庭,广收家奴,纵使其强征佃农租税,不顾朝庭大律,多加额外名目,巧取豪夺。佃农质询朝庭赋税,来县状告。其指使家奴半路拦截,并打断多人腿骨。另查,吴法人在乡里横行,令集市商贾之户统交保护费用,致使税课司吏不敢收缴朝庭商税。再查,吴法人看上本乡王家之女,命人说媒聚妾不成,便命家奴扮土匪抢劫至家。王女不受欺凌,逃回家里,吴法人带人到了王家,当众羞辱王女一家,致王家老汉跳井而死。随后,吴法人便明目张胆踏进王家与女强行交欢,致使王家母女逃往外地。而吴法人竟据王家宅田己有。还查,吴法人勾结里政,加重县府摊派,致使多户人家卖牲畜田地归其所有,再高价转卖他人,从中鱼利。”捕头再次顿了顿,又拿起一卷。“查陈启文,拐骗良家妇女一案。陈启文,本县城里秀才,其家与原告张家一墙之隔。张员外系本县贡生,候补学事,官宦世家。张员外状告陈秀才拐骗良家女子,道德败坏,有伤风俗,要求严惩陈秀才。经查,陈秀才利其与张家女儿自小相熟、一墙之便,常与张家女儿勾搭。随后,陈秀才托媒人向张家请婚,遭拒后,陈秀才拐走张家女儿,逃至乡下。张员外使人寻找,在乡下将陈秀才捕获归案。”李捕头放下案卷,看看县令。“余者两人系吴家家奴,参与所有恶行。还有一少年,偷了商行两个大饼,被人送至这里。这便是下官所查,皆有证人及本人手印,还请大人定罪!”
县令点点头,正要说话,见老差役又等在那里有话要说。他探着头,满脸笑容。“还有什么事啊!”
“启禀大人,百姓不走,非要见大人一面!”老差役亦满脸喜庆。“他们说回去也好记得青天大老爷模样!”
“出去!”屏风后来传来女人的声音。
“出去!”县令也忙学了一声。
老差役一惊,忙答应一声转身便走。
“不是让你出去,我还没说完呢!”县令说完,忙用脚敲地板。
“一人一两银子才出去!”屏风后面焦急地声音。“不能随便见百姓,要有礼金。”
县令大笑起来,看着回来的老差役。“你这糊涂蛋,本大人不能随便见百姓,要有礼金!”
“对,说数!”后来传出赞许的声音。
县令笑笑,扳起脸。“每人发一两银子,本大人再出去。”
差役们都吃惊地看着县令,见其认真样子,便又露出笑脸,互相私语着。
老差役没有走,看看县令,又看看师爷。见师爷暗自摇头,便转身往外走。
“搞反了,是他们给你!”屏风后面又是焦急、愤恨的声音。
县令佯装没有听见,边用脚敲地板,边叫着老差役。“你听清没有啊?本大人说话算话,不是那狗放屁!”他看着一个差役。“你快去库房,把查没的银子取出一些,随他分发下去,不要漏掉了人!”
“是!”差役拉着老差役快步走出大堂。
师爷走上前来伏县令耳语几句,又回到旁边。
县令大笑着。“来的都是受这恶霸欺负的百姓,他们不知被害多少银子呢!一两银子就当路资及饭食了。”他看看师爷,又看看众差役。“本大人说了就办,不改了!”
“大人英明!”知事率先恭维。
“大人爱民如子,不愧本县父母!”县丞也施礼说道。“如此,才树威信!”
众人也都附合着。
“行了!别再拍我马屁了!”县令严肃起来。“该本大人问案了,也好定罪!”说完一拍惊堂木。
众差役两边站好,喊着堂威!
捕头向前一步,高喊一声。“带万圣贤!”
两名捕役上前拉起一位四旬左右,面容虽然憔悴但不失端庄的之人,拖向中间,按在地上。
县令向下看看他,又笑了起来。他一手指着万圣贤,一手捂看腹部,好半天才停下来。
众衙役没人敢笑,一脸严肃。
“下跪者何人?”县令刚问完,自己又笑了起来。“万…学…事!不用你回答了,咱们在这衙堂一起共过事。”他看着万圣贤。“刚才李捕头所查,你可认罪?”
万圣贤点点头。
“明白事之人,算你知道这大堂规矩,否则非让你尝尝三十大板!”县令似笑非笑。“可还有不实之处?”
“没有!小民认罪。”万圣贤低头说道。“念小民也曾在这衙堂与大人共事之情,还望大人开恩啊!”
“你看你这样!”县令环视下众人。“敢作敢当,挺好的,怎么还怕坐大牢吗?”
“小民一时糊涂,才有此事。”万圣贤泣不成声。
“你任学事多年,还一时糊涂,分明是在撒谎!”县令一拍惊堂木,又笑了起来。“你可让我找到时机了!”他看看捕役。“大堂撒谎,给我打他三十大板!”说完,从案头令筒里拿出一支签子,扔在地上。“给我打,我也解解气!”
捕役把万圣贤拖进一侧刑房,不多时便传出行刑和惨叫之声。
县令又笑了起来。
师爷从后面走回来,附在县令旁说了许多,县令不情愿地点点头。他严肃起来,转向众差官。“停了!都休息休息,过一阵子再接着审。”说完他起身走进后面。
值堂官见县令大人已走,高声喊道。“散堂!”

县令来到后厅,夫人正坐在那里等着他,见他回来,忙起身做个万福。
县令乐颠颠地坐到椅子上,把乌纱帽扔在一边桌上,解开官袍领口。“真扳身子!”他看着夫人送过来的茶水,说声“渴了”,便一口喝干,又看看夫人。“用大碗,这不管用!”
夫人没有按他分附,还是用小茶杯,倒完茶,递给县令,自己也坐在一侧。
“夫人有何事情啊?”县令喝完水,看着她。“本大人正审案子呢!”
“夫君为何不听奴家暗示,把钱分给百姓?”
“本大人是按夫人说的,才如此!怎么后来又让我改回来,晚了,本大人说话算话!”
“贵为一县,与平民百姓一般,成何体统?”她带着怒气。“大人见过这样的县令吗?”
县令摇摇头,随即冲夫人一笑。“人家是来感谢的,多有面子!给就给了,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的钱!”
“好了,此事已成事实,勿要再议了!”她看看县令。“今日审案,怕你糊涂才叫师爷找你回来,也好交待几句!”
“有什么可交待的?”他一脸雾水。“事实清楚,查完了,依律定罪呗!”
“不可啊!”她急忙说道。“这几天你寻案在外,我也没说与你,有些事情是要告知你的,谁想大人这么快就要审案!”
“都查明了,怎么不快些!也好给百姓有个交待。”他笑了笑。“听见外面锣鼓了吧!都是为我敲的,我答应过严惩这帮家伙的。”他看看夫人。“夫人还有什么告知的!”
“这几日师爷代我见了客人,收了银子,是为诉讼的事。”她看着他。“我说与你,记好了!”说完拿出一张纸来,上边写着目录。
县令点点头。
“万家长兄来过,送银三百两,为其弟求情,又有其叔叔云南道按察使书信一封。”夫夫看他一眼。“是为其侄求免罪的!”
“按察使是什么屎?”县令一撇嘴。“拿来我看!”
“大人又不识字,看它何用?奴家告知便是!”她急了!“按察使也叫巡按,是三品官职,三台之人,可是得罪不起!”
“有何可怕的?”县令一扳脸。“不是说他是云南的官吗,又不是贵州的,管不了我!”
“糊涂啊!”夫人更加焦急。“夫君不懂官场水深,皆官官相护。闹不准贵州便有其同知、门生、旧交等,若不见夫君照应,哪日便有灾难临头了!”
“好好,夫人莫急!”他笑了笑。“莫伤了腹内婴儿,那可是我的骨血!”
“就是为这,奴家才如此劝告你。”夫人嗔怒着。“想当初,还曾想帮那公爹多捞些银子,现在也明白些了。他与那个贱妾不清不白,以养我儿之名,要些钱财可以,我等亦冒险应了这差。按理供他终老即可,他却想狮子大开口,想拿走全部,还弄个师爷监视。如今,奴家得夫君善待,有你血脉,自是向你,故考虑便多,以期夫君平安长久!”她低头看看腹部,低语着。“权当为我母子,亦是夫君家族有了延续,尽了孝道。”
县令挠了挠头,看看夫人。“这么复杂!”他想了想。“百姓可盼着办他呢!”
“看百姓何用?他们又不能定夫君升迀!”夫人劝着。“还是给万家人情,银子、交情都有了,日后巡按回乡省亲,也好有拜访机会!”
“该如何判呢?”县令看着夫人。
“罚些银子,人便放了!”夫人努了努嘴。“万家长兄答应再出三百两银子!”
县令转了转眼珠,没有言语,他看看夫人。“说说下面的还有哪些!”
“吴家托巡检来过,拿了田地契约四百亩,还送了两个丫环!”夫人照稿读着。“丫环已被我辞了,留了契约。巡检说了,只为少坐几年大牢,勿要充军,答应事后再赠城中宅院一处。”
“还有吗?”县令若有所思。
“临县平越毕姓县令有书信一封,他原是此地旧令,亦是为吴家求情!”夫人收起稿纸。“倒是张家小姐托其舅舅本县驿丞来和师爷说情,求大人别判陈秀才刑罚,她们自小青梅竹马,愿意嫁与陈秀才。只是张员外嫌陈秀才家贫,才有如此一告。其实,张家小姐已有身孕,急着嫁与陈秀才,否则,闺中生子,岂为让人笑话,哪还有活路。”
“我都记下了!”县令喝了杯茶水。“我去审案了,差役们都等着呢!”
“可知怎么问刑?”夫人又焦急起来。“多看师爷脸色!”
“本大人心里有数了!你且先回屋,照顾好自已!”县令系了风领,戴了帽子,边走边说。“以后不要代我收礼、答应事情了!”

县衙堂上又都聚集了官差衙役及一干犯事之人,他们都眼盯着县大老爷,等着下文。
县令拍响了惊堂木,一脸严肃。“升堂问案!”
又是一振堂威声。
“带万圣贤!”县令一身断喝,两眼怒光!
两个捕役又把万圣贤拖了过来。他仰视着县令,不动声色,和刚才判若两人。
县令微微一笑。“万圣贤,刚才赏你三十大板,是为了解心头之恨!你身为学事,还干了损坏读书人名份的事,…该打!”他看看捕头。“再说说他的罪行!”
“查万圣贤,贪污受贿一案。万圣贤,贵州道本县原学事,其在副学事及学事之职时,循私狂法,收受监生、秀才贿赂五起,为其岁考作弊及升级,获取乡试资格。另查,万圣贤以学事之便,为两位秀才行贿州府学官,从中余利。再万圣贤长期唯金钱选才,积重难返,致使本县读书人联名上告!”捕头说完,放下案宗。
“你还有何话讲?”县令一拍惊堂目。“这是查实的,说不准还有多少贪赃狂法之事,就给你薄面,不再查了!”
万圣贤看看县令,又看看师爷,众差官也随着他把目光转向那里。
师爷不敢与其对视,便看着县令,挤眉弄眼。
县令明白其意,脸色逐渐变怒。他瞪着师爷,一拍惊堂木。“来人!”
两个捕役上前答应一声。
县令一指师爷,大声说道。“背着本大人,收犯事家人银子,还想让本大人开情!”他看着捕役。“给我拿去重则三十大板,驱出本县!”
“是!”两个捕役上来抓住莫明其妙的师爷,推搡着走进刑房,不一会,传出打板声和师爷的惨叫。
县令看看众人。“他替本大人所收银子都给县衙救济百姓之用!”他见众人哗然,一拍惊堂木制止后,看着县丞。“县丞大人看看这万圣贤该当何罪?”
县丞一愣,随即一脸严肃。“依大清律,该判十年牢狱,没收所得,永不录用!”
县令看看县史。“县史大人有何见教?”
“县丞大人所言确是有律法所依,量刑适度。”县史慢条斯理。
“就按县丞所判,打入大牢!”县令抽签掷在地上。
不待万圣贤说话,两个捕役拾了令签,押着他出了大堂。
县堂里又是一片哗然,众差官交头接耳。
县令一拍惊堂木,待安静了,才喝道。“带吴法人!”
两个捕役将吴法人拉到堂前,按跪在地。
吴法人脖子一挺,面无惧色,歪着头看着县令。
“大胆吴法人,你可知罪?”县令喝道。
“知罪!”他阴阳怪气,满不在乎。
“对捕头所查的事实,可有…冤屈?”县令想了一会,才说完两字。
“没有!”吴法人依然如此。
县令看看县丞。“县丞大人看定他何罪?”
县丞看看吴法人,再转向县令。“其横行乡里,纵奴行凶,强抢民女,又致人命,三罪合一,依律当死!”
县令看看县史。“县史看如何?”
县史上前一步。“其罪依律应判十五年刑狱,籍没田地。人命非其致死,乃王老汉受辱后自寻短见!”
县令看着两人,又转向巡检。“巡检大人如何看?”
巡检暗自高兴,县令能让下属表态,实属不易。何况这吴法人仗着和原县令勾搭,从没把巡检放在眼里。巡检下去处理纠分,却要受他的气。他看看县令,加重了语气。“此等恶霸,扰乱乡里,民愤极大,不死难服受害之人!”
“呸!”吴法人看着几个人吐了一口。“老子死了,有人好静心!”
“大胆狂徒,还敢藐视公堂!”县令一拍惊堂木。“我偏不打你!”他哈哈大笑起来。
众差官又都看起他的笑姿,无奈也跟着苦笑着。
“快要死的人了,本大人才不和你计较!”县令笑完,对着吴法人说道。“若是你横行时遇到了本大人,那都不用审了,直接打死你这畜牲!”他一拳打在桌面上。“听好了,判吴法人死刑,秋后问斩,另罚没所有田地及宅院。就这么定!”他抽出一签扔在堂下。
两名捕役抓着吴法人走下去。
吴法人哈哈大笑,边走边骂。“狗官,落井下石!”
县令佯装不明,依旧微笑着,好似一条人命就似儿戏。
他看看捕头。“对参与者家奴各判三年,罚做苦役,领三十大板。”
捕头点头,四名捕役拖起两人进了刑房。
县令没有说话,笑着和众人一样,听着里面传出的打板子声和杀猪一样的叫声,直到声音消失。他看着被打完的家奴痛苦地离去,这才收住笑声。他看看地上,就一个被绑的文雅书生和一位孩童模样的男子。“带被告陈秀才!”
两个捕役把陈秀才拖在堂前,他却是浑身颤抖,不敢向上看一眼。
“你可知罪?”县令没有断喝,而是随随便便,心不在焉!
“知罪,知罪!”陈秀才哆哆嗦嗦,声音细小。
“你知何罪?”县令拉长声音,竟笑出声来。
“大人所说之罪!”陈秀才听见笑声把头低到了地面,浑身得索。
巡检在一旁气得直跺脚,秀才就是不敢抬头。
“本大人让你站起来说话!”县令严肃起来,果然陈秀才好了许多,不再颤抖了!
“大人让你起身回话!”巡检帮县令重复一句,意在让他看看这边。紧挨着巡检的驿丞伸着脖子,更是焦急。
两个捕役上前架起他,这才晃了晃站住,还是不敢抬头。
“我问你,你与张女什么时候开始见面的?”县令放慢语气,象在聊家常。
秀才想了半天,欲言又止。“小民…不明大人何意?是问相识,还是相近、相知?”
县令听完,有些莫明其妙,他看看秀才,又疑问地看向巡检。
“大人问你何时与张女相识,哪有其他!”巡检气得脸上变色,侧身看看驿丞,亦是如此。
“噢!小民明白,我们自小青梅竹马!”陈秀才回答。
“有没有马,与本大人何干?”县令有些着急。“你听不明白本大人问话吗?”
陈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又颤动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含糊说道。“明白,明白!”
众人不敢乐,怕大人怪罪。
巡检忙看县令,拱手说道。“陈秀才回大人是说他们从小就认识了!”
“本大人就说与马无关吗!”县令一本正经。“把原告张员外带上堂来!”
众人一惊,随后也明白过来,俱不知声,都看捕头。
捕头给捕役使个眼色,捕役这才走出去,大喊。“请原告后补学事,张员外进大堂听审!”
候室内走出了华丽服饰的张员外,进得大堂,向上拱手。“本县贡生,贵州道甘原县候补学事,张荣晋见父母大人!”
“这么多称呼,不好叫,还是叫张员外吧!”县令又笑了起来。“张员外免礼吧!”
张员外站到一侧,见绑着的陈秀才,瞪了一眼,照地吐了一口。
县令装没看见,他看着陈秀才。“你说从小就认识张女,本大人再问你,何时开始约定出走的?”
“小民家里请媒人去张府求亲,遭拒后,小民与张女都哭了几夜,便约定出走。”陈秀才看见了驿丞使来的眼色,说话流利起来。
“你逼迫张女了吗?”县令问道。
“小民不敢,小民和张女是自愿的!”秀才说道。“我二人都有订情礼物互送!”
县令看着捕头。“你查证时候,是这么回事吗?”
“是这样!大人。”捕头拱手施礼。“张女除换订情之物外,还拿私房,供二人生活。”
“这个畜牲啊!”张员外指着陈秀才,看着县令喊道。“自古得有父母之约,媒人之言,明媒正娶,方为体统。他陈秀才也是读书之人,该明此理,竟背父母之约,干出这不耻勾当,叫女儿以后还如何嫁人?叫我这门庭还有何光彩?”他向县令拱手。“此等乱世俗礼义之徒,与窃贼何异!求大人严惩,以维护纲常!”
“这乱了世俗礼义的可不是他一人,你女儿也在其中。”县令笑了,他看看县丞。“县丞大人看这罪该处什么刑罚?”
县丞向前,拱手。“大人,乱世俗礼义;轻者,重则三十大板,交里政领管。重者,乱棍打死!居其中者,即打即罚,因人而定。”
县令一振笑声。“以捕头所查事实,他们是哪一种?”
“这!”县丞看看县令。“此事当由大人来定!”他看了看张员外。“此事要看他们到了什么程度,方能分出轻重!”
“你看如何分轻重?”县令指看张员外。“本大人敬重你这个侯补学事!”
“此事与吾女无关,单要处理这陈家秀才。”张员外理直气壮,看着县令。
“你也是读书之人,还因世家,才补了候补学事,处事该讲理啊!”县令还是心平气和。“双双约定出走,怎能是一个人的事。要处罚必是两人,你看是该轻该重,本大人依你!”
“这!”张员外支吾起来,他看看捕头。“这是拐骗良家子女!”
“依本捕头看,这便是通奸之罪,双双绑石坠水!”李捕头早就与巡检和驿丞串通好了,他拱手向县令施礼。“若按通奸便都死了,也免得张员外因此事无脸见人!”
不等县令说话,张员外急着说道。“身为捕头,何以草率致此?那可是两条人命。再者,何为通奸?那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之间才为通奸。此二人,皆为正派人家子女,是那陈秀才勾引我女儿,才有出走,是拐骗!”
“这就错了,拐骗可是要使用手段的。”捕头也不示弱。“陈秀才即没骗亦没绑,何来拐骗?依本捕头之意,此是你教化欠缺,才使女儿不遵世俗,罪该在你?要是丢人现眼,也是你张家之事!”
众差役都暗笑起来。
“你…”张员外气愤至急。“张家乃世代为官门庭,上至刑部,下至一县父母,皆是家风良道,循俗守礼。可…”
县令见他还是死要面子,便一拍惊堂木,打断了他。“你口口声声说的好听,却不仔细想想,那张女是不是你张家的人?”他指着张员外。“你好大胆子,仗着明白堂上规矩,便血口喷人!”他正正身子。“你为了面子,不顾羞耻,不顾…”县令停下来,不知说什么词。他看看陈秀才。“不顾自己骨肉亲情,装什么正人君子?要是惩罚也是惩罚你这样的嫌贫爱富的家伙。本大人顾及读书人情面,没好羞辱你。你倒登鼻子奔脸,给脸不要。”他一怒之下,竟似说似骂,言词流畅起来。“今日就不给你脸了!告诉你,两人私奔,有情有义,你女儿也有了身孕。”他微微一笑。“你是让他生在陈家,还是生在张家?”
张员外当初听县令怒骂便有些胆战心惊,最后听到女儿已有身孕便已浑身无力,他一下瘫坐在地,再也说不出什么。
众差官都笑了起来。
县令一拍惊堂木。“本大人决断了,陈秀才与张女天赐良缘,名正言顺,不用那些父母之类东西。”他看着地上的张员外。“你没天大!”他又看向陈秀才。“本大人断你与张女择日完婚!”他看看张员外。“本大人看你咆哮公堂,诬告他人,本想打你三十大板,也让你改改嫌贫爱富的毛病。因为你也是将来要上任的官员,给你面子,就免了。可罚还是要有的,今罚你银子二百两,明日送到陈秀才家,算是你污陷人家的赔偿!”他环视一下大堂。“你二人记下了?
张员外无奈地点点头,可陈秀才喜出望外,他尽管绑着两手,还是在地上跳着。
县令一摆手,捕役解了陈秀才绳子。
陈秀才忙过去扶起张员外,他也不在意张员外那张气呼呼的脸,一起走出大堂。
众差役都笑了起来。
县令看看下面,见还有一个少年绑在那里,便也一拍惊堂木。“带案犯!”
两差役走过去,把少年拉到堂前按下。
“叫什么名字?”县令双眉紧怵,面显难为之情。“哪里人?因何被抓?”
少年面无惧色,倒有无畏态度。“小人于富贵,流民一个,以乞讨为生。因帮商行装缷过货物,掌柜的只给些清汤烂饭,便与其理论,反遭伙记羞辱,便和几个乞丐想讨回些公道。今日我在商行里等掌柜的,饥饿难忍,便去了商行后厨,看有烧饼,就吃了两个。没想到让掌柜的发现,我就说要讨工钱,吃你烧饼可折费用。他反骂起我来,说工钱已充了饭食,现在这就是偷,就叫伙记把我绑来了。”
“你流浪几年?从何地开始?”县令换了一副脸色,探身向前。
“小人从记事就行乞,不知何时何地了!”少年抬头看看县令。“只知从大海边走来!”
县令若有所思。“听你口音,却似山东,可熟悉那里?”
少年一惊,先是点头,再又摇头。“小民不知!”
县令一笑。“不问你了,看你也有难言之隐!”他转身看看捕头。“还有如此没有良心的商人,改日你要好好查他一下,看还有哪些商家敢如此?”
捕头答应完,看看县令,又看看于富贵,似在问该如何处理下。
县令一挥手。“放了!本大人是习武之人,看不惯欺负人的事。”他环视众官差。“今日你们都在,本大人把丑话先说前边。在这地界,再有横行乡里的,欺负人的,特别是你们,有敢这样做的,本大人不用升堂,李捕头知道本大人的处理方试吧?”
李捕头赶紧点头,带着炫耀脸色。“大人武功高强,似我这样十人都不是对手,下官是亲身领教!”
县令起身,绕过案板,走下堂来,逐个面前看看,最后来到于富贵面前。“看你骨质,也不是什么村夫山野孩子,倒有些功底架子。”他左手搭在于富贵右肩上,逐渐加大气力。
于富贵并没躲开,他知道碰上高手了,忙提起右手,抓在县令手腕之上,也加些气力。
县令这一试,便也知道了如他猜想一样,这于富贵必是自小练武之人。他心里一振高兴,这于富贵说了只是记待海边,这是义军发祥之地,也是惨遭杀戮之地。逃跑时相约众多暗语,这海边便是其中一句。县令心里想着如何让他明白呢?有了,打一趟拳脚,即可震慑一下这些官差,也可看于富贵能否看出套路。他若能看出这拳路,便真是义军首领于七后代!想到这,他冲各位官差抱抱拳。“本大人虽然因读书才做了这县令,可自小习武,这毛病难改。来本县月余,你们还不曾见得,今日本大人就玩一玩,汝等看好!听说贵州亦是练武之乡,以后有此等爱好者皆可成县衙客人,本大人好酒好菜!”说完,他摘下乌纱,让于富贵拿着,自己走到堂中站定。
他平起双臂,先来个大鹏展翅,跟着一个鹞子翻身,两腿空中速行,脚已踢出三次。落地后并没停留,一个鹰抓走兔伏身起腿,紧接着后空翻流星探月,落地蹲式。他两眼灵机地四看,耳听八方,随后跃身,一着直捣皇龙,直取目标。他慢慢收起双臂,两腿还原,又站在原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众官差看得出神,没想到县令大人还有此武功,叫好不断,心里也惧怕起来。唯捕头心里知道,这才是县令大人皮毛,自己当初不服,仗着也是练家。可和大人出去办案之时,在野外想吓唬吓唬这新来县令,显示一下自己。结果,十几个回合,自己已被擒住,若不是大人手下留情,自己已成废人。从此,他还真佩服起大人来,尤其大人性格,绝不似其他人,隐暗私秽,而是光明磊落。所以自己也不敢似从前那样为虎作伥,而是一心一意帮着办案!
于富贵看完,心里就是一惊,这本是于家祖传拳路,在义军里广为流传。自己六岁时使开始练习,怎能不记此拳。可眼前这位大人,山东远胶口音,又习此拳,不免让自己犹豫再三。要知当年会这拳的都已被杀、被抓充奴,统统被叫山匪,怎么还能有做官的!
于富贵想了又想,还是不敢吱声,只当没看懂什么。他还了县令大人的乌纱帽,跪下磕头。“小民谢大人不罚之恩!”
县令哈哈一笑。“你若有切磋的意思,尽管来此找我,随时恭后!”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向堂上走去。
他坐在大堂椅上,环视众人后,一拍惊堂木。“诸位官差,汝等这会该知道本大人性格了吧!从此以后,再有仗势欺人者,本大人一律严惩!再有,我可告诉你们,以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从今日起,谁要是再敢与人勾结,贪赃狂法,休怪本大人无情无义,定让他倾家荡产!听明白了?”
“谨记大人训导!”众官差异口同声。
“退堂!”说完,他大笑着,迈着四方步走向后厅。
“好官,好官啊!”松龄喊着,却从梦里醒来,他睁眼看看,天已大亮。侄儿们也已早起,收拾完行装,等着赶路了。
觉斯正看着昨夜他写的文章,见松龄醒了,看着他。“三叔,看你的诗词,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可我总是有些惶恐,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出了什么错。”
松龄正沉浸在梦里所见县令的愉快之中,一个目不识丁之人,未曾读过圣贤书籍,却如此敢恨敢爱,爱憎分明,真让自己心亏!想想,做官真该如此,这是替自己出一口恶气,做官如此,其正是自己所求吗!
他听侄儿说话,才回过神来。“觉斯在说什么?”
“侄儿有些惶恐,心里忐忑,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噢,这很正常,初次乡试,觉得似命运之争,能不如此吗!”松龄看看他,也看看一旁螽斯。“侄儿若放平心态,以无所谓之心,便可好些。汝等就想,自己在去做一篇习作,完成任务还要回家种地坐馆,也许好些!”
“三叔,看你写的诗词,侄儿觉得你消极许多!”觉斯叹口气。“三叔印象,原先不似这样,你东游崂山之后,便如此,看来三叔是否悟些什么?”
松龄听他说完,刚想说说道家自然之法,可又打住了话。侄儿们出生牛犊,正在追逐名利之中,说了也是沦为笑谈,何况这是在去济南乡试的途中。
他淡淡一笑。“什么悟啊?只是考的次数多了,不太介意,我是心痛来回盘缠。要说放平心态吗,准比汝等要强。你想,三叔与司寇大人,与检讨大人这样朝中官员来往,也见得他们苦衷。还有,三叔南游宝应,此身就在官府,一人一事,历历在目,多而不奇,见怪不怪了。”
“见的再多,还不是要自己举仕才行!”螽斯说道。“三叔,你该知朝庭官员那是何等威风啊!不说别的,就是让家人再买良田三百亩,建了大宅子,那也是风光,哪怕坐上一届被弹劾了!”
松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已告诉他,那是多么荒唐的想法。本想再教训他几句,见他已经意识到了,便转向了觉斯。“去看看希梅叔叔起床没有,你得照顾他些,沿途不要让希梅叔叔劳累!”
觉斯答应一声出去了。
松龄收拾自己物品,他自言自语。“你希梅叔叔家庭殷实,可偏偏与我等徒步,为何?此便为情谊。他若替我租马,知我不会答应,若自己骑马,又不忍我徒步,这才如此跟我们一道。”他叹口气。“都是他的花销,不忍啊!…人生一世,有两知己足矣,何况我已有了。”

吃了早饭,一行四人肩背手提,沿着官道前进。
松龄讲着咋晚梦里的故事,大家听得入神。他把与怀远和秋月有关的都改成了别人,特别是讲到张员外占有儿子小妾时,以及冒充的张县令和真夫人弄假成真时,加重了娱乐语气,让众人一路欢笑。他想让大家如此放松些,特别是希梅,总在宅院读书,拒绝来往,心情沉重在所难免。他想减轻他的压力,为他也只能如此,毕竞自己内心也很惶恐。
古道蜿蜒,行人匆匆,大多是赶考秀才。骑马骑驴的,步行推车的,单人行走的,结伴同行的,把这条道路点缀起来。而充满欢乐笑语的,还是松龄他们四人。















天力不佑松龄梦里知自我
金银通天老友贡院出真情

松龄醒来,想想昨夜之梦,心生怒意。自己苦求一梦,看看今日乡试结果,可仙人却不给一丝指点。平日里,自己所想便有结果,既不相求,亦不勉强,可事事皆有明白之处。而今乡试在既,心焦如焚,却求而不得。他见天色仍黑,不知什么时辰,听听客栈内外,都是熟睡之声,估摸也就是子时左右。他翻下身子,又闭上眼睛,可睡意全无,还对刚才所梦耿耿于怀。这临近乡试,难道梦中会有何暗示,他从头理顺一下,生怕错过细节。
借着城门火光,一顶大轿出了紫禁城,到了黑黑的街道上,便奔东巷吏部而来。引道的武将全身铠甲,手提长枪,警觉地察看着前方,好不威风。轿子两边各有两名骑士,虽无铠甲,却也是手提宝剑,紧护左右。后面则是一小队护卫,步行而随,刀枪闪亮,横竖有序。
一行来到吏部大门,直往里走,两侧卫兵慌忙站直,目视敬礼。
轿子停在门口,前面轿夫用手轻挑轿帘,后面轿夫慢起轿杆,从里面走下一老者。老者一身官服,顶戴花翎,他走上台阶,来到厅口,停下正正官帽,理理朝服,这才轻呵一声。早有兵士打开大门,喊声“尚书驾到!”,他已大步走了进去。
厅内二十几位身着朝服官员听到喊声,忙起身站立,目送着尚书走到上首。待他回身站好,众人拱手向上。“卑职见过尚书!”
尚书双手外摆,示意免礼。他先坐下,待众人坐好,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才轻呵一声。“圣上就知本官要与众外派学政一起议事,才连夜招见,诸位久等了!”他理理胡须,一脸严肃。“因情况紧急,故诸位学政可晚一日起程!”他环视众人。“今圣上有旨!”
众官员要起身跪拜,尚书摆手拦下。“免了吧!省些工夫。”他坐直身子。“圣上有旨,此次诸位下到各省选贤,必清除三藩荐举之人,或与三藩有关系的秀才。”他见众人露出惊愕的神态,便冷冷一笑。“有何惊奇?自你等被选入学政,能不思考为何?皆是你等与三位藩王无任何牵连,否则,此次亦难有此实权!”他放低声音。“此为朝庭机密,若有泄漏者,必交刑部严惩!”
众官员一脸严肃,频频点头。
“圣上不久要下取消藩王旨令,想那三个藩王是从是反必有一番争论。三藩王爷自大清入主关内,便是从龙入关有功之人。多年来,他们苦心经营,在朝野上下都有亲随、耳目,难免因利而忘大义,推波助澜,造成朝庭被动!”他向天拱拱手。“三藩裁撤,我主决心已定,望各位看清形势,别沾连事非,获罪灭门!”他喝口茶,顿了顿。“只因秋天便是大考之时,你等提前下到各省道,不能在京亲领裁撤三藩皇命,故要本官转此圣谕。”他脸带威严。“各省乡试取才,务要严查根结,凡与三藩牵联者,不在录入之内。特别是云、贵、广、福四省,要多录平民秀才,以荫实地方。而其他省道,则减少名额,具体名细待会下发。切记,朝庭选才,是选能为朝庭效力之才,非那些文狱案犯之流。既便有才,也非朝庭洞梁!”
众人点头称是。

四合大院内,正房灯光通明,里面两位五旬之人,穿着便服,正在厅内谈话。旁边站着丫环,不时添茶加水。
“吴大人原订去当山东学政,不想又去陕甘,倒是把本官这贵州学政,放在了山东。”一位笑哈哈地说道。“无巧不成书,省去劳累不算,还有门生尽职那里,哈哈!该本官有福,也省了许多周折,他们自会助我选才啊!”
“米大人好运,本官不成了!”吴大人一脸愁容,抽着烟袋。“这都是该死的三藩闹的!”
“陕甘也算可以,吴大人还有何难?”米大人不解地看着他。“唯名额少些吗!少才有精华吗!”说完,他会意一笑。
“那少取些名额无所谓,无非少收些银子!”吴大人巴达着烟袋。“只是八王爷交待我,要小心那陕甘总督王辅臣,他乃平南王吴三桂旧部。怕他听了撤三藩圣谕后,再反了。我在其中,不成了人质,要杀要剐还由的了自己?这才是犯愁之事!”
“可圣命已下,谁敢违抗!”米大人若有所思。“这事怕是八王爷也难变通!”
“八王爷就是这么说的!”吴大人吐了一口。“哪有这样主子,把奴才往火炕推啊!”他看看米大人,叹了口气。“见我有难,就不信主子得意,谁帮他弄银子花?”
米大人看看他,心里明白许多,这是炫耀八王爷的后台啊!想必又有目的。他轻呵一声,面带笑容。“吴大人你这是装着明白犯糊涂,尚书大人说得清楚,不是底细之人不能胜任此秋季乡试主考,尤以南边四省为主。你看,圣上亲信去了云贵,都是在旗之人,六爷的人去了广西,十三爷的人去了广东,这都是荣耀。”他看见米大人不装愁容、露出笑脸了,也才一笑。“圣上能不知陕甘底细,这是有意而为之。本官想去都怕不能,明珠大人怎能有王爷可以信任?我要恭喜吴大人呢,怕是回来后就要高升了,米某还求多多照应啊!”
“还得回来呀!”吴大人笑笑。“谅他不敢!”他换了语气。“你我还有何客气,都在一起共事多年,你就盼我回来就是了!”
“那是自然!”米大人诚恳地说道。“我只劝吴兄莫被抓住把柄,否则必成众矢之的!”
吴大人点点头。“不想那银子了,只想保住这脑袋,日后不怕补不回来!”说完,他会意地和米大人笑笑。“知道你米大人时间紧,和诸学政一样,都要相互交流,就不打扰了!”他起身拿出一封信,递给米大人。
米大人也起身要送,见其有信,便接了过来。正要打开,却被吴大人伸手拦助。“有两位友人之子,来京两年了,今回山东乡试,录了吧!”他无奈笑笑。“待会试来京,自会拜你门下,都会用得着!”
“转了半天,就是这事!”米大人拍了他一下肩膀。“区区小事,还劳你亲来,打发家人告知便是!”
“怎可让你米大人笑我无礼!”他出了厅门,拱拱手。“有劳!”
米大人一笑,也拱拱手。“恕不远送!”
送走了吴大人,米大人回到客厅,分附家人备轿,他要去李府拜访贵州学政。没等他走出去,家人来报,说刑部巡政司大人及御使索大人已到府门。
米大人连忙换了官服,小跑到门口,果然见两人站在那里。可他们全是便服,都是锦缎长袍,腰糸玉带,瓜皮帽上镶嵌美玉。二人见他一身官服跑来,笑将起来。
米大人也站在那里,不知是行朝庭礼仪,还是私家情谊。见他们在笑自己,还是咬牙大礼参拜。他两袖轻扶轻摔,右腿后移,膝盖点地,左腿弓步。“新命山东学政参见巡政司大人和御使索大人!不知二位大人架到,望启恕罪!”
“快起来吧!”索大人摇着扇骨,一付不经意腔调。“这黑灯瞎火,你这施礼,倒够吓人的!”
米学政起身,忙示请进手式,也不管他们看到与否,自己前边引路,一直进了客厅。他将两位请至上坐,自己站在下位,招呼丫环进茶。
索御使摆摆手,示意米学政进后屋。“米大人还是换了官服,大家自在!”
“遵命!”米学政退了两步,才绕道进了里屋,少倾,便穿着便装进了屋。他连连拱手。“下官寒舍简陋,望大人海涵!”
“坐吧!”索御使示意。“米大人虽说官低一等,可从明大人那里论起,都是门生,不分职责。”索御使开门见山,免得他有顾虑。官场之人都知道,随便走动会引起朋党之嫌,上级探望下属更是少例,派个家人通知下属一声,下属便要前来晋见。
“原来如此!”米学政脸色由肃敬转为惊喜。“让家人招呼声,下官自是去了,何需劳二位大人的驾!”
“我与何大人刚在明府大人那里才听说,我等一门。”索御使笑笑。“明大人汉族门生不多,米大人福气不浅!”
“承蒙尚书抬爱,才有此等福气,下官无以回报,愿效犬马之劳!”米学政向左上方拱拱手。“如今又和二位大人同门,自觉惭愧,实在有辱大人门面!”
“哈哈哈!米大人真会客气!”何巡政笑了笑,看着米学政。“有明大人这棵大树,还怕自己没有阴凉!相信米大人不久他日亦可成一方诸侯!到时恐怕连我们两位也要递帖子拜见了!”
“何大人取笑下官呢!”米学政忙拱手施礼。“下官有明大人提携才有今日,实已满足。才识学浅,不敢再有妄想,只想把此等差事干好就行,不负诸大人众望!”
“知足常乐!”何巡政点点头,语重心长。“时时知足,便有感恩之心。”
“和大人点拔的是!”米学政有些朦头转向,他细观二人,也好知来意。“下官时时不敢忘大人栽培,常常怕有辱门庭,故是鞠躬尽瘁。”
“这就好,为大人,为朝庭,忠心耿耿!”索御使脸色也变严肃。“首先是为大人,没有大人,又怎么报效朝庭!”
“那是,那是!下官谨记索大人教诲!”米学政连连点头。
“山东地处南北要地,一直都是朝臣争夺地域,华夏风采,人杰地灵。”索御使眼视前方。“可也是山匪颇多之地。几经剿杀,才稳以大局。选贤才之人,尚要几番探寻,不能马虎,漏进沾匪带腥之徒!”
“那是,那是!”米学政点头。“这点尚书已明示,宁愿选了庸才,也要选为朝庭所用之人!”
“这样就好!”索御使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米学政。“这是明大人所书,具是些山东可靠秀才,没有太大意外,还是录了吧!”他笑笑。“他日米大人亦门生众多啊!”
米学政接过信,看了看,明白二位来意了。“遵命就是!”他犹豫一下,因为信上名单几十人。“如此之多!下官也知山东道亦有学政官员,如选结果相差悬殊,漏入一人怎办?”
“那就是米大人的事了!”索御使说完起身。“知道你们忙,还要互通个有无,谁还没有些亲戚朋友?我和和大人就不打扰了。”
索御使和何巡政都站起身,米学政忙施礼相送。“区区小事,还有劳二位大人亲为,让下官受宠若惊!”
“他日有事,无需明大人费心的,就递个帖子!”何巡政笑了笑。“总是同门吗!”
“那是,那是!”米学政点头再次施礼。“下官还要大人们提携呢!再者,遇不明事情,不熟人情关系,还要大人们指点,以免坏了主子的意!”
“知道就好!”何巡政说完,两人向外走去。
米学政送走两位,才放心地松口气,他座在椅子上,惦量着信封,若有所思。
家奴轻声走了进来,到了他身旁。“大人,轿子已备好,还要出去吗?”
米学政回过神来,满点点头。“要的,要的!”他站起身向外走。“现在几时了?”
“刚到亥时!”家奴回答着,跟在后面急走。“明早大人是要赶路的,该早些休息啊!”
“我赶路,其他学政都赶路!”他掂量一下手中的几个信封。“这都是要关照的门生,各省不一,还是要和他们学政打招呼的!晚了就不好沟通了。”
“明白!”家奴点头。“要不大人骑马吧!这样快些,否则几个府第回来,还不是要到天亮!”
“就依你!”米学政走到了大门,站在那里左右看着。
“快牵马来!”家奴喊着。“把轿子顺回院里!”
家人牵过两匹马,来到上马石旁。
米大人和家奴双双上了马,打马而去。

济南府里的一处平民区内,一户人家前拴着两匹骏马,狭窄的屋内炕上,四个人正在喝酒吃菜。原来竟是淄川粮吏米大人和怀远,还有邮差弟弟及一位少年。
粮吏看着邮差弟弟。“这次叔叔回来任学政,千载难蓬,该是你家富贵来了!”他看看少年。“米源侄儿怎么也应先混个举人啊!再到京城会试,有你叔爷的关系,还怕不录个进士!”他喝口酒,看看怀远。“到时就怕你我也要求贤侄照应了!”
“那是自然!”怀远应和着,然后拿起酒杯,冲着米源。“怀远商人一个,常得米大人照应,才有今天。”他一脸敬意。“米公子如今要乡试,那是必中之事,他日米公子做了官,还要不忘怀远叔叔!来,叔叔敬你一杯!”
“好…好!”米源有些口吃地回答。“承蒙…叔叔们…相助!…他日有…了前…程,一定…报答!”他说完,举杯和怀远相碰后干尽。
“大哥,你说叔叔能帮忙吗?”邮差弟弟有些犹豫。“咱爹当年和叔叔是有矛盾的!连爹爹过世他都没有吊唁,那可是他的哥哥。”他叹口气。“连你当年找他都不搭理,还不是靠自己捐了一切才有今日!”
“是亲三分相!”粮吏笑笑。“叔叔那时也不是太好,跟着明珠大人后才飞黄腾达。我们要多理解,他心里能没有这侄儿望女!”他看看米源。“你叔爷就是有见识,当年清军进关,他还是个明朝秀才,可你叔爷就知道天下必是人家的。故他就劝说济南府的王知府早早归顺,免遭兵火涂炭。可王知府知迷不误,非要一守城池,把你叔爷和几位与你叔爷志同的官员关进了大狱。结果呢,没几天,城破了!王知府被砍了头,你叔爷他们被放出来,随着大军走了!”他看看怀远。“这就是机遇,否则,他也还在这济南府,也就是这破房子,也是个穷秀才!”
“原…有这么…多故…事!”米源眼睛闪动着。“爹爹从…不…提起,大伯…不说,还真…不知真…情!”他看看粮吏。“大伯,…我没…读几天…书,连…秀才都不…是,又有…口吃之病,…还是别…再找叔…爷了,准不…成!”他费了半天劲,总算表达完了。
怀远和邮差见他们叔侄谈话,便互相邀请,已经喝了两杯。
“我侄儿长的一表人才,有点口吃不算病,官场自古有之。”粮吏满脸笑容,一副认真劲。“有些官职是用听、看、写的,不用嘴!就是用嘴也是几个字呢,看那些官员,就是准同感放肆大胆之类,没有更多话语。”他看看怀远和弟弟。“就说我这官职吧!也就是把上面粮税单子一张帖,看好斗,记好数就是了,哪用得着嘴。”他笑笑。“用的都是怒气和棍棒!”说完,他示范着。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侄儿若当了官,还能如大人这般差事,那是必定要坐堂上的!”怀远严肃说道。
“对,该如此!”粮吏点点头。“是指使我这样的官差!”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怀远。“你交往多,认识许多秀才,哪日讨一份卷子,回来让侄儿背下!”
“我等怎可断定试题?”怀远笑道。“那是考官出的,拿一份卷子有何用?”
“侄儿做不全一套文章,你且拿来,让他背下。”粮吏拍着胸脯。“侄儿只要写好文章,不管什么题目,都会被录入的!”他看看米源。“可曾明白?”
米源点点头。“明白!”
“你看如何?”粮吏笑起来。“一点也不口吃了!”他看着米源。“以后就这样,只说几个字,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米源点点头,众人都笑起来。
“唉!这孩子都怪你!”他看着弟弟。“没有营生,还生养了一堆。”他叹口气。“请不起先生,就是跟邻家秀才识了些字,连篇文章都不曾写全。好在侄儿聪明,学得处世为人,左邻右舍都夸赞。”他看看邮差弟弟。“你也该有些正事了,就知道混些酒菜,那还不是我在淄川的面子!你看怀远,年纪虽小,可头脑精明,琢磨事情。”他看着怀远,举杯敬酒。“现在怀远可就掌事了!从这济南一直到东海,哪里都有买卖。不说挣得多少,就是认识的官爷和大户人家,也是几车几车装的!”
他俩把酒干了。
“大哥,源儿的秀才身份还没有呢!”邮差弟弟看着他,小声说道。
“这还用上你操心!”粮吏一拍胸脯。“哥哥自会让府里学官安排妥当!”他看看怀远。“怕是给他银子都不敢要!”
两人会意地笑了起来。
“要早些弄来卷子,别误了侄儿大事!”粮吏看着怀远。“拣好秀才的,够得录取,别找来狗屁不懂,花银子捐的那些!”
“你放心吧!”怀远一笑。“我认识淄川蒲秀才,他那文章是有名气的!”
“噢,我听说过此人!”粮吏点点头。“蒲家庄那个,收税赋去过。破烂家子,人却有些名声。”
“我也识得!”邮差笑了。“我常送信去他家,都是有名望人家的,还有司寇大人的呢!”他手比划着。“还留我喝过酒,可是有文才!”
“唉!就是没人保荐,又没银子疏通,总是考不进去。”怀远叹口气。
“谁敢保荐他啊!”粮吏脸色变得神密。“别看他与朝官及名士往来,我私下听学事说过,他写了一些东西,暗骂朝庭。只是见他穷秀才,没啥影响,又没银子,弄他没用,这才了了!那些官员都怕日后出了问题,连累大家,我想也就敬而远之!”他看着弟弟。“匆再接触了,再受了牵连!”
“我见那蒲秀才倒是明理之人!”邮差弟弟有些犹豫。“人家是写些妖鬼故事,众人都传说呢,可是有意思!”
“你懂什么?”粮吏瞪他一眼。“这读书人的事,复杂着呢!否则学事就不会说到府学,那府学还不说到学政那里,学政里互相传开,还有他好!”他看看怀远。“取了卷子就行,不可多说,以免传扬出去!”
“大人放心!这区区小事怀远还能办砸。”怀远拍着胸脯。“我随便找个理由,蒲秀才都会给的,唉!”他叹口气。“这蒲先生也够可怜,他认准那劲,八匹马拉不回来!他还倔犟,不受他人帮助,就是认准自己才华。你说,这年月,光靠才华那是不成的!他以为与那几个名士交流,有了名气便可让考官另眼,那不是做梦吗!再者,你看那几个大户,都出了进士,给他弄个举人都不是事。怎么就这么巧?那便是人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这痴秀才就不开窍!”
“甭再说了,还是喝酒吧。”粮吏举着杯。“他那副样子,傻大个,奸臣脸,怎么做官?官员哪有那样的,有碍观赡。还是为我们米家又要出个举人而干杯吧!”他和米源及怀远、邮差弟弟碰杯。
“干尽!”众人说着,都喝尽杯里的酒。
松龄想着他们的话,虽有些怒气,连他怀远也笑话自己痴人,可还是明白了乡试因果。从上到下,为这几个名额,早已安排差不多了!难怪许多秀才都争着托关系,攒礼钱,为的就是这。还有,这朝庭选才也是有条件的,此一时,彼一时,只讲为我所用,不讲宏图大志!最可气的是那粮吏米大人,竟能让不能成文的侄儿也参加乡试,又要用我所拟试卷。这真是读书人耻辱,怪不得怀远来家以见识官场文章之名要了一份卷子。看来这考官米大人,也就是米源的叔叔了!米学政一来山东,便已将岁考及府学考试完成,自是大名远播。粮吏这个狗奴才,竟笑话自己个大,奸臣脸色,不该做官,真是以貌取人。
松龄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到快进考场了,考官喊米源的名字,他见到了米源的样子才好些。米源长得一表人才,少年朝气,宛如美少年般。他举手投足,有大人模样,特别是一双眼睛,显出诸多厚道和谦逊。见他手提篮子,不紧不慢,走进贡院。松龄暗自佩服,如此娇娃,该有进步,可上天给他一个毛病,口语木纳,盖足以使你一生痛苦了。自己何尝不是,个大却瘦,没肉食进腹,如何能富态。脸形似菱,虽鼻脸方正,可突显脸部,与菱脑相佩,亦不好看。没有办法,此父母之约,上天所造,难道是天生该有如此长相,以约束终身成败吗?圣人常说,不以貌取人,古之贤达忠烈之士,貌不惊人者多矣!为何到我松龄这里,就不行了。也罢,那大堂之上永挂着“正大光明”呢,可几个官员做到。
想到这里,松龄倒安下心来。他看看希梅,也似焦急等待,便用手提的篮子撞他一下。希梅侧头,冲他一笑,算是回应。后面的笃庆却用力顶撞两人,待自己和希梅回头,他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焦急什么?”他提高声音。“三贤才在这!”说完,一阵笑声,弄得众秀才都向这方看来。
“你呀!”希梅小声嗔道。“我等本已年长之人,惹一帮少年秀才观看,不知以后会有多少我们的笑话!”
“普通秀才是可笑话百篇,如几日后榜上有名,既为美谈!”笃庆仍笑容满脸。“不留下风雅,也难尽长辈秀才的风范。”
“快别说了!”松龄也微笑着。“你这一声,倒让我看清几百脸孔,个个肃穆、庄严。倒是我们,嘻嘻哈哈,不成体统了!”
“这就叫谈笑间,文章一气呵成,振动考官无话语,再看,贤才圈笔!”希梅摇着头,也陶醉着。“该伸伸腰了,怕什么?非我等其谁?”
周边秀才都笑了,投来羡慕的眼光,可马上又转向唱名的考官,肃敬起来。
远处一隅,秀才骚动起来,旋即跑出一位老秀才。松龄认得,多次与自己同考,乃临沂肖秀才。见肖秀才手舞足蹈,满脸怪笑,向着考官跳去,嘴里喊着“我知道题目了,我送了银子!”。
众人看着,一片哗然。
考官停下唱名,示意左右差役拦下。两个差役上前去抓,却被他冲破,一直往里,嘴里还是“我知道题目了,我送了银子!”。
两个差役转身急跑,总算把老秀才抓到,硬拖着到了一边,医官也过了去。
松龄跟着着急,也跑了过去,看有没有帮忙之处。他来到那里,看老秀才已被按到地上,浑身哆嗦,医官已按着他人中。好一阵子,老秀才才喘吁一声,缓了过来。
医官起身,对着赶来的考官说道。“此病常见痴人,日思夜想一事,中了邪!”他叹口气。“病者要改变些单一事情,否则,发作不计时辰场所!”
考官点点头。“依其所言,是该定罪的!”他转身对围观众秀才说道。“肖勇秀才年已五十有六,执着报效朝庭,免了他口误。你等勿学如此,否则革了秀才名份!”
肖老秀才慢慢起身,见众人都在看他,忙拱手施礼。“多谢大人!多谢差官!多谢医官!多谢众位秀才!”他施了一圈礼,这才想起什么,四处寻望。“我的纸墨笔呢?那可丢不得啊!”
松龄把蓝子送到他眼前,点点头。“祝肖老先生一帆风顺!”
肖秀才喜出望外,接过蓝子,手翻动看看,点点头。“一样不少,一样不少,可少不得啊!”他往唱名处张望,提步便要走。“唱到我没有?”
考官笑道。“我在这里,谁唱你?”说完,他与差役、医官回了原地。
肖秀才这才放下心来,他拉着松龄的手。“蒲秀才,你也来了!多谢啊!”
松龄摆摆手,语重心长。“听医官说了你的病情,太痴迷了,以后可要注意了!”
肖秀才拉着松龄去了一处没人地,悄声说道。“以后就好了,不再习那时艺了!免得犯病。”他见松龄眼露疑问,便笑了笑。“儿孙替我疏通了!当了举人,再不读那崔命玩艺了!”
松龄点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当初你我同一客栈,同一房间,先生下了决心不走这条路的,还教诲晚生许多道理!”
“我等命运改变不了天命啊!”肖秀才叹口气。“不拿个举人,乡里皆笑话,读一辈子书,没有颜面啊!”他看看四周。“儿孙卖了几头牛,又卖了养家的祖田,这学政才答应的!”他看着松龄,面显可怜之色。“蒲兄啊,你我已三次相识,又成好友。我是知道你家底薄的,可人不能与命争了,兄再有报负,不进这官场里面,如何施展?”他努努嘴。“别硬扛了,没有银子万万不成啊!”
松龄拱手。“松龄就先贺过先生了!”他看看人群。“该过去了,也谢谢先生指点!”
肖秀才点点头,随松龄一起走进人群。




苦试三日再燃希望瞬间灰飞烟灭
悲喜半生破灭理想一路梦里慰籍

三场贡院乡试后,众秀才或喜或悲,或悲喜交加,散落于贡院周边的客栈里,单等着发榜之日的到来。一时间,秀才们齐聚这济南府的一隅,稍不留心,碰撞的都可能是他日举人,抑或县府官员。
众秀才彼此相识,互相交流,闲暇之余,则是游大明湖,串商行书铺。夜色来临,各客栈灯火通明,人声沸腾。老友新朋,慕名知己,远亲近临,欢聚一堂。或小饮,或畅饮,或高谈,或小论,尽情尽义,真诚尽现。
松龄下考院当日,便与希梅、笃庆二人独聚笃庆房间,谈论完各自文章,皆大欢喜,便由希梅要了酒菜,三人喝了起来。
“今日就是我们三人,觉斯、螽斯两侄儿及淄川熟悉者都不叫了!”历友开场白里带着激动。“整整三载,我与二位没有见面。”他眼晴湿润。“不敢说日夜想念,可心内常现兄弟身影!”他把斟满的酒杯端起,看着也在激动的二人。“连干三杯!”
三声清脆的碰撞,无言的默契,相知相念,都融入在酒里,倾进心中。
“我和希梅断定你必先来济南乡试,再回淄川。”松龄笑道。“所以一路上也不知叨唠你几遍。谈你瘦了还是胖了,是师爷风范还是秀才本色,总之是在猜测。”他看看希梅。“如今知晓了!活生生一个县大老爷的谱。”
“依兄之见,倒象朝庭命官了!”希悔也笑着。“你看,体态微福,两眼有神,特别是三屡胡须,垂于嘴周,遇风似关二爷在世,静止象诸葛武候再生!动静之间更似一人?”
历友和松龄微笑着等他下句,他端起杯。“似我故友张笃庆!”
三人笑起了起来。“干杯,干杆!”三人喊着,又干了一杯。
“你们二位兄弟也有变化了!”笃庆皱着眉。“蒲兄瘦了,见老了!希梅弟吗?变白了,真似书生。”他看看松龄。“我兄弟二人倒似风雨过后的挑夫,更成熟了!”
“言外之意,兄弟我是不成熟了!”希梅反驳。“我夸你多句,换来如此评价,未免招来罚酒吧!”他看着松龄。“你是兄长,自有公论吧!”
“这可是语言技巧!”松龄笑道。“人家笃庆兄说是我们更成熟了,你呢?是成熟。”
“岂有此理!”希梅笑着不服气。“你二人同时远走他乡,一个去河南焦作,一个去江苏宝应。在那里混于官场,见了世面,回头就说我不算成熟。”他端起酒杯。“喝了酒,我就要听你笃庆兄的成熟所在。松龄兄就不必了,我二人醉过几次了!”
“好,好!”三人又喝了一杯。
“你看我如何?”张笃庆看李希梅喝完酒后一直盯着自己。
“等你说成熟经验啊!”希梅嘴不饶人。“说得情真意切,希梅感动才可!”
“还是先说考试文章吧!”张笃庆看看他们。“这可是大事啊!”
“别说文章,我们十几年日夜读写,还不够吗?”希梅自饮一口。“它岂能有我等倾心重要,不准岔道!”
松龄也对着笃庆点点头。“我亦私下决定,此试为最后时艺文章,从此再不碰它!”
“好吧!我何尝不是如此。”笃庆看着窗外黑夜,久久凝视,表情亦没了笑容。“见那肖秀才痴迷而病,自己亦是强颜而面对众人,心劳情疲,与其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他收回目光,停在酒杯上,索性端起,自饮一杯。“常言道,在家事事好,出门万事难!此言一点不错。身在他人树下,早晚休息,日里偷闲,自是要看东家眼色。不似在家,万事由己。至若东家悲喜,亦是如蒲兄信中所言,要代人悲哭。在家,有父母疼爱,妻子照料,可似孩童玩颇;在外,为人之师而处处模范,替人谋划而不敢浮言,动有百目在看,静有十耳在听!”他自己摇摇头。“置身人前,哪来自我?”
松龄跟着他点头。
三人默默无语,都在想象的环境中倘佯。
“当然也有愉快之事!”笃庆笑笑。“人生亦是苦中有乐。我有焦家弟子四人,童蒙课内,其四人各有风范。众弟子天真好问,无邪抢答,常使课堂内欢歌笑语,闭目似在耳边。”笃庆陶醉地闭上眼睛,脸显灿烂。“还有便是焦家亦是世家门庭,往来官门名士,弟便应邀作陪。上论朝庭时政利弊,下至民间百姓疾苦,耳闻目睹,也豪情一泻,快哉快哉!”他看看他们。“闲暇便是看圣贤之书,做时艺文章,就是这些了。”他笑笑。“三年磨一剑,千言造文章!”
“好!有感而发。”松龄叫好,面带笑容。“松龄与君同感!”他端起杯,举向二人。“尚有孤单寂寞,好在信件常通!来,此番一聚,又待别时,且敬二兄弟一杯!”他有些哽咽。“相见难,别亦难!相见只为诉心田。有朋如此,也三生有幸了!”他与二人碰杯。“干!”自已便先倾尽。
“那里文风如何?”希梅见笃庆喝完,好奇地问道。“中原自古多才士!”
“耳闻目睹,与此地无别!”笃庆叹口气,苦笑一声。“你还指望有桃花源地,王伦之情吗?”
“如此真应了那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希梅也苦笑一声。“蒲兄南游宝应回时,与我整夜感概官场,今日一看,东西南北,晚唐末明。”他指指门口。“这赶考数百秀才,怕是袖中疏银者居半!既便举仕,为国为民者几何?还不是先收本金,再赚余额!”他喝了口酒。“我原本不信,可历历在目,岂能不知。亲友劝说我亦学他人,可我不忍家中维口钱粮,亦怕他日后人耻笑,还是抱定文才征战,信那万一之说。”他两眼落泪。“一路行来,常想得失,若失二十年读书进取,所剩几何?”
“所剩傲骨一身,厉言满嘴!”笃庆接道。“悲酸往事,谁人没有!可若暗地使金,获了榜上之名,不说他人耻笑,自己亦终生遗憾。”笃庆自饮一杯。“想想我等祖上,皆显赫门庭,后人乐道,唯才学得之!若我等如此,愧对祖先!”
“言之有理!”松龄亦唱和着。“真若空熬一场之时,宁愿耕田煮饭,素莱薄酒,亦不送金送银,羞耻人前。”他看看张笃庆。“大丈夫不可傲气,不可无傲骨,天生我才必有用!”
“罢了,罢了!”希梅苦笑。“本想相聚庆贺,却说成悲愤世俗,似我等文章一文不值!”他举起怀。“考官再瞎烂了眼,总不该错过三篇文章吧!何况我等之名,非无名鼠辈,总该有个交待吧!”他笑了笑。“来时与蒲兄戏说,此便为我等三人入榜留下佳话百篇呢!来,畅饮一次,再多一篇佳文!”
两人也露笑容,唱和举杯,倾尽美酒!
三人谈天说地,追古论今。时而笃庆吟一首新诗,时而希梅讲金文趣事,松龄自然谈起妖鬼。他把近期的新作《崂山道士》及《花仙》讲得津津有味,入神入化,换来好友的好评。他兴奋地等着他们的共鸣,多么希望谁能说出妖鬼所指啊!可遗憾地又都和原来一样,只说趣味,不黯深意。他想说出自己所成篇目的,几次话到嘴边又停下来,强加给人家的东西并不好。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作品,抑或有不近人意地方,平民百姓传播故事奇异罢了,为何他们熟知异志传承,却不肯定自己,他有些失望。他多想有一好友再加知音,理解文章苦衷,与自己一道,创作更多佳作,留后世百年!然而,两位好友淡淡好评后还是劝说自己放弃这不入主流之徒劳,冥冥之中,总有隐痛。倒是高珩和唐梦赉两位,叫官员也好,长者也罢,却对异志文章兴趣盎然,几次交谈中,其已道出些文章内涵。可他们毕竟还在为官,还在与官场亲亲我我,怎么能明说!这点自己是理解的,内心是感动的,读懂文章,恰似读懂自己心志。有这样知音,其贫苦何惧!
就在这似苦似乐的掺杂中,三人醉意浓浓,仍举杯祝贺。得之心,喻之酒,各得其醉!也不知怎样,待松龄醒时,天己大亮。他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切。他看看笃庆和希梅,三人竟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他记起今天还有一重要事情去做,便抽出被压着的腿,伸手去摇笃庆。
笃庆亦是醒来后还在迷茫之中,稍过一会才急切地起身,和松龄慢慢出了房间。
未曾丢过一文。”差役施礼笑道。
松龄也不还礼,想想自己是有钱人家,何来与你客气,再不似原来,被差役喝叫!他看看差役,威严地点点头。“如此便好,不要巧取豪夺,抑或鸡鸣狗盗!”
差役依旧笑脸相迎,施礼在先,手指一扇小门。“壮士可进屋了!”
松龄看看自己,粗布一身,干净利落,倒很合体。他推开小门,走了进去。见房间不大,可是却很古朴典雅,四壁上挂满了圣贤及忠烈画像。他细心看看,竞有一幅是唐朝郭子仪的。他全身盔甲,骑在马上,手提长枪,脸上却满脸皱纹,怒目以视。再看旁边,一群夷族尸体零乱地倒在地上,血流一片。
松龄看得入神,心想这便是郭子仪吗?自己书中见到,便常常记起,以其功德而敬,渴望他日也有其一番作为,死而无憾!他正出神,确听那边桌后官员的叫声,这才回过神来,走至堂前施礼。
案后官员一笑。“壮士出神,想必遇见渴望之人。”他起身还了礼,又坐下。“千古圣贤,可歌可泣,不知鼓舞多少后辈,报效国家!”他向松龄点点头。“欢迎壮士前来赶考,有一颗报效国家的热忱之心!请问壮士名字?”
“蒲松龄!”松龄说完,本想再接着说哪里人氏,门庭如何,师从何门,可一看人家未问,便不敢再说。
官员递给松龄一块木牌。“拿此牌号即可考试!”他认真看着松龄。“考官只认号码,不计名字,万不可丢失!”
松龄接过一看,上面雕有兽纹,果有号码。他施礼答谢,官员亦起身还礼,示意他进考场。
松龄进了考场,见每人一洞,伏身答写,安静异常。几名考官往来走动,监考解疑!
一名考官走来,满脸笑容,示意松龄免礼,便带他来到一处空洞。考官示意松龄坐下,把他牌子挂在上方,便回身走了。
松龄坐下一看,纸、墨、笔、砚,样样皆有,桌上一卷油布包裹,上写“试卷”两字。松龄知是考题了,便取过打开,见题目仅“治国安邦”四字。他向下看说明,竟不要求格式,亦不拘体裁,直抒胸意便可。他一阵窃喜,没见过这类考试,自己最擅长于此啊!他铺开卷纸,提笔沾墨,稍一思考,便落笔疾书。
不知过了多久,松龄已写完文章,洋洋洒洒几页。他又重头看过几遍,改了两处,见再无改动之处,便起身示意考官交卷。
考官走了过来,拿卷粗略一看,满意地点点头。他取下牌板,错开分成两片,一片递给了松龄,一片放在卷子一起。他向松龄示意,去那边大厅等候,告诉他用不了多久,就出结果。
松龄心里高兴,想想这才是急人所急,行与不行,录与不录,痛快。他来到大厅,见已有几个同样衣服的人也在那里,便找个地坐下,长舒了口气!
不多时,又有几位年岁不一者陆续出来,厅内人便多了起来。可大家都初次相识,不好意思搭话,厅内便很安静。松龄想起老者所说还有面试,大家一定也都知道,故才谨慎小心,生怕出了差错。
一侧的门开了,一个差役领着许多厨子走了进来。他们手里端着菜饭,逐次放在中间长长的桌上,然后依次退下,只剩差役一人。他环视众人,点头施礼。“诸位壮士,考官知道各位辛苦,特吩附下人备了饭菜,供各位壮士充饥。”他笑了笑。“吃完休息一下,半个时辰后,结果便出,选出者是要面试的!”说完,他转身离去。
松龄越发激动,天下竟有如此选才之地,就是这惜才、怜才之举,亦会让人心慰。他看看饭菜,样数很多,鸡鱼肉蛋,全都尽有。他暗自叹了口气,自家过年也没有这么丰盛。想到这里,顿觉肠中响声,于是走过去,坐在桌边。他逐样夹些,放在碗中,拿起几个馒头,坐在一边,吃了起来。其他人亦是,满脸笑容,选饭菜就歺。
吃完了饭,大家三人一群,五人一伙便聊了起来。松龄见问话老者坐在一边,便走将过去,坐下与之攀谈起来。
老者笑笑,看着松龄。“壮士刚才文章如何?”
“倒有真情实感,一气呵成!”松龄有些得意。“心中所想,便落行文!好在这里没有那些死板的规则,尚有发挥余力。”他看看老者。“先生文章如何?”
“论治国安邦,德威天下!”老者点点头。“以我五十多年史书所观,有此感想!尚能说通圣理,是以上善,水善利万物而又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为依据。”他看看松龄。“可知此意?”
松龄点头。“此老子道德真言之中道经也!说天下之事物,最善莫过于水。它生育万物,又养育万物,却从不求报,与事无争。它柔弱温顺,顺其自然,流入人皆鄙视的低处,所以圣人说水近似道。”他看看老者。“可这样解释?”
老者欣慰地点点头。“壮士如此年令,便博学各科,明精深之理,佩服!”老者手把胡须。“可对此再有议否!”
松龄点点头。“常说水有七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故水没有过失,此道的品格所在。天下若想久安,为政者必有道德、道心、道政,才有道法施行,百姓亦循道守道,无为而治。”他环视四周,又看看老者。“如今某人,抑或某一伙人,为了私利,以高官厚碌、金银美女为诱,居庙堂之上,盘剥百姓,以为私欲,此非道也,故亦难长久!然加官进爵,官官相护,也会帮其横行一时,快活一世。可必随明道之举,渐回自然。大道循理,不施恩仇,自生自灭,唯永存者,道也!”
老者满脸惊喜,拉住松龄双手。“壮士如此道义,便会看惯万事万物了!倘有征伐,生灵涂炭,壮士该如何?”
“先看双方,哪个近道。再投身戎马,驰战疆场,虽死无憾!”松龄一脸严肃。“刚才见了唐朝郭子仪之像,尤为感动!一生平叛,居功不傲,裹尸马革,留名史册。”
“哈哈哈!”老者笑出声来。“壮士英雄气概,令老夫敬佩!若天下有此为公者数万人,何患天下贪官污吏、贪生怕死之徒!百姓之幸,苍生之幸!”老者感叹着。“唉!万物生灵,等人类教化。不料人类自己,尚逆道行之。可怜圣贤立言之时,身行模范,却让贪婪之辈,得意妄行!有识之士,当起而废之!”
松龄点头,紧握老者双手,安慰道。“先生莫悲,有识之士,天下多矣!只是那科考制度,设门设槛,漏却多少壮志青年。”他看着老者。“如今看来,心系百姓、无私大公者,皆应加官进爵,非读书人所专享!甘于低下为民,如水之善,天下谁人轻视之!”
两人谈得火热,却见侧门一开,进来两位差官。他们面视大家,施礼问侯。随后,一位打开卷纸,说道。“我念牌号者,可随我出去面试。没念者,希望下次再来。何况,为国为民效力,身体力行,无处不在!”
几句话说得众人心热,不计录与不录,不知得失。
差官念了起来。
松龄细心看着牌号,耳朵听着,生怕错过。多人陆续随着应承声走出,松龄终于听到自己牌号,他应承一声,站起身来。他拍拍老者,示意告别;老者亦一笑,示意其先行。
松龄随着众人进了另间屋子,依次坐在长板凳上。他抬一看,才发现对面坐了一排考官。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微笑示意,目光确炯炯有神。他们后面,也有一排官员,岁数稍大,却富态之状。个个注视着这里,目光如炬!松龄细看,与自己闲谈那位老者竟在其中,他一阵惊疑。
松龄有些紧张,他看看两侧之人,亦同样神态,这才安静许多。
一位考官站起来,先向后排诸官员施礼,随后冲这面考生施礼。“东南海国番王招贤考试录用人才笔试已毕,现在面视诸位!”他看看左右。“这些主考皆可发问诸人,望诸位认真回答!如有荒谬,将取消名次!”说完,他坐了下来。
“三十九号!”一位考官起身喊着号码。
松龄一个激灵,才意识到是自己,忙拿着牌子起身,看着考官。
考官走下椅子,来到松龄前面,他点头礼貌地示意。“这位壮士,你笔试分数最高,故要以你示范。”他翻着松龄的卷子。“壮士卷中说到治国治家皆以公,公字解义甚多,可否当众细说?”
众人目光都聚在松龄身上,全场安静下来。
松龄向前一步,向前面众考官施礼,随后挺胸抬头。“公字与私对应,此如先人示天地阴阳之妙。阴阳对立,遇时机而互转。才有善恶、美丑、强弱、公私等,其对立水火不容,其互转亦名同,万物本身所有,非人有。人有若干,非规矩无以方圆,非惩恶扬善无以道法,这便是圣贤礼乐。居之,道德充盈,人类和谐,渐渐人皆有道,则道法自然;弃之,人无约束,为所欲为,残杀屠戮,与禽兽同行。不见仁爱,唯蛮力长进,其悖道也。”他环视一下众人。“既要遵圣贤之道,与万物和,与天地和,人须先和。人之和谐,其一有礼乐,其二有道德。圣贤之治便将礼乐、道德融合一处,先强制教化,后便自觉入道。此是长时过程,非短暂外力。而教化过程,圣贤之人常以身教,其对待万物众生皆有好生之德,施恩于人,不计回报。非用圣言之尊,纳万物众生己有,此为公。治国安邦,常使百姓拥戴,必将万物众生视为公,如此便知恩惠于人,受天地人恩,人人知报,故治者为道,人人有道。若将万物生灵为私,治者常自大,无恩施于百姓,百姓亦无恩情相待,治者为道,人人悖道!”他看着考官。“故我才说治国安邦以公而忘私,正如上善若水,育万物而无求报,最后无以不报!”说完,松龄施礼,然后退至凳子前站好。
官员席上一阵窃窃私语,多充满赞叹!
考官微笑点头。“本官问完!”他回身向着众官员。“本官通过!”
另一考官离席上前,走到松龄面前,一笑。“纸上谈兵,古有赵括,害己害民,壮士若为一县一府一郡父母,何以治之?”
松龄仍上前一步,施礼。“刚才在下说了,治之以公!历朝历代,皆重法典。法亦是公,执法者公心亦是公。公字当头,不分贫贱富贵,不分王候将相及庶民百姓。让所辖之人知羞耻,美丑,善恶,惩恶扬善,便有为善美而献身者,便有为恶丑而吐泣者。再选明道之人,常以圣贤忠烈教化百姓,再身先示范,一县一府一郡,及至一国,皆为礼义之帮。民心归一,不战而屈人之兵!近邻归属,远藩敬重,天下太平!”说毕,松龄施礼,仍是退回而立。
官员和考生两处骚动起来,亦是赞叹居多。
考官微笑点头。“本官问完!”他回身向着众官员。“本官通过!”
又一考官走了过来,先向松龄施了一礼,然后面向众官员。“此壮士谈治国安邦,确有独道之处,本官亦佩服。然我朝官员皆有富态之相,才保佑国之康健太平。今此壮士,其貌平平,几近于丑,唇薄颧高,非似武将铿锵,亦非文官慈善,故本官进言,不可重用此人!”
众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松龄有些怒意,他冲考官施礼。“天生万物,人在其中。蝼蚁千万,奔波终了,后代延续,此阴阳所生,天地包容,其亦循其道,谁分美丑?人似蝼蚁,唯天地包容,循人道生息,难分美丑。唯人自定,天地不定,人自定美丑,唯身形脸孔,岂不笑哉!圣人说,不以貌取人,唯大人说以貌取人,吾不知熟对!”
全场现出笑声,考官亦自笑。他看着松龄,点点头。“自信十足,通过!”他回转身,看着众官员。“下官通过!”
全场又是一阵赞许声。
主考起身,郑重地宣布。“三十九号录用!”他待众人安静。“下面由王爷当众加封!”
众人目光都集中后排居中的老者官员,他微笑起身。
松龄惊呆在那里,原来和自己聊天的老者竟是王爷。他见王爷也在看着自己,微笑点头,随后郑重宣布。“封蒲松龄为王子太保,东海将军,七日后率三军起程,平定沿海倭寇!”
松龄听罢,激动不己,泪流满面。他扑通跪倒在地,口里说道。“谢藩王龙恩!松龄平生所愿,今已实现。将使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马革裹尸,在所不辞!”松龄从心底喊着,响彻云霄。
松龄睁开了眼晴,日光照亮了房间,看到了客栈的窗子、墙,还有自己的行李。他回想着一切,原是一场大梦。自己是在济南府贡院不远的一处客栈,考完了乡试,怒见众事,昨晚喝了酒。今天是要兑现诺言,回家!不再抱有希望,不等那揭榜之日。他闭上眼晴,留恋着梦中,脸上挂满笑容。
听到张笃庆的呼唤之声,他不得不起身,收拾好行李,与其出了客栈,向城外走去。
一路之上,松龄满脑子里都是蕙芳和东海将军,心中总有一丝慰藉,并延续着那段梦。





























秀才落榜难奈世情大病一场
亲人相助皆为生存时不我待

远离村子的蒲家小院里,鹤松和刘氏站在那里愁眉不展,四岁的蒲箸天真地在院内的篱笆墙下玩着。屋内,松蒲平躺在炕的东侧,盖着棉被,闭目喘息着。炕的另一侧,出生不久的次子蒲箎正甜甜地睡着,不时笑上几下。
世无恶不作之人,或悖道而驰亡命之徒,阎王判其不复转世,便关押这里。”他指着里面。“仙人看,要让它们遭受痛苦,日夜用鞭抽打,直至没了皮肉,掉进油锅。油锅炸尽其骨骼,便化灰尽,消失三界之外。”
松龄看看,果然个个缺肉少筋,哀号凄惨。他暗自高兴,想不到世间难以惩治之人,不见报应之徒,皆难逃脱天地制裁!他点点头,看着典狱。“有此惩戒,世间万物皆会循道而行,区区几个悖道之人,兴风作浪,也是早晚要到三界之外!”说完,他和典狱出了地狱。
告别典狱,松龄悟透许多,再无心观看其它,便起步回到茶棚。
孟婆早在那里张望,见和尚领着松龄出来,便摆手招呼。及至他们到了跟前,才满脸焦急地说道。“还是让这秀才回去吧!这半刻时辰不知要让其家人如何焦急?老身亦怕耽了骂名。”
和尚点头。“多谢孟婆成全,我即刻送他回去!”说完,一拉松龄,坠入黑暗之中。

松龄就觉得忽悠一下,便见得光亮,他睁眼一看,旁边竟有许多家人。他转动眼珠,看清了每一张脸都现惊喜,耳里听道“醒了”之语。
“我怎样了?”他问鹤龄。
“你昏迷四日了!”鹤龄露出笑容。“全家人都在担心!”
松龄凄惨一笑,向众人点头致谢。他动动身子,在弟弟帮助下,坐了起来。
众人一振兴奋,忙端来温水,帮他喝下,又喂些菜饭。
松龄顿感身体有了力气,伸展四肢,活动胫骨,摇着脑袋。“不打紧了!”他笑了笑。“一股怒火攻心,才病倒了。现在,没事了,阎王不愿见我。”
众人随他笑笑,仍是唠叨着注意身体。松龄索性下地,来回走动,还要出门看看,被众人拦下。
众人大惊,竟不知如何是好。
“回光返照!”母亲说完,失声大哭。众人亦看着松龄,脸现悲伤之情。
松龄笑笑,走到母亲身旁,用手拭去她的泪水。“娘,松龄不孝,让您老担忧了!”他含泪看着大哥、二哥,还有鹤龄、妻子。“让你们担惊了!我真的没事了。我只是落榜后心胸狭小,把那功名看得太重。”他顿了顿。“现在想通了,只要踏踏实实做人,清清白白对事,自会有得一番天地!…至于身外之物,随其自然!”
众人点头。
“待我好些,便耕田下地,养家糊口!”松龄笑笑。“若有聘请之人,教授后生,尽自才华,还有报酬养家,何乐而不为!”
“如此便好!”鹤龄看出哥哥确实没事,也露笑容。“三哥康健,大家高兴!鬼门关前走一遭,今就小聚,以示庆贺!”
松龄一愣,怀疑地看看鹤。“你怎知道我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问完,他自己才有些后悔。
“谁不知道啊?”鹤龄笑起来。“四天四夜啊!”
松龄长出口气,才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笑起来。
众人笑声附合。











东奔西走谋生路偏又天灾人祸
左邻右居求活口只能任劳任怨

松龄提着一斗粮食,急匆匆地往家赶来。沿途旱得发黄的谷物和裂开缝的土地更让他焦急,可再没有法子,这就是老天的安排。“夏麦只有两成收入,家家如此,淄川境内旱灾继续,就是秋季也不会再有收成。”松龄想着,急着,脚下更加快了步伐。家里一定没有什么吃的了,自己出来时就没剩什么粮食,这十多日了,松龄不敢再想下去。他心里知道挨饿的苦痛,自己有过,别人亦是如此。在吴家坐馆这十日,便看到了旱灾的可怕,连这样有隔年粮食的大户人家都已感到危机,那些佃户和小户家便不用说。自己耳闻目赌,有的家为避赋税又逃荒走了,有的又卖耕牛和房田,才得以生存。县城里粮吏们整日在街里吆喝,这都说明今年难熬。自己家里可怎么渡过这样的灾年,现如今已不似先前,只有一儿,现在二子一女,五个人丁,每日是要吃饭的。自家的地有一半是夏麦,两成收入,都不够赋税,哪还有家里的吃喝。这赋税是逃不掉的,松龄长叹一声,内心抽泣。不交赋税或是少交,按大清律法是要革去功名的,自己就这么个秀才称号了。再者,那些被拉到县衙,打得苦不堪言的百姓,历历在目。自己若是如此,这是对自己秀才的侮辱,人格的蔑视。可是与百姓相比,自己还有何异样,无非多个秀才的头衔。而这头衔在交皇粮国锐上,一文不值,倒多了一个名声负担。
松龄感叹着,就是在前朝里,这乡绅和秀才都是不交税的,他们为了功名,哪有种地的时间。可这大清朝来了,革去了这些优惠,有地便要交税。松龄是为此政策高兴过的,那些地多的乡绅总算要交税了,这才有些公平。可事后慢慢才知道,他们远没有按地交税,总是与里政狼狈为奸,少算地亩或多开荒地。而自己这样小户是决不了允许多开一亩田地,否则便是要做牢的。交税倒是应该,自己读过书的,自先秦开始,到如今,哪朝哪代都是要交赋税的,只不过多少而己。最让后世乐道的该是唐朝,家家赋税后余粮充足,竟要烧酒喂养牲畜。最可贵的,因家家富有,竟路不拾遗。这是多好的社会,自己若是生在那时,该有多好!读尽天下书籍,写出传世文章。唉,谁让自己摊上这样的朝代,明末清初,改朝换代。松龄脑里闪过朝代变更表,唐宋、宋明,都是二三百年,自己就在这当口,也许前二百年里,后二百年里都不会有此时光景。自己如此,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厌恶去旧迎新,多少新贵,多少新富,都从一无所有到富贵,凭的是时机。而多少世家灭门抄斩,多少富贵人家又伦为平常百姓。自家不就是如此吗?父亲时还有家产的,可战乱来临,谁家能逃过。先是农田耕种,有今朝没明日,怎么会有好收成?其次便是掠夺,哪个政权都要强征,为那般争夺天下的厮杀!人们都会盲目地加入这个行列,有的赢了,赢了富贵;有的输了,输得家破人亡。
松龄是不愿意想这段历史的!爹爹和叔叔都是在这变革中做出过轰动县城的大事,他们组织村民拿起武器与来犯的义军对抗,竟将义军拒在村外。义军攻克了县城,却攻克不下蒲家庄,可以说他们创造了奇迹。可这奇迹的发生便是叔叔和几位村民倒在血泊之中,奇迹的后来便是明朝县大老爷的嘉奖,而没过几日,便又换了大清王朝的番号。这奇迹便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说不清,道不白。松龄不愿意提及此事便是有诸多原因的,从历史上看,爹和叔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对抗了农民军。而另一方面,他们赢得了村里的太平,保护村民和家产没被征用,全村幸存。这便是历史的微妙,这微妙到了攻破的县城,发挥得更淋淋漓尽致。大户和官员之家无一幸免,有的还家破人亡。而居民百姓无恙,也许新的主人带来许多新的营生和希望。有人参加了新权,成了新贵,可清朝来时,便又成了旧势力。跑的跑,杀的杀,原前的被农民军毁灭的官宦富贵人家倒成了受害者,随着明末官员的投降,和他们有千丝万屡关系的受害者,又成了大清朝的良民和富贵人家。而没有降清的,也只好认了倒霉,被掠夺的也只能认罢。
松龄了解这些,希梅和历友家就是典型。经过了农民军的洗礼,经过了明朝的辉煌,也经过了大清朝的抛弃。而与之相反,高珩、唐梦赉、毕家、王家却不一样,他们仗着自己明朝的官职,降了清,又进了官爵,还是富贵如初。孙蕙则和他们又不然,他原本的寻常家庭因在新朝举仕做官而富裕起来,和他一样的又不在少数。这便是现在秀才们的方向,无论贫富,只要在新朝举仕,便没有了赋税,而且大富大贵!
松龄暗自摇头,自己不就是想过这样吗!志向再高,再有救世报国之心,也要身入官场啊!随之而来的,便是自然的富贵,它与志向没有关系了。现在不这么想了,是几次落榜后的思考和梦中的醒世,自然而然最好,何必刻意!也只能如此,没有多余资财疏通,连饭还吃不饱,想那也是白想。
松龄又回到了现实,现实就是赋税多啊,和原来的所交已成两倍之多。而这不争气的地里,不是旱了就是涝了,总是出不来产量,甚至连交税都不够。可官吏不管你天灾人祸,人家就是按地索税,不问你如何弄来!现如今,听说赋税又和官员卓异连在一起,难怪他们如此卖命!不但打骂强逼,动折便要安上对抗皇命的罪名,更有甚者,借此敲诈勒索有女之家,让村民谈官吏色变。老百姓呼天喊地,不知详情,可松龄知道,朝庭加重赋税,便是用兵三藩。皇帝撤藩,可藩王不干,各有兵丁,能不开仗。皇帝说用兵是剿灭叛乱之敌,藩王们说用兵是驱除暴虐,复我大明之礼。两家各说各理,各用精兵,各征税赋,各想统一!
官员们心慌意乱,想着两全退路,百姓心里却再盼变革,以图新象。可嘴里不敢说出来,只能私下兴奋,然而还要过了这遭赋税难关,保了性命也好看到将来。松龄为此也是心里矛盾的,大清靠着铁骑杀戮得了天下,如今总算没有兵灾了,不至于似动乱之季,家家白孝挂门。三藩口中说得好听,赶走满人,让天下享受再无欺压的太平。这与当年李闯王的口号相似,与李闯王的起兵相似,自是所到之处,民心所向。可他们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松龄了解这点,当年帮着清兵打入关内的还不是他们,劝降无数明朝文武官员投降的也是他们,这才让满人有了天下。当初若是他们为大明死战,也不至于让满人进来。可怜百姓盼望的农民军,已经推翻了那个让先人们憎恨的明朝,却被这些人领着清兵给杀戮完了!可怜那些支持农民军的百姓,还没有得到新朝的恩惠便又成了旧朝遗民,在强征暴敛里求生,淹没那已往的兴奋与期盼,面对着不可改变的现实。如今兵戈再动,几番兴奋与期盼,再又生出。可真是能改变一切吗?松龄想到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私利之争,苦了天下百姓。未来谁主天下,还不是一样,选那些与己志同者,拉拢些“识时务者”,坐享百姓鱼利,还要冠以天命。松龄想到这里,嘴角一撤,鄙视地哼了一声。笑那可笑之人,常以天道欺骗众民,常推出几个读些书的,说些对己有利话语,便奉为文圣。这文圣也敢巧解圣贤之言,愚弄天下读书人。而天下读书人自有明其伪论,确为私利官贵而不敢揭破,还要推波助澜,可恶可笑。
眼见自家破旧的房屋就在眼前,满身湿透的松龄却不见炊烟和人影,他惊恐地喊了声。“箸儿,箎儿,爹爹回来了!”他想象着孩子们的惊喜,却只见女儿瘦弱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她张望一下,便兴奋地奔跑过来。“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她跑到松龄跟前,拉着他的胳膊摇晃着。“爹爹回来了!”
“箸儿、箎儿呢?”松龄向里张望,却见两个孩子在炕土睡着了。“大白天还睡觉!”他看着女儿。“你娘呢?”
“娘出去挖野菜去了!”女儿灿烂地笑着。“她让哥哥和弟弟睡的,说睡着了就不饿了!”
“怎么,饿了?”他看着女儿。
女儿点点头,仍却笑着。“可是饿呗,我娘总给我们吃麦麸和野菜粥,吃时还饱,过一会就肚子响!”她指着自己的肚子,笑着。“可响了,娘叫我们三个比谁最响,爹爹你猜谁赢了?”
松龄一振心酸,强装笑容看着女儿。“谁赢了?”
“是娘赢了,哪次都是她!”女儿跳了一下,她俯身拉着口袋,可却试了几下都没提动。“爹爹,这是粮米吧?”
“是!”松龄拍拍她的头。“不让你们挨饿了,快去,叫你娘去,做饭吃。”
女儿答应一声便跑了出去。
松龄把米放在灶台上,又从大褂的兜里拿出一块猪油,放在碗内,这才坐下来休息一下。他确实有些累了,正午从吴家出发,到现在走了三十里路,没停歇一次。他心里着急,知道家里等着自己挣的东西呢!他把桌上的大碗水端起,咕噜咕噜喝了两碗,这才缓下神来。他看看躺在炕上熟睡的两个儿子,小脸腊黄,浑身显现骨形,平躺在那,没有厚实感觉。肚子随着呼吸上下闪动,似气吹一般,没有一点凸鼓。
松龄有些惭愧,用手擦拭一下眼角,无奈地摇摇头。他用手抚摸着二儿的脸蛋,轻轻地伏身亲吻一下,叨叨自语。“爹爹惭愧啊!…落得这样人家!…温饱无何依!”他听到了外面夫人和女儿的脚步声,忙起身迎出去。
刘氏拉着女儿急步走进了屋,看见丈夫站在那,脸见笑容。“孩他爹回来了!”她放开女儿,把装着野菜的篮子放在地上,看着松龄。“饿了吧?我做饭,你去歇了。”说完,她奔向灶台,看见了灶上的袋子,伸出摸摸,便抬起头看松龄。“是带回的米?”
松龄点点头。“还有块猪油!”
刘氏笑了。“这就好了!孩们几天都没吃过干饭了,我给他们做一顿米饭!”她指指桌子。“那有几封信,你看吧!我不认字,也不知谁来的!”说完,便忙起来烧火做饭。
女儿懂事地添着柴禾,不时看看松龄,见到爹爹看她,便开心地笑着。
刘氏叹口气。“这孩子们一年几个月见不到你,叨念你。见了你又象是见了客人,新奇着呢!”
松龄答应一声,接着看信。
“谁的信啊?”刘氏边下米边问了一句。“这邮差换了,也不说,扔下就走!”
“啊!”松龄应了声,他记得夫人从没问过自己的信,这次倒是例外。他看看她,见她忙着下米,便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孙大人来的,说他那推荐信没起作用向我致歉!”他独自一笑。“劝我别再写妖鬼了,专心时艺文章,准能成。说我聪明,就是任性,总想两头都不耽搁。看来,孙大人是了解我啊!”他拿起另一封。“丰泉王家员外来一封,说要我去坐馆!”他又拿起一封。“希梅来的一封,说他病也好了,不让挂念。还说他在家里,研究金文,有些进展了。也劝我不要计较乡试那些破事,多照顾家里生计!”他放下信,长叹一声。“我还写什么呀?哪来的时间。时艺也不做了,岁考也罢了,这年头够受,还是先糊口吧!”他没有说唐梦赉的来信,信上提到了志异几篇文章的看法及肯定,还想再借几篇看,并邀请去府上坐坐。松龄心想,还有那闲情吗?自己不比他家,十几年的官场已使他自家够吃一辈子了!不过,文章还是可以给他看,士为知己者死!他是自己作品的知己之人。高珩也是,只是他又回了京城,不知何时回来。他对自己的作品也是感兴趣的,也有更高的肯定。他当着自己的面和其他人说“蒲秀才的志异小说堪比《水浒》《西游》,不逊晋唐之作!”,这是多大的勇气。松龄确信他是真诚地,决不是因为私交关系,或其它。这便让自己又下了决心创作下去,可现在这情景,也许唐梦赉还以为自己每天还在创作呢,才一次又一次借送。殊不知,自己已到了贫困边缘,每日却在为生存奔波。
“他爹,要不还去孙大人那里干吧!”刘氏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孙大人去年就帮交了一年的赋税,你回来还带了二十几两银子。这些年,你这家干,那家干,谁有他这么大度?”她顿了顿。“还给你写荐信。这是善待你的人,到那里总是不让你吃亏!”
“夫人说的在理,我何尝不想,连刘孔集都崔我去呢!”松龄长出了一口气。“我是答应过娘的,再不远走了!再说孩子都大些了,又是三个,别再让你担惊受怕了!…就在家边吧!”
“这希梅也是,二里地的路,还邮信,也不怕费钱!”刘氏忙完了锅里,盖上盖子,又加了把火,坐在炕边。“丰泉也几十里的路,还是不能天天回家的!听说过王家,大门户,也有许多当官的呢!离我娘家近。”
“信上说要等秋天呢,孩子父母嫌夏日热,这还要几个月呢!”他没有回头。“这夏粮是对付过去了,可这秋税是要成问题。这一路看来,都是叶黄穗瘦,不会有收成的!”他回身看看刘氏。“这苦日子还在秋天呢!”他见夫人没有什么反应,随手拣着野菜,便回过身来。“希梅爱面子,生怕别人耻笑没有考上举人,才不出门!”他长叹一口。“我亦爱面子,可哪有颜面啊?尽是东家西家走,教课、写聘书都要天天见众人。他信上说历友妻子病重,我要去看看的!哪日你抓个母鸡,我也不好空手!”
“鹤龄也来过,说日子不好过,连累母亲也跟着害病!”刘氏嘟囔着。“你没见那官差样,横着呢,差一点都不行。收个尽,谁家好过,这几日,哪天都见那些全家要饭逃荒的!”
松龄没吱声,这些他见的更多。他看看焦燥的窗外,想了很久。“咱还到不了那份上!”他说这话是有依据的,自己的好友都可帮助一下,只是自己从不开口。家家有难唱的曲,家家有难念的经。“再给娘拿些粮吧,别让她老跟鹤龄委曲了!”
刘氏没有吱声,只是使劲地挟断菜茎!
“蒲秀才在家吗?”外面传来喊声。
松龄忙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屋看看,见西铺王家的二傻子已进了院。他忙客气一下,便请他进了屋,倒了凉茶。
“下午听粮吏米大人…那伙人说见你回来了,我便赶了…来!”二傻子笑着。
“是见他们在陈村收粮了,还打了招呼。”松龄淡淡地一笑。“人家是骑马坐车,比我快!”他看看二傻子。“王兄有事吗?”
“还王兄?叫我二…傻子就行。”二傻子笑得更得意了。“县衙里多少人就…就…就故意叫王兄,后来让主薄…一顿骂,说那王兄是…皇帝弟弟,我要是再应承…就是有罪了!哈哈哈,狗屁…东西。”
松龄、刘氏见他说这话都跟他一起笑起来,三个孩子尽管不知何意,也跟着笑起来。
二傻子见他们笑,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个纸包,递向刘氏。“上次收…粮时,就跟孩子…说好了,给人家买…糖。”他冲孩子们努努下巴。“许愿不还…脑袋痛!”
“还要让你破费,谢谢二兄弟了。”刘氏说完转向孩子,把糖包递到他们跟前。“要谢谢叔叔的!”
“谢谢叔叔!”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着。
“多好!这帮…孩子,懂…礼数!”二傻子看着松龄,笑着。“以后跟…你似的,不定出息什…么样!”
“王兄客气,万不可这样破费。”松龄满脸谢意。“你也要有花销的!”
“还好,这不有…差事吗,也不差…这个。”他看看松龄。“我哥也常…叨念你,说你…够可怜的!这次又没…中举,又有这些嘴…等着吃饭,能不难吗!”他看看地上。“那天是我来你家…收的粮,完了夏税,也不见…余粮了,这日子…怎么过?”
“又让王员外操心了!”松龄满脸谢意。“待你看到他时,代松龄问候,要他多注意饮食!”他看看二傻子。“你们也是一大家子,他也操心啊!”
“好,好!我一定转告。”二傻子笑笑。“还有你那…学生,就是…叨念你,说你教的…明白!”
“又长两岁了,该长高了!”松龄陶醉地点点头。“此子聪明,一教就懂,一点就通。若是坚持下去,少年也是英豪!”松龄轻叹一声。“只是他母过于溺爱,总怕风吹日晒,总怕为师责罚!”松龄笑笑。“她哪知严师高徒之理,哪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我那四哥…没的早,就那一个…娃,四嫂就…宠着!”二傻子扳着脸。“跟谁…都仇人…似的!”
“你一谈学生就说个没完,看二兄弟是有事吧!”刘氏埋怨松龄,她知道孩子饿了一天,是要吃顿饱饭的!
松龄也知道她的意思,忙点点头,随即便看向二傻子。
“噢!有事,喜事!”二傻子笑笑。“想请先生…帮写婚帖,还要…请帖,再帮打点一下…婚场。”
松龄点点头,看着他。“谁家的?”
“我的!”二傻子笑的有些害羞。“我要聘县城里的…于家…姑娘,媒人…说好了的!”
“恭喜,恭喜!”松龄拱手致喜。“此等事情义不容辞!”他看看二傻子。“哪日需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二傻子羞涩地笑着。“要看先生哪日有时间,去趟王村我们王家。这是我和我哥…说的,非蒲秀才…不行!我哥说…就…就该是你。”
“义不容辞!”松龄笑道。“王兄大喜,我自亦喜!明日就去,不耽误你。”
“就这么定下了!”二傻子起身,从身上兜里倒出所有铜钱,放在桌上,然后看着松龄。“先生…劳累,我就表示…这些了,别嫌…少!”
松龄见这些远超出平常酬劳,马上拉住二傻子,一扳脸。“这可使不得!我与你王家多年交情,亦几辈人交情,区区小事,举手之劳,怎收你酬金!”他抽手去捧铜钱。“一文不收,权且当做贺礼!”
“贺什么…礼?”二傻子也扳着脸。“是倒插…门!”他推开松龄捧钱的手。“你若不收,我就不写了!”他皱皱眉,充满深情。“等你…几日了,又这么…远,还不就看先生…这人品,别再推辞了,以后再给…孩子写生日…贺!”说完,径直走出门,上了马,拱手道别!
松龄送走二傻子,进了屋,看着桌上的铜钱一阵难过。他看看夫人和孩子们,她们也正盯着桌上的铜钱,他便指了指桌上。“这二傻子还真是有心人,知道应急!”
刘氏点点头,便直起身去灶台。“快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吃饭了,吃饭了!”孩子们高兴地喊着。箸儿跳下了地,拿了碗站在灶边,箎儿光着脚也紧随其后,女儿怯弱地看着松龄,嘴含着小手指头。
松龄向她笑笑,一指灶台。“好闺女,快去盛饭,米饭!”
女儿这才露出笑容,也跑去排在了箎儿身后。
“今日不用抢,娘做的多,够你们吃的!”刘氏笑着。“还有爹爹的呢!”她端了一碗送到桌上,把筷子递给松龄。“你也饿了,快吃吧!”
“都吃,都吃!”松龄催促着夫人。他示意她去盛,也同桌吃饭,可眼睛扫到锅里,却已空了。他看看三个孩子,一人一大碗饭,就着咸菜,趴在炕沿吃得正香。那箎儿还小,怕饭烫嘴,便双手护着,嘴在吹着热气。松龄和夫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把自己这碗推了过去给夫人。“我早上在吴家吃的饱,不饿,你吃吧!”
“你吃吧!”刘氏又把碗推了过来,看看孩子们后,对着松龄说道。“别看他们把着,吃不了那些的,一会就剩下了。你中午吃的,走这些道,准饿了!你快吃吧,明日还要走几十里去王家的!”
“我真不饿!”松龄说完,起身走向屋门。他来到院内,拿起水桶,扛着扁担,往村头水井走去。
松龄老远就见井边旁边蹲满了人,走至近前,看大哥也在,他们正在聊天。他逐个打了招呼,便把桶放在井边,双手用力摇着辘轳把,一圈一圈转着。
“三弟啥时回的?”大哥走过来帮着他倒水。“我还有事找你呢!”
“下午到的家。”松龄看着大哥,见他衣服有几处破烂,露出肉皮来,心里一阵酸楚。他装成不见,冲大哥笑了笑。“大哥有什么事?”
“这不,全村怕是要过不去这坎了!”他帮松龄倒完水,一指蹲着的那些人。“都没收成,去了赋税啥都不剩,都揭不开锅了!”
“何至咱村啊!”松龄提高了声音,走近人群。“咱整个淄川,还有青州,周边各县,都大旱啊!”他看着远处的地。“旱成这样,秋天也无望了!”
“说的就这事啊!”大哥看着他。“刚才大伙还说呢,想给县父母写个信,要求减掉今年赋税,否则,这是要饿死人的!”他看看众人。“大家都说你与县大老爷有交情,能送上去,指望你替大家做这事呢!”
松龄看看大家,一个个都是期待的眼神。
“真是没有法子,就靠野菜了!”李老爹叹道。“啥世道啊!收点粮都被逼得交税,种地人倒没吃的,还不如前朝呢!”
“可别这么说,被官府听到,是要坐大狱的!”邻居劝道。“都抓几个了,说这和抗租一样,大罪!”
“我还真就不怕了!”李老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哪有这样子的皇帝?不管百姓死活,就是年年加税。”他指指远处的大地。“这是啥地?沙土地!遇水涝,没雨水就旱,这是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讨饭吃!可这帮畜牲,都报些好土地,咱这能跟河北比吗?我是去过的,那是平原地!”
“如今还说那啥用?”邻居叹着气。“谁让咱生在这了!就想想现在的法子。”他看看松龄。“你是读过书的,怎么也看得长远,还是帮大伙想个法子,渡过今年。”他叹口气。“咱村也有逃荒的了!过一阵子,就得有饿死的!”
“是啊!松龄。”大哥一脸的无奈。“像我这地多些的,就更惨了!如今就是有地就有难,差役是按丈量完的地收税,不管别的!”他叹口气。“这蒲家村总不能出现东村李秀才上吊的事阿!”
松龄点点头,他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没用,还真要写个东西递上去,求县衙免了税才是法子。于是跟大家应承了,挑着水回去了。他到家便坐在桌前,写了起来。他想明日要去王家,顺便会见到县衙的人,即使见不到,也会让二傻子出面送去。这时候已不是片纸不入公门的时候了,为了这个村的父老乡亲,就该舍脸。他直接写给县令,毕竟与他有过两面交情,还是高司寇介绍,这多少有些人情。于是,把所见所闻实情,都写了进去。最后恳请县令大人能亲身视察一番,以便更知真相,也好开恩乡里,让百姓有条生路,永记功德!松龄反复看了两遍,觉得妥当,便装入信袋里封好。提笔在上面写了:呈县父母大人启,落款:蒲家庄秀才蒲松龄。他看着秀才二字,又生愁畅,用了二十来年,辛酸苦辣,尽现眼前。好久,他才回过神来,听着孩子们的熟睡之声,便也来了困意。于是,他收拾好纸墨,上了炕,和衣躺下。听着屋外的蚕嘶、蛙鸣,渐渐进入了梦香。
“大人,大人!”松龄就听见有人在喊。他仔细看看,借着月光才看清,原是一个团练使正拍打着县衙后门。“大人开门啊!”
大门开了一缝,家人模样的人探出头来。“是齐团练,有事吗?”
“有大事,快去唤张大人!”齐团练说着,往里便走:“我在客厅等他!”
“大人就在客厅,正与朋友谈话,你等…”家人还没说完,齐团练已走向亮灯的客厅。“还等什么?再等脑袋就没有了!”他边说边推开了门,见张县令正与陈怀远、于富贵谈事。也不讲礼数了,直向惊异地看他的谢大哥拱手。“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如此慌张?”县令皱着眉头看着他,一指旁边椅子,示意他坐下。
齐团练喘着气,看家人退出了门,才盯着怀远:“吴三桂反了!”
县令和怀远、于富贵同时一惊,他仨人互看一眼,探着身子,靠近齐团练。“什么时候?在哪?”
“就在昨日,在云贵边界起兵!”齐团练焦急着。“己占了贵州道,正奔这边而来,明早就到了!怀远,你和谢大哥抓紧拿定主意啊!”
“这么快!”县令坐直身子,看着怀远:“比咱想的要快!”
怀远点点头:“多亏有一手,早做了准备,否则也是白替大清尽了终!”
“这吴三桂兵强马壮,绝非等闲之辈!”县令沉思着。“如今起兵,势在必行!”
“你看是按一套方案还是第二套方案吧?速拿主意!”齐团练看着县令。“我那些人都听咱们的,正在县衙前门等着呢!”
“吴三桂敢起兵,就说明他有了准备,四脚落地。”县令点着头。“跟他是没有出头之日的,我们算降兵降将,不会被重用,可能还得冲锋在前,替他玩命!”他看着怀远:“这第一套不可行,这第二套吗,如果我们逃跑了,清庭也会治罪。即使我们隐姓埋名能活着,就失去了地位,报仇机会就少了!”
“那可怎么好?”齐团练站起了身。“总算手上有些兵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会坐这等死吧!”他看看他们俩人。“官道上北去的车马,全是各州府县的官员!”
“这倒是好事!”县令也站起了身。“我有办法了!”他把怀远和齐团练拉到一起,耳语一振,三人都点头。
“就这么定!”怀远笑着。“我带大嫂孩子及贵重资物先行,这是根本,日后有用。”
“再把县衙内的银子全部带走!”县令看着怀远。“一点不留!”
“这…”齐团练疑惑地看着县令。
“到时就是吴三桂的账了!”县令笑了笑。“你马上在官道上设卡,凡是逃跑官员,一律拿下,所携资物,统统登记造册。”他一扳脸。“这些狗官,贪完了,有事就跑,想得美!”他看着齐团练:“余下团丁尽归我使!”
“放心!”齐团练说完转身就走。
“保重,谢大哥。”怀远深情地向县令拱手施礼。“怀远告辞!”说完,也出了厅门。
县令目视他离去,冲着外面喊了声。“来人!”
家人跑了进来,站在那,看着他。
“击鼓!”县令一摆手。“告诉值班差官,通知所有人等,县衙议事!”
“是!大人。”家人转身跑出,不一会,便响起鼓声。
县令笑了笑,拿起宝剑走了出去。

两山之间的官道驿亭外,灯火通明,齐团练一身盔甲,带着全身戎装的团练,正检查着北去的车马。屋内,几个被绑的人团缩在地上,看着团练的长枪发抖。
又一伙马队奔跑过来,转眼到了近前,在木栅前停下来。
“快抬走栅栏!”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指着齐团练。“没见大人在此吗!”
齐团练看看,果见知州大人骑在马上,后面十多位家眷,身上都背着大包小裹。他向前走了两步,看着知州。“这不是王知府吗!深夜北去,可有公文?”
“你是何人?穿着大清官服,不知大清礼数吗?”王知府一副大人派头。
“本县团练使齐济,奉县令大人之命,正追察逃跑的官员!”齐团练动动手中长枪:“没有公文,一律按擅离职守罪处置!”
“就是张县令也要听我命令!”王知府冷笑一声。“快叫张县令马前回话!”
“张大人正组织团丁抵御叛匪,宁死不逃!”齐团练一笑。“没时间打理逃跑的罪犯!”
“大胆!”王知府一指齐团练。“你一个区区团练使,还敢拦我不成!”
“谁都不行!”齐团练一挥手,团丁在马上持长枪围了上去。“检查!”
家丁拔出了宝剑,前面一挡。“放大人过去,都有重赏!谁敢得罪大人,必是人头落地!”
王知府一提马,向前一步,看着齐团练。“实话告诉你吧!吴三桂已起兵造反,所到之处,朝庭官员不降则杀。”他环视一下团丁:“与其等死,不如与本大人一同北去,求条生路!我保各位衣食无忧!待朝廷平了叛乱,再回来继续任职,个个加官!”
齐团练见真有团丁动了心,便持枪向上,指着王知府:“你也有脸说,到了此时还骗众人。谁不知大清律法,擅离职守者死!”他向着团丁,大声喊着:“给我拿下!”
众团丁这才上来,围住了王知府。家丁见状,挥剑来救主子,被齐团使一枪挑于马下。吓得众家人尖声呼叫,王知府也下马受擒。
团丁将王知府绑了,扣下了所有人的资物。一问才知,所随之人是其妻妾儿女。齐团练命令团丁放行家人,唯把王知府扣押下来。众家眷哭着喊着,还是上马逃奔而去。
刚处理完王知府一家,众团丁还没来得及检察资物,又见马车跑来,便赶紧拦截。
马车停在那里,一位便装的绅士跳下车来,探看情况。
齐团练一眼便认出了他,乃平越高县令,素与本县来往密切。他上前几步,来到高县令身边,拱手施礼。“高大人,别来无恙!”
高县令先是一惊,待看清齐团练才露出笑脸,拱手还礼。“是齐团练!”他看看团丁,收回目光。“在此设检,张大人何意啊?”
“张大人得到命令,拦截一切擅离职守的官员!”齐团练扳着脸色。“高大人不是要北逃吧?”
高县令一惊,再看看一边的死尸,脸色变白。“不是,不是!”他一翻眼珠:“本官素与贵县张大人通好,特过来看看。”他拱手施礼:“张大人在此否?”
齐团练摇摇头。
“能否行个方便,过去一下,回头再谢齐团练!”高县令再行试探。
“看在大人与我家大人的关系,我便不扣押你,请回吧!”齐团练脸色严肃。“王知府,州同知,大人的典狱,还有两位县令已关在屋内了!你还想与之为伍?”
高县令摆摆手。“多谢了,本县只是来看看,知道原因便回了!”他向齐团练拱手。“告辞!”说完,他往马车走去。
正在此时,怀远几人马队,跟着三套大车,飞驰而来。到了设卡处,停了下来。
齐团练见是怀远,忙分付团丁撒开栅栏。
一旁的高县令本已上了车,掉过头来要走。见怀远带人,心中大喜。他跳下车来,跑向怀远:“怀远老弟!”他用山东口音喊着。
怀远和齐团练同时听到熟悉的家乡音,顺声音一看,竟是高县令跑过来。怀远把马带到一边,下了马,扶住跑得气喘嘘嘘的高县令。“高大人如何在这里?”
“逃命呗!”他抬起头,一脸哀求相。“快与齐团练说说,放我过去!”
怀远看看他身后只有一架马车,又把一摆手,将齐团练叫来。他指着高县令,看看齐团练:“这高大人与你乃同乡之人,淄川高司寇家的公子。”
齐团练忙拱拱手:“高大人系同乡,在下幸会!”
高县令也拱拱手:“同是淄川之人,确不知道,真怪张大人不给介绍,高某有礼了!”
“此时大家也不必客气了!”怀远看着齐团练:“高大人要过,就让他过!”
高县令满脸笑容,又拱手施礼:“多谢救命之恩,他日回了家乡,定是座上之宾!”
齐团练看看他,一皱眉:“高大人想过吗?只要你一擅离职守,那便没了回头路。”他看看怀远:“那便是死罪啊!”
“齐团练啊!”高县令恐慌地看着他:“明人不说暗话,留下便是死,若想求生,就要投降,那是家门之辱。只有逃得一条命,弃了这官,再隐身在家,了此残生罢了。”他看着怀远。“想必张大人也做了准备吧!”他看看车马,一笑:“这就对了,谁为此再丢了性命!”
“张大人是要与叛贼血战到底的!”怀远一脸严肃地看着高县令。“这些是他家眷,托我送还济南!”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高县令一笑。“不如这样,你把县令大印留下,我让张大人找人替你。这样,一旦贼人撤去,你还有机会。”
“好主意!”高县令也露出笑容:“不愧是同乡之谊!”说完,从衣袖里拿出大印和两根金条,递给齐团练:“代转张大人,大恩永记!”
“快上路吧!”怀远拱手:“你先行,有事可停车等我!”
“好,多谢!”高县令拱手道别,然后跑回车旁,上了车。
车夫打马,马车奔驰而去!
怀远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也是贪生怕死之辈!这还算知些廉耻,那些降了的,便是无耻之徒。”
“你也快上路吧!”齐团练催促着怀远。“把缴获的细软也都带上,回去也让兄弟们阔绰一下!”他笑了笑。“这些贪官污吏都是几十万的银子!”他一摆手,指着团丁。“速将缴获之物尽行搬到车上!”他掂量着手里的金条。“事后每人一根!”
众团丁高兴地应承着,放下兵器,回屋取来大包小裹,装在了车上。
“你和谢大、于富贵哥会多有风险,记住,计谋不成便逃脱,安全要紧!”怀远上了马,拱手道别。
“为了兄弟们再不受欺凌,放心!我与谢大哥会见机行事。”齐团练拱拱手。“给兄弟们问候!”说完,一挥手。“放行!”
一队车马轰轰隆隆起动,随即扬鞭催马,消失在黑夜之中。
齐团练见他们车马没了踪影,这才与众团丁架好栅栏,严阵以待。

县衙大门外,聚集着所有差役和城内大户名流。他们一个个慌里慌张,叹息声不断。一侧,团丁和捕役组成了队伍,拿着兵器站成几排,如临大敌。
张县令一身戎装,带着几个手持兵器的随从,从县衙里走出。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众人。
众人忙聚向近前,安静地等他说话,也好拿定主意。
张县令扫视着众差官和大户名流,点点头。“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吴三桂起兵反叛朝廷。探报得知,大军明早就到了本县,灾祸不远了!”
众人叽叽喳喳起来,此起彼伏。
张县令一摆手,这才安静下来。“叛军所到之处,对不降官役一律斩杀!”他看看差官们。“我等差官若是不降和逃跑,都是死!若是降了,便没了气节。故我已决定,所有官役一律进山躲避,不准一人逃跑和投降!本县带团练及捕役、巡检等组成官军之旅,抗击叛军!有贪生怕死者,就地斩首。”他转向望族名流。“你等便是叛军所害重点,速回家分散家资,妻女躲至乡里,然后你等个人,随差官进山隐藏。保护你等安全及县衙荣誉,是本大人的职责。”他挥挥手。“速去安排,半个时辰后来这里,随军旅转移!”
众人听完,四散开去,唯团练这队伍,还是整齐地站在那里。
张县令走了过去,站在几十人队伍前列。他看着众人,面无惧色。“叛军是兵多将广,非我等能与之开战,只是不想让大家丢了性命。”他看着众人。“身为朝廷官兵,必在叛军斩杀之列!就是投降,人家也不待见,还要让人当马前率,战死疆场。到时落个叛徒之名,还不是让人耻笑,亦连累了家族。”他提高声音。“那吴三贵是成不了事的,他本是大明叛将,今又叛了大清,还有何德性!”
“一切唯大人是从!”团丁和捕役们喊着。
张县令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侍众人安静下来,才说道。“齐团练己带人设卡堵截贪生怕死的官员,连王知府都已拿获。记住,有血性的时候到了,见了逃跑者,不论官职,一律拿下!”
“是!”众团丁应声喊到。
张县令点点头。“按照原前规定,速分散行动,通知全城人家!再用车马,转移粮仓,多者分发百姓!”他一挥手。“行动!”
众团丁上了马,四散飞驰!
满县城响起锣声和差役喊话声,那锣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松龄就觉脑袋被震得似要爆炸,他欲掩耳躲避,却睁开眼睛,又是一梦。
他看看身边,箎儿正在玩耍,手里拿着木棍,正敲着脸盆。他定了定神,想起王家之事,便起床洗了脸,也没等到吃饭,便带着东西走出了家门。
一路之上,松龄想着昨夜之梦,心里倒很愉快。想不到怀远、谢大哥真是做了惊天大事,很是为自己出气。他越想越兴奋,好似自己做的一样。







修县志玄机自有权贵定
谋前程同路尚存平民愿

刑部侍郎高珩托病告假当日,便登车离开了京城,一路南下,直奔山东淄川的家乡。到了家里,见到了逃回的儿子,这个平越县令,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听着儿子讲着逃出的一切所遇,心里浮想联翩。他恨亦不是,爱亦不是,总是要从心里感谢人家有救命之恩。看来自己理贤下士,不计贫门,倒是得了松龄一恩。他摆摆手,告诉儿子别再出去走动,隐身埋名在家呆着吧!
高珩的心落地了,这是自己在京城时最提心吊胆的。三藩叛乱,这是必然结果。朝庭从下了撒藩的圣旨起,就知道必有这一遭。圣旨的内容还没正式起草,这些吏部、刑部、礼部的官员就已知晓,自己身为刑部侍郎当然参与了商议。他庆幸自己没有在刑部的议事里表态,那些不知趣的还泪流满面地劝书上奏万不可动兵,跟其他部司一样。结果呢,都变成了三藩同党,虽没有入狱,却也闲置起来。康熙皇帝是算大度的,他把所查大臣与三藩王的往来信当众烧了。众人皆知,这便是不再追究!他自己确明白,这是皇帝老子为了对付三藩,特别是吴三贵而使的缓兵之计,其实刑部早就备了底案。多亏自已的见识才免此一劫,自己毕竞是明朝的降臣,与三藩王都是明朝旧臣,虽熟悉却不往来。可大清的官员还是处处提防,就是自己的升迁,及现在的刑部,所牵涉的都是权臣、王爷,难免勾心斗角,自己便可能是其中的牺牲品。自己决不能像唐梦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成了众矢之的,最后只能罢官!
高珩深知这一点。在明末的乱世朝堂里,自己已经炼就了应付一切的能力。好在年世已高,托病也无人怀疑,甚至别的官员还乐此事情。其实自己心里自听了撤藩商议,便知大局已定,那是皇上定要办的。他平准噶尔,出兵高丽,全仗兵戈。而自己的卧榻之边,还有三个藩王自立门户,不受朝庭节制。这哪是一统天下,与藩国何异!自己用不发一言应付过了商议,免了各方势力的追责,本该高兴,可自己却焦急起来。儿子就在贵州平越,紧临云南的吴三桂。那是最大的危险区域,平南王的第一个夺下的便是它。何况,据吏部友人透露,那里的官员多数是吴三贵所荐。可自己儿子不是啊,他不敢降了吴三贵,还有在京城官至刑部侍郎的老子呢,这是要牵连在一起的!自己此时明知这一点,而又不敢泄漏此事,事关朝庭安危,一旦查实,是要灭门的。自己的兄弟们也在各省任职,都是一大家子。这么一个荣耀的家族,决不可能毁于自己。他心里思考着两种可能,或死或俘,而后一种便是自己不愿看到的。自己在刑部,了解刑讯手段,就自己儿子那点能耐非常清楚。而最好的便是跑出来,这不可能,擅离职守等同于问斩。
就在这焦躁的心态里,圣旨下了,吴三桂等藩王反了。高珩知道,鹿死谁手,还不确定。这大清国里的旧臣多半与三藩王有同殿称臣的旧情,特别是吴三桂,储心积
下来。不在风口浪尖,这家乡田野倒是依然如故,没有了战报往来的忧虑。他要做自己最后一件牵挂的事情,编修县志。这是自己仅有的心愿,把改朝换代的自己及家族描绘出来,不受后人指责。他想的第一个人便是唐梦赉,他的个人及家族与自己相仿,还有西铺的毕际有,这都是需要县志记述功德的家族。主意打定,他吩咐家人去请二人,在自家的候仙园中,与几位一谈,便不谋而合。他又把淄川县令叫来,详说编写县志的重要。县令听完,连连叫好。他一个七品小官能得朝中三品大员的招见,已是感到平生幸运,何况又见了本地所有权贵,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当即同意拔此项事情经费,全权授权诸人编写淄川县志。
高珩很是满意这个结果。他与唐梦赉及毕际有商量了人选,进行了分工,便在毕际有的西铺毕家石隐园里开始了工作。他没忘记蒲松龄,按着资历,松龄自不够格;按着年令,他亦不懂交迭历史。可高珩还是与唐梦赉商议,要蒲秀才做个资讯之人,多少得些银子,也不枉大家提携贫士之名。何况蒲松龄的文章及知识确是一流,用之没有争议。唐梦赉当然同意此事了,自己与蒲秀才的交往中,已互认朋友,更对他的志怪篇章爱不释手。如此,便可有更多往来。从心里上,自己更同情松龄,接连落榜,贫困潦倒。可没有别的方子,他又刚强自爱,从不伸手借贷。有此好事,又是县衙拿钱,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定了,两人都心里愉悦。
一匹县衙快马直奔丰泉王家,告知了正在那里坐馆的松龄。
松龄接到了资讯的委认,心里确是兴奋。这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情,应是有威望的权贵之人才能得此差使。尽管自己不是编写,可这资讯也是体面的称号!他从心里感谢高珩和唐梦赉,在自己最需要安慰的时刻,给了自己希望和鼓励。东家王员外替他高兴,把酒送别,相约资讯结束再回府授课。松龄安排好门生王秉正所有课程,叮嘱再三,这才抄近路向西铺走去。
松龄没有回家,那会绕走七八十里,自己不想耽误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于是,他直奔西铺毕府。他来过西铺的毕家,是在距西铺二里之遥的王村坐馆时,与王家的八垓兄一起来拜访毕家的毕盛钜。这位省亲的山西县令自是带二人把其家的石隐园观看一番,再设宴款待!
松龄对毕家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家的藏书阁,书满架框,古典新著,远近史实,一应俱有。自己当时感叹过的,能读到此阁之书,三生有幸!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毕家门庭显赫一时,出过明朝的户部尚书和佥都御史,这都是除了皇族以外最贵重的官员,淄川以此为荣,哪个读书人不知?松龄也以来过此府而荣耀过,每每与人谈起,常常羡慕不已!他暗自高兴,没想到自己还能来此住上一段,还能与毕际友这位毕家的掌门、退隐的州官一起共事,怎不高兴?
事实确如松龄所想,他的到来也使负责编写的举人袁藩和毕际有更高兴。三人一起谈论淄川历史、人物,评价有度,再一起起草到稿纸上。松龄年令最小,自然勤劳多干,使章节有序。饮酒喝茶时,仨人则谈古论今,评王朝兴衰,论当朝时弊。仨人无拘无束,既无官场虚假,也无世俗偏见,敞开胸怀,痛快淋漓。几日下来,松龄与二人竟似好友,彼此钦佩才学,相见如故。
松龄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差事,清闲愉悦。他每日既可读不同书籍,又可文笔生辉。最快乐的,便是他与袁藩、毕际有相识、相知,更与袁藩同病相连。这位长自己十三岁的兄长,是在康熙二年便中了举人,可就是过不了京里的会试,总是不第。就在今春,他去了吏部参加考核,中了知县名额,却没有实官。无奈,他回来了,还要等着明年春天的会试。松龄与其遭遇一样,都在这考场中折磨得神魂颠倒,却还不忍离开,只能抱怨着一切,与友人发泄着痛苦。两人不似毕际有,还要主持家务,迎来送往。他俩早晚一处,逛园赏草,互相谈论着家世、人生及感悟。松龄把自己的志怪文章也展示给了他,袁藩很是认真地看了几篇,圈圈改改,提了诸多词句意见,并做了肯定。他是支持松龄在这志怪文章的造诣,每每当面谈起,有种自己发狠的感觉,有时拍案叫绝,连听讲故事梗概的毕际有也兴趣盎然!松龄看出,袁藩读懂了自己,只是因为还要编写县志和会试,没有太多时间看全,自己也只带了刚写的一部分。可他答应袁藩以后一定送去更多,以得指正!袁藩更佩服松龄了,从与毕际有的交谈,抑或与松龄面对面,都不掩饰赞美之词。碰上高珩和唐梦赉来此审阅县志稿件,几人谈完县志编写观点便都大谈起松龄的志怪文章。高珩更不隐晦心中的观点,也不计身为朝中官员,更不怕世俗谈论志怪的偏见,他把松龄的篇章上升到与《水许》和《西游记》同样的高度。而唐梦赉也是一样,把它与《史记》《汉书》比美。他们谈着情节的设计和人物的语言,时而如玩童模拟一下,欢笑之中,酒足饭饱。依依惜别中,几句勉励,都使松龄彻夜难眠。这是一种真诚的评论,它代表了诗词文章地位很高的名人的肯定,松龄曾几何时,为此找到了自信而泪流满面。“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松龄感感概之余,脑海里勾划着一个又一个故事。
松龄想着袁举人的遭遇时,心里更淡漠了乡试。袁藩是乡试考中得了举人的,若举人进京会试,得了进士,便可为官。可他多年的会试中就是不能通过,离得到官职只差那一步,便熬成如今这般。自己原想过,过了乡试不会再有挫折,可如今看来,这条路上层层是坎。每个坎上都会花费半生的时间,当然这是对自己一样的穷读书人的待遇。袁举人发过火,悲痛过,他的感慨和自己一样。松龄暗自摇了摇头,他还有些家资的,却都不被考官看得起,自己呢?若再执意功名,可能饿死了妻儿,还是一个秀才。最遗恨的,浪费了一生最好的时光!他下定决心,开辟一条志怪文章的新题材,并把它完美地展现给后人。
十几天的资讯结束了,松龄要与袁藩和毕际有告别。送行的晚宴上,除了日夜相处的两位兄长,又请来了多年不见的王村八垓兄。松龄与老友相见,难免触景生情,问候冷暖。酒过多巡,依旧情意浓浓。众人又是一番高谈阔论,从村到乡,从乡到里,从里又到淄川县。愁了天灾人祸,喜了同邑名流诸多,忧了当今战乱前程,怒了历史乱臣贼子。
松龄听到了许多新鲜的事物,也看到了不在官场中的友人无论贫富,都对时政充满了伤痛。他回敬着每一位兄长,感谢着他们的鼓励和同情,心里却暗自哭泣。自己怎比他们衣食无忧?也许明日的午时,自己便又是一番天地。他看着菜肴和坛酒,想着家中的灶台和寒舍,不免心中感叹。安得铜钱十万,也好不再奔波,安心著书。这一腔热血,夹杂着千情万恨,就是不能落到纸上,而这苦闷,更与何人说?
酒宴散去,依依话别,各自回房,熄灯休息。
松龄没有醉意,他珍惜这次聚会,倾听了众多事情,也更了解了淄川、乃至山东的历史。他隐约感觉到了这些名流的目的,只可意知而不可言传。站在大清朝的角度,审视着以往,和站在明朝、义军王朝的角度有天壤之别。善,恶这个字,常在他脑海里跳动,为一个人,为一件事。这让松龄多少失去了些荣誉之感,有时却是惊恐。他想到了司马迁和班固兄妹,大概在写《史记》、《汉书》之时,一定伤透了脑筋。他们脱离不开当时的王朝强权,也要回避一些让统治天下的王者难堪的不敬,其曲意婉转之声,免不了让后人产生错觉。文字游戏,谁有权写它谁写的就是历史!松龄最不愿看到的一段淄川县史文字,还是洋洋洒洒大书特书。当然,县志里要有自己父亲和叔叔带领众村民抗击义军的记述,虽有死伤,亦为淄川楷模,受县父母大人嘉奖。仅数句便描述完那段岁月,可就是这几句也时时触痛松龄的心。自己是读过书的,能分辨一切事物。父亲和叔叔在此事上是谁的楷模?又是哪朝的县令嘉奖?松龄心里耿耿于怀,他知道,就是那些投降了义军,再又降了清军的明朝旧吏说的,说父亲和叔叔是义举,是楷模!松龄感觉羞耻此事,而袁藩笔下高珩和唐梦赉在谢迁叛乱中,他们如何帮助清军衣宿安民、如何建议将官少杀无辜、爱护百姓这一节上,详详细细,有时间地点,有人证物证,带着褒奖的口吻。松龄明白了,也许高珩和唐梦赉热衷于县志编写的醉翁之意便在此处。这是给大清朝的官员看的,让他记住,为大清立过功劳的还有他们,还有他们喜爱的人和事!
松龄一阵迷惘,又是一阵迷糊,他惭惭进入了梦乡!
“快点,快点!”有人在急促地喊着,还掺杂着杂乱的脚步声。
松龄好奇地看去,竟是于捕头在济南经营的风月楼里,喊话的正是贾彪。十几个年青女子,穿着薄纱,正急急走过来。她们一个个轻施粉末,桃红小口,花枝招展地立在那里,叽叽喳喳,看着贾彪,等着训话。
“别再吵了!”贾彪一扳脸:“看不出个火候!”他用手指了指那两个还在笑的,待她们装着认真样子,才一本正经地重重咳嗽两声。“于大人刚传了话,一会京城的重要大臣要来这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都给我精细些!别象没见过男人似的,也别装嫩,都明白吧?”
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不装嫩,不装贱,那装什么?”
“装什么?自己不知道?”贾彪有些怒气。“就是杭州艺院学的那些,叫什么…雅!就那玩意。”他放低了声音。“于大人交代过的,别因为发骚再忘了!京城的官员,还是去南方传圣旨的!”他忽地提高声音。“这回都明白了?”
众女子点头。
“回去准备好,随叫随到!”贾彪努努嘴,示意散了。
众女子稀里哗啦地走了回去,大厅里就剩下贾彪一人。他环顾四周,又调整一下痤位,这才走向一侧的澡堂。见两个伙记正忙着打扫卫生,他用手摸摸池边木板,拿起来看看,满意地点点头。他将手伸进冒着热气的水里,看看伙记:“水要一直热着!”
伙记麻利地答应着!
他出了门,看看准备的浴巾、浴衣,这才沿着走廊到了包房。他逐屋查看,这才放心地回到前厅,坐在椅子上。
“来人!”他轻声地喊了一声。
一个年青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躬身问道:“贾爷,有何吩咐?”
贾彪点点头,一笑:“行,就这礼仪,尚可!”他向后靠着。“去把外面的家丁都叫来!”
“是!贾爷。”伙记躬身敬礼,然后稳步走了出去!
贾彪看着,脸上露出笑容。他伸手抓个桌上银盘里的苹果,刚要吃,想想又放了回去。
门开了,四个家丁都鱼跃而来,走到贾彪身前,围了半圈。一个个嘻皮笑脸,点头哈腰:“贾爷,有事吩咐小的?”
“于大人吩咐的!”贾彪闭着眼睛。“把前后都盯死了,不得有人打扰!”他缓了口气:“京城来的大臣,有护卫的!你们象个人样,别再让人当贼拿了!”
“明白,贾爷!”家丁头头答应着:“跟巡抚来时一样!”
“比那要好!”贾彪慢条斯理,仍闭着眼睛:“你们能不能威武些,总象地痞似的!”
“小的们就是地痞!”头头笑着,他指着其他三个,一扳脸。“贾爷说的都明白吧?”
“明白!”三个人各说各的调,点头哈腰。
贾彪无奈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头头一拽头,四人摇头摆尾往门口走去。
贾彪突然想起什么,他一下子坐起。“等等!”,他喊住了他们。待众人都回头看着他自己,才一指门上:“换官员驿站那块脾,快点,人快到了!”
四人点点头,这才出了门。
贾彪闭着眼睛等了一会,这才起身,整理一下衣帽,学着官员,迈着四方步,出了门。
两个家丁跑了过来。
贾彪没理他们,竟自来到街道上,回身看看牌匾。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看两个家丁。“时候差不多了,想着把大人们的马都放在后院的槽子上!”
两人点头,正要说话,就见远处来了马队,忙向贾彪喊着。“来了!”
贾彪也听到了声音,顺着声音看去,果然是一队人马。前面是四位衙门捕役开道,其中就有于捕头。他们喝令着,吓得街道上的行人向两旁躲闪。后面跟着三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他们身后是十来骑带刀护卫。
转眼间,马队已到近前,于捕头与另外三位捕役忙下了马,跑向三位大人马前,一手带着马的缰绳,另一手扶着大人下马,随后,将马牵走。
巡抚大人笑脸迎着两位大人,手做请示:“大人一路劳累,到了济南,怎么也要休息一下再走!”他指指上面的牌子:“泡个澡,去去疲劳!”
两位点点头,都看看上面“官员驿站”牌子,在巡抚引路下,进了厅内。
四个护卫跟了进去,其余几个前后分成两伙,站在楼下。
家丁们忙着把马牵向后院,门前这才安静下来。
于捕头一挥手,三个捕役也带着刀,去了各处巡看。他看看贾彪,贾彪忙走了过去。他到了于捕头身边,看着他,一笑:“都安排好了!”
“那就好!”,于捕头满脸狐疑地看着大门,淡淡地回答着,心似乎想着别的:“这不是一般的官员,你没见巡抚那样子,跟见亲爹似的!”
“那是!”贾彪笑着。“准是一品、二品的,你看那护卫,都是七品的带子!”他看看于捕头。“咱这还是第一回来这么大的官,有银子赚了!”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于捕头:“你怎么不跟进去?”
“能有我的份!”于捕头白了他一眼,跺跺地,拍拍腰刀:“这里才是我的地!”
贾彪笑了笑,又收回笑脸,放低声音:“巡抚不是答应过提拔你吗!”
“那还得有空缺!”于捕头低低的声音:“那几个玩意也不死啊!”
“那就让他死呗!”贾彪奸笑一声:“投毒,绑票,暗杀,这不都是你的强项!”
“贾兄啊!你说话动动脑子吧!”于捕头无奈地摇了摇头。“那还不是让我办案,我能破了案子吗?”他向地下吐了一口:“别出这孩童的主意!”他看看贾彪:“里面怎么安排的?”
“先由伙记伺候着洗澡,然后喝茶吃点心看歌舞,最后是姑娘们分头伺候他们!”贾彪又露出笑容,他低声地说着:“把你的话都告诉她们了,心细着点!”
于捕头没吱声,他慢慢地走着,围着楼,好似巡视,不时和护卫们打着招呼!
贾彪领着家丁,跟在于捕头身后,也四处看着。
众人来到了后院,过了门房,见两个护卫正在楼门口站着。于捕头用手势打了一下招呼,见对方很客气地点点头,这才向一侧的马厩和料房走去。他站在了马槽前,看着几匹良马正使劲地吃着草料,便回头看着跟上来的贾彪和家丁,故意放大声音,带着训斥。“不知大人们的马跑了一天了吗?”他向家丁头头使个眼色:“快去磨些细料,添加到草里,快去!”
两个家丁赶紧答应一声,闪身进了料房。
于捕头回身走近护卫,拱手施礼,脸带媚笑:“下人不知大人们还要起程,才没加足草料,还想等着子时再加呢!”
一护卫也拱手还礼:“多谢捕头细心!”随后又严肃地站在那里,看着大门。
于捕头见他不再搭话,自己笑了笑,还是又拱手施礼:“刚才诸位大人吃饭匆忙,也不知吃好没有?”他没话找话,见护卫看着自己:“还需要带些什么?”
护卫忙拱手还礼,也面带和善:“捕头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他指指马匹:“干粮袋里的牛肉沒了,诸位护卫大人爱这一口!”
“好,好!这好办。”于捕头回身喊了一声贾彪,见他走过来了,便一扳脸。“速去食房备好牛肉二十斤,回来交给大人。”
“是,于大人!”贾彪正儿八经地拱手施礼,似个便衣捕头,说完,便去牵了于捕头的马,打马出了大门。
“大人,可够用吗?”于捕头看着护卫问道!
“足矣!”护卫客气地点点头。“四百里后还可休息的!”
“这得熬多少日啊?”于捕头脸上显出同情,自嘲着:“这要是我,早趴下了!”
“唉!这才刚刚开始!”护卫叹息着。“也不知要换多少回马,才能到那福建!”他拍拍身上的校尉服装:“听说越走越热,还不知要受多少罪呢!”
“那诸位大人可要受罪了!”于捕头来了精神:“去年我去江西办案,就是这时节。”他笑着,装成健谈之人:“人家穿短衬裤头,我们却是厚料的布衣紧身,里面还要白衫罩身。”他笑着:“让同行笑掉了大牙,唉,浑身汗臭,出尽了丑!”
“那么热?”护卫惊奇地看着他:“如此一说,我等诸人也要受罪了!”他看看另一个护卫:“我等都是这一套装束,不曾多带,还要马不停蹄,护送大人回京里交差!”
“那可是惨了!”于捕头兴灾乐祸地笑着。“到家怕是进不了吏部衙门了,还不让执日官轰了!”
“我等去什么吏部?”护卫也笑了:“是要送大人面见皇上的!然后才能回护卫营。”
“原来大人是皇上身边的,失敬,失敬!”于捕头故做惊讶,拱手施礼:“小的与大人攀谈,实在有福气!”
护卫摆摆手:“你这山东捕头也是了得之人!”他也笑了笑。“常听说山东匪盗众多,你这捕头若不是有些能耐,也不会任到此职!”
“怎可与大人比?”于捕头摇摇头。“大人不知,这地方捕头辛苦着呢!”他指指官服:“这是护卫大人才穿的,有些人样。平日里都是便服,马上来去,不分昼夜;钻山下海,都是要亲为!”他指着护卫的衣服。“看大人这校尉服,多神气!每天都干干净净,还出入皇宫大院,护的都是皇家的人,风光着呢!”他故意停了一下,神秘地看着护卫:“刚才两位大人不会有一位是圣上吧?”
“哈哈哈!”两名护卫都低声笑了起来,还是刚才那护卫看着于捕头:“要是皇上,我等不是一品护卫、也该是三品。”他笑着:“还能这么站着?”他指指自己身上的领带:“这是三等护卫领子,才五品!也就是护送皇子、钦差的,连太子都够不上!”
“那也行啊,你这与我们知府同品。就说知府吧,那是多大的官啊!”于捕头又拱手施礼:“小的一辈子也是当不上的!你却如此年纪就是五品,就是那最年青的知县,也不曾有这样的运气!你这以后,不定是一品二品呢!”
“哈哈哈!”护卫笑着:“我刚才说了,就是一等护卫也是三品!”他停下了笑,看着于捕头:“除非任了他职,就是任了他职,也上不了一品二品,你倒是认为那是随便的?”他指指门里:“那都是皇上、王爷的人才能够做到!”
“小的大半辈子舍命,才够个七品。若是大人是我上司,早骂得我狗血喷头,还敢这等乱言放肆!”于捕头笑着。
护卫也笑着:“那是地方大官太少,到了京城,摸不准大街溜弯的大爷就是个四品五品的。碰上倒霉,在茶楼里就见了亲王!”他笑了笑。“我等倒有一个好,一品二品的,大爷不理他,只看主子眼色,抄家问罪的也不少,还不是我们动手!”
“那是!”于捕头点点头。“我们抓的,都是小贼,喝他两声就服了。就是那山匪余孽,尚有些骨气,还可以与他们过上几招。”他看着护卫:“大人亦是武家子出身吧!”
“那是自然!”护卫拉下脸色,随即扎个马步,手一个空中探月。“少林俗家弟子!”
“啊!”于捕头笑了。“那可巧了!”他拍拍自己,也一个翻转,落地后一手二指前探,后手反举,一招请君入瓮,随后起身,看着护卫。“少林宁远大师俗家弟子于喜来!”
护卫笑了,忙拱手施礼。“原是你我有同门师父,看你年令,长我多岁,必是师兄了,宋军给师兄见礼!”
“不敢不敢!”于捕头高兴的忙还礼:“师弟是大官位了,怎可戏弄小的?”
“我是康熙八年下山的,大内直招,师兄何年的?”护卫问道。
“小的顺治十八年下的山,回了这山东宁海州故里。”于捕头面显羞色:“没师弟大人幸运,只入了捕快!”他叹口气。“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提着脑袋当差,才到了这份天地!”
“于师兄如此敬业,又有好的身手,还怕立不了大功!”宋军亦是高兴:“咱那同门的裴庆已是一等护卫了,整日不离圣上!”他看看于捕头:“我可给你引见引见!”
“谢师弟大人了!”于捕头拱手施礼再三:“有师弟大人引见,自会与那裴大人厚礼,也有宋师弟大人的一份!”
于捕头把宋军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宋师弟回时能否落一下脚?小的有点硬货不成敬意,略表寸心!”
“师兄还这么客气!”宋军笑了笑:“回来拜访师兄,准让你见了裴将军!”说完,他回身要去岗位。
“宋师弟!”于捕头大着胆子叫着宋军,见他停下,便上前一步,轻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啊?”
宋军看了看于捕头,一扳脸色:“这还问得?”他见于捕头害怕的样子:“我们哪知道这钦差要去做什么?就是护卫他!”他放低声音:“反正不是小事,否则皇上不会召见钦差两次的!”
于捕头点点头。“谢宋师弟,小的没见过世面,就是好奇!”他满脸堆笑。
“行了!你忙去吧,有事就叫你!”宋军大声说着,连身去了门口。
于捕头抱拳施礼称是,便走向了马槽处。见两个家丁从料房出来了,正给马添料,其中一个还特意看自己几眼,他便知有事。
他冲着两人喊了声:“还没弄好吗?一群废物!”
“弄好了,大人!”两个家丁忙跑过来,点头回答,眼睛乱转。
“本大人还有要事,跟我走!”于捕头说完,带着两人,和两位护卫摆手招呼后出了后门,直奔另一侧无人地方。站在黑暗处,于捕头焦急地问着。“有什么情况?”
“我从地下通道进到了姑娘们的房间,你说巧不?”家丁头头满脸笑容:“正赶上雪月回来换衣物,等他换完,我才出来小声问她。她也正急着就找你呢,说两个大人说话,一个去云南,一个去福建,说撤藩圣旨一露,怕要杀头,还唉声叹气的。最后,就是两人轮着番玩着姑娘,好象没明天似的!”
“就这些?”于捕头逼问着。
“就这些!”家丁一本正经。“大人,我不是故意看你那个雪月的,回头她告诉你,说我怎么怎么了,你可别信!”
“蠢货!”于捕头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脑子里就是那公驴似的一根筋!”他放低声音:“把我的事办好了,让你睡她两宿!”
“谢大人,谢大人!”家丁又露出笑脸:“大人你就吩咐呗,小的准干好!”
“行!”于捕头说完便望着远处的护卫,心里想着事,两个家丁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他转身对着家丁,声音低沉:“你俩马上回府,让管家带着我的捕头印,骑快马去江西。记住,马不停蹄,换马不换人!”他拉着家丁的衣袖:“去江西巡按府,告诉巡按就说朝廷撤藩圣旨下了,正在路上。三藩必反,尚可喜在广东,耿精忠在福建,第一个拿下的必是江西、贵州。告诉他速做准备,晚了是要没命的!另外,路过杭州,再转告知州一声!”于捕头焦急地拉了拉家丁衣袖:“听明白了吗?你也一路跟去!”
“明白,明白!”家丁后退着。
“快去!必须赶在这伙人前面!”于捕头松开了他。“有人问起,便说办案!”
两个家丁答应着,飞奔而去。
于捕头松了口气,缓了缓神,这才走出了黑暗。
“败类!”松龄喊着,扑向了于捕头,双手似在掐着他的脖子,用力着:“你这败类,放着锄恶扬善的天赐良机你不干,偏要行那悖道之事,只为私心,何异于人世败类?”
没想到,于捕头哈哈大笑:“你这无用书生,整天用这佛家、道家的玩童之语来看待本捕头,真是可笑!”
他笑着,所有人都冲着松龄在笑。笑得灿灿,笑得捧腹!
松龄在喊:“何以笑我?何以欺我饱读诗书之人,我说你善恶有错乎?”
笑声变成众人躬腰翘尾,喘不上气:“还乎呢?你知天命吗?你知圣贤之代言者吗?你知读书人之语是谁恩准的吗?”他一把抓住松龄双臂,摇晃着:“是圣上!是圣上的跟随者,我等!是我等的受益者,奴才!”他大笑着,和所有看着松龄的人一样笑着:“让你们说几句话,便圣贤这,圣贤那!不让你们说吧,背地总是叹古惜今,要死要活!能不能说的和做的一样,也不枉读过书,痛快活一回!何必兴灾乐祸道义正直的悲惨下场,何必又屈服金戈铁马强权的无道统治!哈哈哈!太可笑了。你拿着仁义道德,来骂着我这无耻之徒,却绞尽脑汁地想和我为伍,享受着无耻之徒的快乐。…快收起你的虚伪吧!”
松龄大怒,浑身颤栗,挥舞着拳头,却变成软绵绵地爱拂。他大叫着,号啕着!“你这畜牲,不尊重我等读书人就罢了,为何还要说穿游戏规则,可恨啊,可恼!”他又扑向于捕头,可什么也没抓着,只是听到后面传来的笑声。“说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有胆量你到衙门口去骂几句,谅你不敢!谅你不敢!…哈哈哈!你舍不得秀才这名份!…你还想着举人、进士的功名呢!…你瞧不起红尘女子,可我认为她们比你强!她们敢爱敢恨,敢笑敢哭,还知道付出得到的公理,知道有本才取利的俗语,你呢?什么也不付出,就觉得看了几本书,背了几十年前人说的话,还没得圣贤之真理,就想升官发财了,你当了官能以天下为公吗?你当了官,能不要富贵荣华吗?你当了官,能把正义之剑架到你兄弟姐妹、狐朋狗友的脖子上吗?…你都做不到!为何要别人做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能做到!可你们敢给我这样的机会吗?…你也不敢!”松龄反驳着:“别拿着那些世俗的东西衡量圣贤的忠诚者,你敢试否?你敢否?”
“哈哈哈!”于捕头笑着。“你能有这样机会吗?谁敢给你!”他摇着松龄:“高珩给你了吗?唐梦赉给你了吗?…这些人都可给你机会,可他们把机会都给了侄儿望女,没给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他气极败坏,两手用力,把松龄抛出了地面。
松龄就觉得自己坠入了深渊,在下落,在绝望!慢慢地,有双手在托起他。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青霞。青霞笑着,温柔地依偎着他。“恨可以忘却,而爱永恒,你为何舍爱求恨啊?”她笑着:“你爱我,却不敢,还怪于捕头吗?你若不敢放开矜持,我就随他而去!”说完,她依偎在于捕头身边,陶醉着。
松龄急了,他扑了过去。“你夺了我的愁恨,为何还将爱情抢走?”他歇斯底里。“留给我一些吧!”他衰求着,可于捕头还是带着青霞飞远。
“青霞,青霞!”松龄喊着,坐了起来。原是一场伤心的大梦,他擦着眼泪,看着不知不觉到来的黎明!
他起身,收拾行李,出了毕家大院,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他反复琢磨着昨晚的梦,一遍又一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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